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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亂世悲歡 聞山隱 127602 字 2025-07-05 09:4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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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時,我抱著公雞拜堂,成了陳家的“祥瑞”。

二十年里,婆婆用《女誡》勒緊我的腰,丈夫用嫌棄碾碎我的腳。

祭祖日,族長命我爬去祠堂:“讓祖宗看看,我們陳家養(yǎng)了個活菩薩?!?/p>

我拖著殘腿爬過冰封的石階,銀簪從發(fā)間滑落。

雪吞沒我時,聽見掃祠堂的老頭嘟囔:

“晦氣,死哪兒不好,偏臟了祖宗的地?!?/p>

簪子混在落葉里,被他掃進(jìn)了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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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夜里落下來,無聲無息,卻又沉重得像是要把整個陳家坳壓垮。它們一層一層地覆蓋住陳舊的屋瓦、枯瘦的樹枝,還有祠堂前那條用青石鋪就的冰冷甬道。寒意從地底鉆出來,蛇一樣纏繞著一切活物。陳家坳沉在一種死寂里,連狗都懶得吠一聲。

我屋里的炭盆,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慘白的灰燼。那點微弱的暖意,早被無孔不入的寒氣吸食殆盡。我蜷在冰冷的床板上,薄被硬得像塊鐵,硌著骨頭。婆婆的屋子就在隔壁,她那干癟卻異常清晰的咳嗽聲,隔著薄薄的板壁一下下傳來,像是鈍刀子刮著朽木,刮得人心頭發(fā)緊。

天快亮?xí)r,雪停了。窗外一片令人心悸的慘白,映得屋子里也透出幾分冰冷的亮光。隔壁的咳嗽聲停了,接著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我知道時辰到了。我掙扎著坐起身,用枯瘦得如同老樹枝的手,摸索著去夠床邊那根磨得發(fā)亮的拐杖。腿,早已不再是腿,只是兩根僵硬、扭曲的累贅,沉甸甸地拖在身后。每一次挪動,骨頭縫里都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股冰冷的銳痛從腰脊直躥到腳心。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婆婆的影子先一步跨了進(jìn)來,帶著一股外面冰冷的雪氣和屋子里陳年的霉味混合的氣息。她裹著一件半舊的靛藍(lán)棉襖,花白的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圓髻,插著那根磨得溫潤的銅簪。她站在門口,背光,臉藏在陰影里,只看得見一個瘦削、挺直的輪廓,像祠堂里一尊冰冷的木雕。

“起了?”她的聲音干澀,像砂紙擦過桌面,“今日祭祖,莫誤了吉時?!?她的目光落在我費(fèi)力挪動的腿上,那里面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習(xí)慣性的審視和催促,仿佛在檢查一件工具是否還能勉強(qiáng)使用。

“嗯?!?我低低應(yīng)了一聲,喉嚨里干得發(fā)癢。手指緊緊抓住冰冷的拐杖頭,粗糙的木刺扎進(jìn)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刺痛,反倒讓我清醒了幾分。我咬緊牙關(guān),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將自己那副散了架似的身體從床沿?fù)纹饋?。雙腳剛一觸到冰冷的地面,一股尖銳的痛楚立刻攫住了我,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我死死攥著拐杖,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才堪堪穩(wěn)住。

婆婆不再看我,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她那雙穿著厚實棉鞋的腳,踩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發(fā)出穩(wěn)健、篤定的“咚、咚”聲,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口上。那聲音穿過堂屋,一直響到天井里才停住。我知道,她站在那里等著。等著看我如何拖著這副殘軀,挪到她面前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然后,用拐杖支撐著,左腳往前拖了一小步,右腳再費(fèi)力地跟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鐵板上,又像是被無形的鐵錘砸在膝蓋骨上。冷汗瞬間就沁了出來,黏在冰冷的額頭上。堂屋不大,從里屋到天井門口,不過十幾步的距離??蛇@十幾步,卻漫長得仿佛走了一輩子。墻壁上糊著的舊年畫,灶臺上冰冷的鐵鍋,門邊靠著的缺了口的掃帚……這些熟悉的景物在眼前模糊晃動,汗水流進(jìn)眼睛里,又澀又疼。

