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向來黏膩纏綿,浸得青石板路浮起一層幽暗的油光,滲入石縫,也滲入人骨縫。柳常青作坊的窗欞被水汽洇得模糊不清,屋內卻異常干燥。他坐在矮凳上,脊背微弓,正對著祖?zhèn)鞯腻a燭臺細細打磨。燭臺底座那朵蓮花歷經磕碰,一處花瓣殘缺了。柳常青指尖捏著極細的錫絲,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將其焊上缺損處,動作輕微到近乎靜止,唯見焊錫在烙鐵尖端熔成極小的、銀亮的一滴,精準地滴落、融合。汗水從他額角沁出,凝成珠,懸而不落。屋內安靜得只剩下窗外單調的雨聲和錫器在極細砂紙上摩擦發(fā)出的、幾乎被忽略的“沙沙”微響。
女兒柳芽端著粗陶茶碗進來,腳步輕得像貓。茶碗放在旁邊高腳木凳上,碗沿距離燭臺底座那只修復完好的蓮花瓣,恰好是柳常青一伸臂的距離。柳常青眼珠絲毫未動,只待手中最后一點余溫散盡,才長長吁出一口濁氣,仿佛魂魄歸位。他端起茶碗,吹開浮沫,啜飲一口,溫熱的茶水滑入喉嚨,熨帖了專注帶來的干澀。目光掃過那朵完美如初的蓮花,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滿足掠過他沉靜如水的眼底。
“爹,”柳芽的聲音很輕,帶著少女特有的清潤,“李掌柜差人來問,前頭定的那套‘五事’錫供器,可得了?”
“還差香爐蓋上的云紋鈕,”柳常青放下茶碗,拿起旁邊一塊待用的錫料,手指習慣性地捻了捻,“明日吧。錫器不沾毒,李掌柜供的是祖宗菩薩,急不得,也馬虎不得。”這話他說了半輩子,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他指腹感受著錫料特有的微涼與細膩的質地,這是他的命脈,也是他的信仰。
錫器不沾毒,是柳常青的信念,也是他賴以生存的準則。錫器質軟,易塑,溫潤潔凈,盛放食物酒水久不腐壞,故老相傳,錫器潔凈,能辟百毒。這古訓,刻在作坊斑駁的梁柱上,也刻在柳常青的骨子里。
三天后,雨勢暫歇,空氣卻悶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舊棉絮,沉沉地壓在鎮(zhèn)子上空。柳常青正埋頭捶打一片薄錫,錘聲極有韻律,像某種古老的心跳。作坊那扇沉重的木門猛地被撞開,撞在墻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震得墻上掛著的幾件半成品錫器“嗡嗡”作響。強烈的天光涌入,刺得柳常青瞇起了眼。
兩個穿灰布軍裝、挎著長槍的兵闖了進來,馬靴踏在滿是錫屑的地上,發(fā)出粗糲的摩擦聲。為首的是個副官模樣的年輕人,下巴抬得老高,眼神在簡陋的作坊里掃了一圈,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最后落在柳常青臉上:“你就是柳常青?手上有活的錫匠?”
柳常青放下錘子,站起身,腰背習慣性地微微前傾,雙手垂在身側,沾滿了錫粉和汗?jié)n:“小民是?!?/p>
“收拾家伙,”副官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跟我們走一趟。師座有令,征用你。”
柳常青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墜了塊冰冷的錫錠:“軍爺,小民手上還有幾家老主顧的活計,耽誤不得……”
“耽誤?”副官嗤笑一聲,手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牛皮槍套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師座的事,天底下沒哪家鋪子敢說耽誤!麻利點!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柳常青喉結滾動了一下,瞥見門外還有幾個荷槍實彈的兵丁身影。他沉默地轉過身,開始收拾幾件必需的工具:幾把大小不一的銼刀、刮刀,幾柄錘頭形狀各異的錘子,還有他用了半輩子、木柄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手拉風箱小熔爐。他動作很慢,指尖拂過那些熟悉的工具,像是在做無聲的告別。柳芽躲在通往后屋的門簾后面,只露出一雙驚恐的大眼睛,死死盯著父親佝僂的背影和那些闖入者腰間烏黑的槍。
“爹……”她聲音細若蚊蚋。
柳常青沒有回頭,只是手上收拾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他把工具包好,背在肩上,那包袱不大,卻仿佛有千斤重,壓得他本就微駝的背更彎了些。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件剛修好、擺在最顯眼處的蓮花錫燭臺,銀白的光澤在昏暗里兀自亮著。然后,他跟著那兩個兵,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濕滑的泥濘里,走向鎮(zhèn)東那座門樓高大、戒備森嚴的宅邸——師長吳天魁的臨時行轅。
吳天魁的“工坊”設在宅邸西邊一座空曠的花廳里,門窗洞開,穿堂風帶著初夏的燥熱和花園里草木的氣息吹進來,卻吹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地上鋪著厚厚的氈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反倒更襯得兵士們來回走動、搬運錫錠的腳步聲沉悶而突兀。幾十塊沉重的錫錠堆在角落,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反射著窗外投進來的、慘白的光。幾個兵丁笨拙地抬著柳常青的小熔爐進來,爐膛里殘余的炭灰簌簌落下,在干凈的氈毯上留下幾道難看的污痕。
柳常青垂手站著,像一件被搬進來的工具。他目光掃過那些錫錠,又落在地上氈毯的污跡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的小熔爐,只配熔些小件,哪里吃得消這許多大錠?