終于挪到天井門口。清冽刺骨的寒氣猛地?fù)湓谀樕?,我劇烈地嗆咳起來,彎下腰,幾乎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婆婆就站在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雪地里,背對著我,仰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她似乎對我的痛苦充耳不聞,只是等我的咳嗽稍稍平息,才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又緩緩下移,落在我那雙包裹在破舊布鞋里、早已變形蜷縮的腳上。

那雙腳,曾經(jīng)也是小小的、圓潤的。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形的?記憶像被風(fēng)吹開的舊書頁,嘩啦啦翻過。是六歲那年,也是冬天,比今天更冷。我被裹在一件不合身的大紅襖子里,像個滑稽的木偶。嗩吶聲尖銳地撕扯著空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四周擠滿了人,一張張模糊的臉孔,有的笑,有的好奇,更多的是漠然。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香燭的煙味、人們身上渾濁的汗味,還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混雜著霉味和灰塵的陳腐氣息。

我被一個粗壯的喜娘半推半抱地塞進(jìn)光線昏暗的堂屋。堂屋正中,供著紅紙蒙面的“天地君親師”牌位,兩支粗大的紅蠟燭在神龕前跳躍著昏黃的光焰。燭淚一滴滴淌下來,凝固在燭臺上,像凝固的血。

我的“新郎官”在哪兒?喜娘把一個沉甸甸、熱烘烘、撲棱著翅膀的東西塞進(jìn)我懷里。是一只通體火紅、雞冠高聳的大公雞!它驚恐地在我懷里掙扎,尖利的爪子隔著單薄的衣料抓撓著我的皮膚,帶來一陣刺痛和恐懼。我嚇得幾乎要把它丟出去,卻被喜娘死死按住。那雞掙扎得更厲害了,翅膀拍打在我的臉上,腥膻的氣息直沖鼻腔。我聽見周圍爆發(fā)出一陣壓抑的笑聲,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扎在耳膜上。

“抱緊咯!抱緊咯!這可是你的官人!”喜娘的聲音尖利地蓋過嗩吶。

嗩吶聲陡然拔高,凄厲得像是哀嚎。司儀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喊道:“一拜天地——!”

我被身后的人用力按著肩膀,踉蹌著朝門口那片白茫茫的天地彎腰。懷里的公雞還在撲騰,幾片帶著體溫的羽毛沾到了我的臉頰上。拜下去的時候,我偷偷抬眼,視線越過混亂的人群,瞥見了門外檐下站著的一個小小身影。那是陳家真正的少爺,我未來的丈夫,陳守業(yè)。他那時大概八九歲,穿著一身嶄新的藍(lán)綢小襖,正被一個老媽子牽著。他好奇又嫌惡地看著堂屋里這場荒誕的儀式,當(dāng)我的目光無意間撞上他的,他立刻撇開了頭,小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針,刺穿了我年幼懵懂的心防。

“二拜高堂——!”

身子被硬生生扳轉(zhuǎn)過去,對著上首端坐著的兩個人。一邊是我的爹娘,他們縮在寬大的太師椅里,臉上堆著謙卑又惶恐的笑,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另一邊,是陳家老爺和太太,也就是我的公婆。公公陳老爺面色嚴(yán)肅,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婆婆,那時還年輕些,穿著簇新的深紫緞子襖,端坐著,下巴微微抬起,嘴角抿成一條冷漠的直線。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審視物品般的估量,最后停留在我懷里那只終于安靜下來的公雞上,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轉(zhuǎn)瞬即逝,卻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記憶里。

“夫妻對拜——!”

我被推搡著,轉(zhuǎn)向懷抱公雞的方向,深深地彎下腰去。額頭幾乎要碰到公雞那溫?zé)岫粩嗥鸱男馗V車男β暩懥?,還夾雜著幾句模糊不清的議論:

“……抱郎婚,沖喜的……”

“……小丫頭命硬,克爹娘,也就配個公雞……”

“……陳家仁厚,肯收留……”

那些聲音嗡嗡作響,匯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將我淹沒。眼前只剩下那對跳躍的紅燭,燭火在熱浪和煙氣中扭曲變形,像一張張怪誕的笑臉。我死死抱住懷里那只仍在微微顫抖的公雞,它是我在這場巨大荒誕里唯一能抓住的、有溫度的東西。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滴在公雞艷紅的羽毛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我偷偷去看門外的陳守業(yè),他早已不見了蹤影。

嗩吶聲歇了,人群也漸漸散去,留下滿地的瓜子殼和爆竹碎屑。我被帶到一間狹小、陰冷的偏房。那只作為我“新郎官”的公雞,第二天就出現(xiàn)在廚房的案板上,變成了一碗油汪汪的雞湯。只有幾根沾著血的、鮮艷的紅羽毛,被風(fēng)卷著,在冰冷的天井角落里打著旋兒。

“走罷?!?婆婆的聲音像一塊冰,砸碎了眼前晃動著的、二十年前的燭火與雞毛。我猛地一個激靈,從混沌的回憶里跌回眼前這刺骨的雪地。婆婆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邁開步子,朝著祠堂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雪地里顯得格外挺直、堅硬,像一塊移動的界碑。

我咬緊后槽牙,忍受著骨頭摩擦帶來的劇痛,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艱難地跟在那篤定的腳步聲后。拐杖的鐵尖在雪地上戳出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小坑,又被我拖行的腳蹭平。腳下的路,是陳家坳唯一一條稍顯平整的、通往祠堂的青石路。平日里走的人多,石板被磨得光滑發(fā)亮。此刻覆蓋著新雪,踩上去又硬又滑,每一步都充滿危險。雪粉鉆進(jìn)我破舊的布鞋里,很快融化,冰冷的濕意包裹著畸形的腳趾,寒氣順著骨頭縫往里鉆。

祠堂在村子的最高處,遠(yuǎn)遠(yuǎn)望去,黑壓壓的屋頂在雪幕中沉默地蹲踞著,飛檐像怪獸的利爪,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越靠近,那股莊嚴(yán)肅穆又帶著陰森的氣息就越發(fā)濃重。青石臺階像一道天梯,從山腳一直鋪到祠堂那兩扇沉重的、漆皮剝落的黑漆大門前。臺階兩旁,立著幾棵蒼老遒勁的柏樹,樹皮皸裂,枝干扭曲,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樹冠上積滿了雪,沉甸甸地壓著。

婆婆的身影已經(jīng)踏上了第一級石階。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等我。她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石階上發(fā)出清晰、沉穩(wěn)的回響。

我停在石階下,抬頭望著那漫長而陡峭的階梯,心中涌起一陣絕望。平時空手走上去,對我也已是酷刑。如今這覆蓋著冰雪的石階,簡直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刀山。我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吸進(jìn)肺里如同刀割。我試著抬起一條腿,想踏上第一級臺階。膝蓋僵硬得像塊木頭,幾乎無法彎曲。拐杖點在光滑的石階上,發(fā)出“噠”的一聲輕響,卻找不到可靠的支撐點。身體猛地一晃,險些栽倒。我趕緊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旁邊冰冷的石欄桿,粗糙的石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磨蹭什么?” 婆婆的聲音從上面幾級臺階飄下來,帶著明顯的不耐,“祖宗等著呢!”

那冰冷的聲音像鞭子抽在我背上。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不再試圖抬腿邁步。我把拐杖橫過來,雙手緊緊握住,將它當(dāng)作一個支撐點,先用力把上半身拖上去,然后才用盡全身力氣,拖著兩條完全不聽使喚的腿,一級、一級地往上蹭。冰冷的石階隔著薄薄的褲料,寒氣直透骨髓。石階邊緣棱角分明,硌在膝蓋和腳踝的骨頭上,每一次拖蹭,都帶來鉆心的劇痛。汗水濕透了里衣,冷風(fēng)一吹,又結(jié)成了冰,緊貼在背上。我大口喘息著,白色的霧氣在眼前一團(tuán)團(tuán)散開,模糊了視線。每一次拖行,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骨頭摩擦的細(xì)微聲響,在這寂靜的雪天里,顯得格外清晰。