吳天魁被簇擁著走進花廳。他身材并不算特別魁梧,但穿著筆挺的黃呢軍裝,肩章上兩顆將星刺目,腰間的寬皮帶勒得緊緊的,顯得格外孔武有力。臉上線條硬朗,一雙眼睛不大,卻精光四射,看人時像帶著鉤子。他踱到那堆錫錠前,用锃亮的馬靴尖踢了踢最上面的一塊,發(fā)出沉悶的“咚”聲。
“就這些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摩擦般的質感,震得花廳嗡嗡作響,“給老子做兵!錫兵!要小個頭的,能握在手心里把玩的?!?/p>
柳常青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做……錫兵?”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要求。
“對!錫兵!”吳天魁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電射向柳常青,“要活靈活現(xiàn)!扛槍的,騎馬的,吹號的……一個營的架勢,給老子擺出來!三天!就三天!”他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幾乎戳到柳常青的鼻尖,帶著濃重的煙草味,“做不出來,或是做得不像……”他嘿嘿冷笑兩聲,目光掃過柳常青收拾來的那些工具包,“你這雙手,留著也沒用了。”
冷汗瞬間濕透了柳常青的后背。三天?做幾百個精細的錫兵?簡直是癡人說夢!他嘴唇翕動,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滾燙的錫液堵住,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他看到吳天魁眼中那種不容置疑的、視人命如草芥的冷酷,也看到旁邊副官按在槍套上的手。
“小人……盡力?!彼罱K只擠出三個干澀的字,聲音啞得厲害。
熔爐被換成了巨大的炭盆,熾白的火焰在盆中跳躍,發(fā)出“呼呼”的聲響,將花廳一角的空氣烤得扭曲變形。柳常青被允許回家取了幾件趁手的家什,包括那柄磨得最光的、雕細節(jié)用的小刻刀。柳芽默默幫父親收拾,將一個油紙包塞進工具包袱的最底層,里面是她偷偷烙好的幾張餅。柳常青出門時,柳芽倚著門框,低低地說:“爹,小心火燭?!绷G嗄_步頓了頓,沒回頭,只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花廳變成了熔爐地獄。炭盆烈焰熊熊,熱浪滾滾,將氈毯烤得焦黃卷曲,空氣里彌漫著焦糊味、汗酸味和熔融錫料特有的、帶著點腥氣的金屬味。柳常青如同被釘在火爐旁,汗水剛滲出皮膚就被烤干,留下白花花的鹽漬。他先用大鉗夾著沉重的錫錠投入炭火中,錫錠在烈焰里迅速發(fā)紅、變軟、流淌成刺眼的銀亮液體。他熟練地撇去浮渣,將錫液舀入厚重的生鐵模具里——那是他連夜趕制出的粗糙模子,只能鑄出模糊的人形和坐騎輪廓。錫液入模,發(fā)出“嗤啦”一聲響,騰起一股白煙。
待稍涼,他撬開模具,取出里面尚帶余溫、粗糲笨拙的錫坯。這才是真正磨人的開始。他坐在小馬扎上,佝僂著腰背,一手緊握滾燙的錫坯,另一只手拿起銼刀、刻刀、刮刀,在炭火映照下,開始他的“點化”。銼刀刮過錫坯,發(fā)出“嚓嚓嚓”的噪音,尖銳刺耳,細密的錫粉如銀塵般簌簌落下,沾滿他粗糙的手指、手臂和襤褸的衣襟。他用最小的刻刀,在模糊的面部勾勒出眼睛的輪廓,雕出鼻梁的細微起伏,刻出緊抿的嘴唇或吹號時鼓起的腮幫。他全神貫注,眼珠因為長時間凝視細微處而布滿血絲,手臂因持續(xù)用力而微微顫抖。炭火的紅光在他臉上跳躍,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角,帶來陣陣刺痛,他也只是飛快地用袖子一抹,留下一道污跡。炭盆的“呼呼”聲、刮削的“嚓嚓”聲、遠處偶爾傳來的口令聲,混雜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柳芽來過一次,送飯。她提著小竹籃,剛走到花廳門口,就被衛(wèi)兵粗暴地攔下。她踮起腳尖,越過衛(wèi)兵的肩膀,只看到父親蜷縮在巨大炭盆旁的一個極小的、佝僂的背影,被跳躍的火光映照在對面墻壁上,那影子巨大而扭曲,隨著火焰的吞吐瘋狂地晃動、搖擺,如同一個受難的鬼魅。柳芽的心猛地揪緊,竹籃差點脫手。她不敢出聲,只把籃子遞給衛(wèi)兵,便匆匆轉身跑了,仿佛多待一刻,那扭曲的火影就會把她也吞噬進去。
第三天黃昏,殘陽如血,透過花廳洞開的窗戶潑灑進來,給滿廳的錫兵鍍上了一層詭異的、流動的赤金。柳常青終于放下手中最后一件——一個策馬揚刀的軍官錫兵。他枯坐在滿地銀光之中,背脊僵硬得如同一塊冷鐵,手指因長時間緊握工具而無法伸直,微微痙攣著。幾百個錫兵在氈毯上列著歪斜的隊形,反射著夕陽和炭盆的余燼光芒,一片冰冷的銀亮。它們形態(tài)各異,扛槍的,端炮的,吹號的,騎馬的……雖經柳常青鬼斧神工般的雕琢,細節(jié)處已栩栩如生,眉宇間甚至能看出幾分肅殺之氣,但在這空曠奢華的花廳里,在窗外斜照的血色殘陽映襯下,這支沉默的錫兵陣列,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誕與死寂。