石階兩旁的老柏樹沉默地俯視著我。偶爾有積雪從樹枝上簌簌落下,砸在我的頭上、肩上,冰冷刺骨。我咬著牙,頭埋得很低,視線只盯著眼前方寸之地,盯著自己那雙在雪地上拖出深深印痕的破布鞋。婆婆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祠堂大門里。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我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終于把自己拖上最后一級臺階,癱倒在祠堂門口冰冷的青石板上時,祠堂那兩扇沉重的黑漆大門“吱嘎”一聲,從里面被拉開了。

開門的不是婆婆,也不是族長。是陳守業(yè)。我的丈夫。

他穿著一件半新的青灰色長衫,外面罩著一件厚實的棉馬甲,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比起二十年前那個嫌惡地看著我的孩子,他長高了,臉盤拉長了,眉眼間依稀還有舊日的輪廓,只是那層嫌惡和冷漠,像是滲進(jìn)了骨子里,變得更加深重和理所當(dāng)然。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像看一只誤闖進(jìn)來的骯臟土狗。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我沾滿泥雪的褲腿和鞋子,眉頭立刻厭惡地擰了起來。

“怎么弄成這副樣子?”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鄙夷,像在驅(qū)趕什么不潔之物,“還不快起來!在里面趴著像什么話!”

我掙扎著想撐起身體,手腳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剛才那段爬行耗盡了所有力氣,此刻癱在冰冷的石板上,連動一動手指都困難。我抬起頭,對上他冰冷的視線。那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只有深深的厭煩,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污穢。他微微側(cè)過身,似乎生怕我身上的泥雪蹭臟了他的衣角,讓開了進(jìn)門的路,卻絲毫沒有要伸手扶一把的意思。那姿態(tài),如同在給一個礙事的物件讓路。

祠堂里光線昏暗,只有神龕前點著幾排粗大的紅燭和長明燈,火光跳躍,映照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祖宗牌位。牌位上的金字在燭光下幽幽閃爍。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香燭、陳年木頭和塵土混合的氣味,沉悶得令人窒息。供桌擦得一塵不染,上面擺滿了三牲祭品、各色糕點和時令水果。族長、族老們穿著體面的長袍馬褂,肅立在供桌前,低聲交談著。婆婆也在其中,她的身影在燭光搖曳中顯得模糊不清。

我的出現(xiàn),像一顆石子投入了表面平靜的水潭。那些低聲的交談戛然而止。所有目光,或明或暗,或探究或漠然,都聚焦在我這個剛剛從雪地里爬上來、癱在門口的人身上。那些目光沉甸甸地壓下來,比祠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還要沉重。

族長陳厚德清了清嗓子。他須發(fā)皆白,穿著一身簇新的黑緞團(tuán)花馬褂,手里拄著一根油亮的黃楊木拐杖,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他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審視和裁決的意味。

“嗯,來了就好。” 他的聲音在空曠肅穆的祠堂里回蕩,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月桂啊,”他叫著我這個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名字,“今日祭祖,是大日子。你是我們陳家的‘祥瑞’,是祖宗庇佑才進(jìn)了我們陳家的門,給守業(yè)沖了喜,才保得他平安康健至今。” 他說這話時,目光掃過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陳守業(yè)。

“守業(yè)他娘,”族長轉(zhuǎn)向婆婆,婆婆立刻微微躬身,臉上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恭順,“這些年,你教養(yǎng)有功。這‘祥瑞’在陳家,就是福氣,就是體面!” 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婆婆的頭垂得更低了些,聲音平穩(wěn)無波:“族長抬舉了,都是祖宗保佑,族里照應(yīng)?!?/p>

族長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像兩把錐子:“月桂,你既是我陳家的祥瑞,今日祭祖,就該讓祖宗們好好看看,我們陳家養(yǎng)了個什么樣的‘活菩薩’!也讓后輩們瞧瞧,什么是‘福氣’,什么是‘體面’!你,就從這里,”他用拐杖重重地頓了一下我身前不遠(yuǎn)處的青石板,“一步一叩,拜到祖宗神位前!把你的誠心,你的福氣,都顯給祖宗看!”

他的話像一道冰冷的鐵箍,驟然勒緊了我的心臟。祠堂里靜得可怕,只有燭火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嗶剝”輕響。我能感覺到所有目光都牢牢釘在我身上,帶著一種隱秘的、近乎殘忍的期待。婆婆垂著眼,沒有任何表示。陳守業(yè)站在幾步之外,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那種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一步一叩,拜到神位前?這冰冷堅硬的青石板,這遙遠(yuǎn)得如同天塹的距離……僅僅是爬上來,已經(jīng)耗去了我半條命。骨頭在無聲地哀鳴,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劇痛。

族長的拐杖又頓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篤”聲,催促著,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yán)。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祠堂里那混合著香燭和塵土的渾濁空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死寂。罷了。橫豎都是個物件,供人觀瞻、任人擺布罷了。我松開一直緊握著的拐杖,任由它“哐當(dāng)”一聲倒在冰冷的石板上。然后,雙手撐地,身體前傾,用盡全身力氣,將上半身向前撲去。

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一股鈍痛立刻在額間炸開。緊接著,我用兩只手肘和膝蓋支撐著,像一條被抽掉了骨頭的蛇,拖著沉重的下半身,艱難地向前蠕動了一小段距離。

冰冷粗糙的地面摩擦著手肘和膝蓋,薄薄的衣料很快就被磨破,皮膚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每一次拖行,扭曲的腿骨都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尖銳的痛楚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從尾椎一路刺穿到天靈蓋。汗水混著額頭上磕碰出的溫?zé)嵋后w(不知是汗還是血),模糊了視線,滴落在身下的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記。我死死咬著下唇,鐵銹般的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才勉強(qiáng)壓抑住喉嚨里翻滾的呻吟。

一步,一叩。再一步,再一叩。

動作機(jī)械而笨拙,每一次蠕動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骨骼摩擦的細(xì)微聲響。身體在冰冷的地面上艱難地蹭行,留下一條蜿蜒的、帶著水痕和雪漬的印記。祠堂里靜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身體拖行的摩擦聲,以及額頭一次次撞擊地面的悶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燭光在眼前晃動,那些高高端坐的牌位在跳躍的光影中顯得面目模糊,又帶著一種森然的壓迫感。牌位上一個個冰冷的姓名,仿佛都睜開了眼睛,冷漠地俯視著地上這個如同螻蟻般掙扎蠕動的身影。供桌上豐盛的祭品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那香氣此刻卻像一種尖銳的諷刺,狠狠扎進(jìn)我的胃里,引起一陣痙攣般的絞痛。

不知爬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小會兒,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jì)。當(dāng)我再次將額頭重重磕向地面時,一股突如其來的眩暈猛地攫住了我。眼前金星亂冒,祠堂里搖晃的燭光、冷漠的牌位、周圍模糊的人影,瞬間旋轉(zhuǎn)起來,攪成一團(tuán)混沌的漩渦。支撐身體的手臂一軟,整個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

就在身體失去平衡的瞬間,頭頂傳來一聲極其細(xì)微、幾乎被淹沒在耳鳴聲中的輕響——“嗒”。

似乎有什么東西,很輕,很涼,從我的發(fā)髻間滑落,無聲地掉落在身側(cè)冰冷光滑的青石板上。

我的身體重重地砸在地上,臉頰貼著冰冷刺骨的地面,粗糲的質(zhì)感摩擦著皮膚。眩暈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襲來,伴隨著惡心欲吐的感覺。額頭上磕碰的地方傳來陣陣鈍痛,提醒著我此刻的狼狽。我趴在那里,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和塵土味,冰冷的空氣刮過喉嚨,如同刀割。

短暫的眩暈稍稍退去,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水底的石頭,一點點艱難地浮上來。那聲細(xì)微的“嗒”音卻異常清晰地回響在耳畔,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麻木的混沌。

簪子!

我猛地睜開眼,渙散的目光在身側(c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急切地搜尋。視線模糊,汗水、血水混合著淚水糊住了眼睛。我用力眨了幾下,眼前晃動的光影才勉強(qiáng)穩(wěn)定下來。

就在我右臂旁邊,離我的指尖不過半尺遠(yuǎn),那支銀簪靜靜地躺在那里。

它躺在一小片濕漉漉的水漬邊緣(那是我爬行時留下的汗?jié)n和雪融化的痕跡)。簪身細(xì)長,黯淡的銀光在祠堂搖曳的燭火下顯得異常微弱。簪頭那朵小小的、精巧的纏枝梅花,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溫潤光澤,花瓣的邊緣似乎還沾上了一點點深色的污跡——也許是我額頭上蹭過去的血,也許是地上的塵土。它躺在那里,那么小,那么安靜,像一片被風(fēng)吹落的枯葉。

它還在!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劫后余生般的慶幸猛地攥住了我。這念頭來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強(qiáng)烈,幾乎壓過了身體上所有的痛苦。這簪子……是婆婆在我及笄那年,隨手丟給我的。不是什么值錢物件,銀質(zhì)早已發(fā)暗發(fā)黑,雕工也粗糙。婆婆當(dāng)時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冷冷地說:“插上吧,像個樣子,別給陳家丟人?!?這么多年,它是我唯一一件屬于自己的、勉強(qiáng)算得上“體面”的東西。是它,在我每日梳理那枯黃稀疏的頭發(fā)時,勉強(qiáng)挽起一個發(fā)髻,讓我在照那面模糊的銅鏡時,還能依稀看到一個“人”的影子,而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痛之后是尖銳的恐慌。我得撿起它!必須撿起它!它不能丟在這里,在這冰冷的、供人踩踏的地上!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身體的劇痛和疲憊。我掙扎著,想抬起右臂,想去夠那近在咫尺的銀簪。然而,剛才的摔倒似乎徹底耗盡了這具殘軀里最后一絲力氣。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塊,骨頭像是銹死在了關(guān)節(jié)里,任憑我如何努力,它只是在地上徒勞地抽搐了一下,指尖距離那冰冷的銀簪,依舊差著那么幾寸的距離,卻如同隔著無法逾越的天塹。

“咳!” 一聲刻意的、帶著極度不滿的干咳聲,如同驚雷般在我頭頂炸響。

是族長陳厚德。他拄著那根油亮的黃楊木拐杖,站在供桌旁不遠(yuǎn)的地方。他的臉在燭光的陰影里顯得格外陰沉,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渾濁的老眼里翻涌著毫不掩飾的怒氣和嫌惡。

“搞什么名堂!”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裹著冰碴子,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我的背上,“趴在那里裝死嗎?祖宗面前,成何體統(tǒng)!還不快起來,繼續(xù)拜!把你這副‘祥瑞’的樣子,好好顯給祖宗看!”

他的話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我試圖去撿拾銀簪的微薄渴望上。那剛剛升起的、支撐著我的念頭,瞬間被這冰冷的斥責(zé)擊得粉碎。祠堂里所有的目光,那些或漠然或鄙夷的視線,再次如同實質(zhì)般壓了下來,比剛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婆婆依舊垂著眼,仿佛什么都沒看見。陳守業(yè)側(cè)著臉,望著神龕上跳動的燭火,嘴角的線條繃得緊緊的。

撿起簪子的念頭,被這巨大的、冰冷的壓力碾成了齏粉。一股更深的寒意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連掙扎的力氣都徹底消失了。我認(rèn)命般地垂下頭,臉頰再次貼緊冰冷的地面。視線里,那支小小的銀簪依舊躺在水漬邊緣,離我的指尖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簪頭上那朵纏枝梅花,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滴凝固的淚。

我閉上眼,不再去看它。用盡最后殘存的一點意志力,重新將雙手撐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肘和膝蓋早已磨破,每一次用力,都傳來皮肉撕裂般的劇痛。我咬緊牙關(guān),口腔里的血腥味更濃了。額頭再次重重地磕向青石板。

咚!

骨頭撞擊硬物的悶響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蕩。緊接著,是身體在冰冷地面拖行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步,一叩。再一步,再一叩。我像一架徹底散架又被強(qiáng)行拼湊起來的破舊機(jī)器,依靠著僅存的本能,在無數(shù)冰冷目光的注視下,朝著那煙霧繚繞、燭火跳躍的神龕,極其緩慢地、極其痛苦地挪去。每一次拖行,每一次叩首,身體都離那支躺在水漬邊的銀簪更遠(yuǎn)一些。

燭光在眼前晃動,越來越模糊。神龕上密密麻麻的牌位,在視線里扭曲、變形,仿佛一張張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大嘴。供桌上那些豐盛的祭品——油亮的燒雞、醬色的蹄膀、雪白的饅頭、鮮艷的瓜果——散發(fā)出的混合香氣,此刻濃烈得令人作嘔,像無數(shù)只小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身體里的最后一絲熱氣,也隨著這每一次的拖行和叩首,徹底地、一絲絲地抽離出去,消散在祠堂冰冷的空氣中。意識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的深淵邊緣,搖搖欲墜。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長無光的隧道,我終于將自己那副殘破不堪的軀體,拖到了距離神龕供桌僅幾步之遙的地方。冰冷的青石板似乎已經(jīng)吸盡了我體內(nèi)最后一點溫度,四肢百骸都凍得麻木僵硬,連那錐心刺骨的痛楚也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拉動著一架腐朽的風(fēng)箱,發(fā)出嘶啞破碎的聲音。眼前只剩下一片晃動的、昏黃的光暈,那是神龕前跳躍的燭火,在無盡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身體再也無法支撐任何一點移動。我像一灘徹底融化的泥,癱軟在冰冷的石板上,臉貼著地面,連抬一下眼皮的力氣都已耗盡。祠堂里那些壓抑的、低沉的議論聲,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水幕,嗡嗡作響,聽不真切。族長威嚴(yán)的聲音似乎還在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響起,像是在宣布祭祖儀式的結(jié)束,又像是在訓(xùn)誡著什么。婆婆的聲音也夾雜其中,依舊平穩(wěn)、恭順……但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了。世界在急速地遠(yuǎn)離,聲音在消退,光線在黯淡。

只有一點冰冷的、尖銳的觸感,固執(zhí)地停留在我的意識深處。不是額頭磕碰的痛,也不是骨頭摩擦的痛。它來自我的發(fā)髻——那處空落落的位置。那根黯淡的銀簪,那朵小小的纏枝梅花……它掉在了哪里?在我爬過的哪一塊冰冷石板上?是不是正被某個穿著厚底棉鞋的人,毫不經(jīng)意地踩過?或者,被某個打掃的人,當(dāng)作礙眼的垃圾,隨手掃進(jìn)了污穢的角落?

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進(jìn)我混沌的意識里,帶來一種比身體潰敗更深、更徹底的絕望。那點微弱的、屬于“月桂”而非“陳家的祥瑞”的東西,終究還是丟了。丟在了這冰冷、莊嚴(yán)、卻容不下一個“人”的祠堂里。

也好……丟了……也好……

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在這徹骨的寒冷和空茫的絕望中,輕輕搖曳了一下,隨即徹底熄滅。無邊的、純粹的黑暗,溫柔又冰冷地包裹上來,吞沒了一切感知,吞沒了祠堂里搖曳的燭光,吞沒了牌位上冰冷的金字,吞沒了那些模糊的人影和聲音。

……

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起初是細(xì)碎的雪沫,悄無聲息地飄落。漸漸地,雪片變得綿密,如同扯碎的棉絮,鋪天蓋地地從灰沉沉的蒼穹灑落。

祠堂里肅穆冗長的祭祖儀式終于結(jié)束。沉重的黑漆大門被重新推開,一股更猛烈的寒氣裹挾著雪片涌了進(jìn)來。族長、族老們簇?fù)碇舜撕阎?,裹緊了身上的皮袍或厚襖,魚貫而出,踏著石階上的新雪,步履匆匆地向下走去。他們的談話聲被風(fēng)雪卷走,只剩下模糊的尾音。

婆婆和陳守業(yè)走在后面。婆婆由陳守業(yè)小心地攙扶著,在門口略微停頓了一下。她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祠堂地面,掠過神龕前那片區(qū)域——那里只有搖曳的燭火投下的光斑,再無他物。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無波,仿佛那里從未存在過什么。她緊了緊身上的棉襖,低聲對兒子說了一句:“雪大了,走穩(wěn)些?!?陳守業(yè)應(yīng)了一聲,扶著母親,小心翼翼地踏下被新雪覆蓋的臺階,很快消失在風(fēng)雪里。

最后出來的是負(fù)責(zé)清掃祠堂的陳老拐。他是個鰥夫,背有些駝,一條腿早年受過傷,走路一瘸一拐。他手里提著一把破舊的竹掃帚和一個磨損得發(fā)亮的簸箕。祠堂里彌漫的香燭煙氣嗆得他咳嗽了幾聲。他走到門口,瞇著眼看了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雪,低聲咒罵了一句鬼天氣。

他轉(zhuǎn)過身,開始慢吞吞地打掃。掃帚劃過青石板,發(fā)出“唰——唰——”有節(jié)奏的聲響。香灰、紙錢燃燒后的黑色余燼、供桌下散落的些許果核瓜子殼……都被他仔細(xì)地掃到一起。他掃得很慢,很仔細(xì),畢竟是供奉祖宗的地方。

掃到神龕前那片區(qū)域時,掃帚頭似乎被什么東西輕微地絆了一下。陳老拐停下動作,彎腰湊近了些。在燭光勉強(qiáng)照到的角落,靠近冰冷墻根的石板縫隙里,似乎有一點微弱的反光。

他伸出粗糙、布滿老繭的手指,在那縫隙里摳了摳。指尖觸到一個冰冷、細(xì)小的硬物。他把它捻了出來。

是一根細(xì)長的東西。沾滿了灰塵和泥水,黯淡無光,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一頭似乎有個小小的疙瘩,也糊滿了污跡,看不清形狀。

“呸!” 陳老拐皺緊了眉頭,一臉嫌惡,像捏著一只骯臟的臭蟲,“什么破爛玩意兒!” 他嘟囔著,隨手就把那東西丟進(jìn)了簸箕里,和那些香灰、紙灰、果殼混在了一起,毫不在意。

他繼續(xù)揮動掃帚,“唰——唰——”。掃完了祠堂內(nèi)部,他提著簸箕走到門口。外面的雪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白茫茫一片,覆蓋了臺階,覆蓋了石徑,也覆蓋了祠堂門口那片青石空地??盏厣?,隱約還能看到一道從石階延伸下來、蜿蜒曲折的拖行痕跡,但很快也被新雪掩蓋了大半。

陳老拐站在高高的祠堂臺階上,看也沒看那片空地,隨手就把簸箕里的垃圾——香灰、紙灰、果殼,還有那根混在其中的、沾滿污垢的細(xì)長東西——朝著臺階下方、靠近路邊的一條積著污水和落葉的溝渠,用力一揚(yáng)。

灰黑色的垃圾混合著雪片,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噗”地一聲,散落在溝渠邊緣的積雪和枯枝敗葉上。那根細(xì)長的東西,在灰燼中翻滾了一下,最終一頭扎進(jìn)了溝渠邊緣半融的、渾濁的雪水泥濘里,只露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沾滿污泥的末端,很快又被飄落的雪片覆蓋。

“晦氣!”陳老拐又啐了一口,看著那片被垃圾污染的雪地,滿臉的不耐煩,“死哪兒不好,偏臟了祖宗的地……”他的聲音含混不清,很快被呼嘯的風(fēng)雪吞沒。

他不再看那溝渠,提著空簸箕和掃帚,縮著脖子,一瘸一拐地走下臺階,朝著村里自己那間低矮的茅屋方向蹣跚而去。

風(fēng)雪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一層又一層,無聲地覆蓋著祠堂冰冷的石階,覆蓋著青石甬道,也覆蓋著祠堂門口那片空地,以及空地邊緣那條污穢的溝渠。很快,所有拖行的痕跡,所有散落的垃圾,連同那根深陷泥濘的銀簪,都被這無邊無際的、純凈的白色徹底掩埋。天地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干凈得刺眼,也寒冷得刺骨。


更新時間:2025-07-05 09:4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