副官帶著幾個兵進來,看到這景象,也愣了一下。他踢開腳邊一個擋路的步兵錫兵,那錫兵“哐當”一聲歪倒在地,手中的“步槍”也摔脫了手。副官撇撇嘴,揮手讓士兵們開始收拾。
“師座在偏廳設宴,讓你過去。”副官對柳常青說,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
柳常青木然地被帶到偏廳。這里燈火通明,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和菜肴的油膩香氣。一張巨大的紅木圓桌居中,擺滿了精致的碗碟。吳天魁坐在主位,滿面紅光,正唾沫橫飛地向幾個同樣身著軍裝的軍官吹噓著什么。桌上主賓面前,赫然都擺放著柳常青剛剛做好的錫兵——它們成了宴席上奇特的裝飾品,甚至滑稽的酒具架。那個策馬揚刀的軍官錫像,正擺在吳天魁的酒杯旁。
“哈哈,看看!”吳天魁指著滿桌的錫兵,聲音洪亮,“老子這主意如何?錫做的兵,永不生銹!比那些泥腿子扛槍的牢靠多了!”他得意地大笑起來,拿起那個軍官錫兵,用粗糙的手指彈了彈錫兵的頭盔,發(fā)出“?!钡囊宦暣囗?。
柳常青垂手站在角落的陰影里,像一截被遺忘的木頭。他看到自己耗盡心血、在炭火地獄里煎熬三天三夜做出來的東西,此刻正被這群人輕佻地把玩、褻瀆。錫兵們精致的面孔在油膩的燈光和噴濺的酒沫下,顯得格外空洞和屈辱。他感到喉頭一陣發(fā)甜,胃里翻江倒海,只能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銳痛壓住幾乎沖破喉嚨的悲鳴。
“師座英明!”一個馬臉軍官諂媚地笑著,端起酒杯,“這錫兵陣仗,氣派!比真兵還精神!敬師座!”他仰脖灌下杯中酒,酒液順著嘴角流下,滴落在桌面上他面前一個扛槍步兵錫兵的身上,留下一道暗黃的污漬。
“敬師座!”眾人紛紛舉杯附和。
吳天魁志得意滿,一揮手:“光擺著看有啥勁?來,給咱們的錫兵也嘗嘗這好酒!這可是上好的花雕!”他眼中閃著一種殘忍而興奮的光,拿起自己面前一只空的小酒盅,朝旁邊侍立的副官示意。
副官心領神會,立刻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瓷瓶,瓶身沒有任何標記。他拔開塞子,小心翼翼地將瓶中無色無味的液體倒入那只小酒盅里,只倒了淺淺一盅底。一股極其微弱的、類似苦杏仁的氣味逸散出來,瞬間又被濃烈的酒菜香氣吞沒。
吳天魁獰笑著,用兩根手指捏起那只盛了透明液體的小酒盅,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一個坐在下首、穿著半舊學生裝、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身上。那年輕人一直低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緊緊絞在一起,指節(jié)發(fā)白。
“林先生,”吳天魁的聲音帶著一種貓戲老鼠的殘忍,“聽說你是留過洋的,見多識廣。來,你給品品,老子這酒,滋味如何?”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盅,那一點點液體在盅底滑動,在燈光下折射出一點詭異的光。
那姓林的年輕人猛地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絕望。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整個偏廳瞬間死寂下來,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炭盆里偶爾爆出的一聲輕響。所有軍官的目光都像冰冷的錐子,釘在他身上。
柳常青站在陰影里,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看到了那瓷瓶,聞到了那幾乎被掩蓋的、致命的苦杏仁味。他明白了吳天魁的用意。他的錫兵,他引以為傲、潔凈不沾毒的手藝做出來的錫兵,此刻竟要被用來盛裝殺人的毒藥!他死死盯著吳天魁手中的小酒盅,仿佛那不是酒盅,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要燙穿他的眼睛,燙穿他堅守了一生的信條。
“師座……饒命……”姓林的年輕人終于發(fā)出微弱如蚊蚋的哀鳴,身體篩糠般抖起來。
“饒命?”吳天魁哈哈大笑,笑聲在寂靜的廳堂里顯得格外刺耳猙獰,“喝了它,老子就饒了你!”他將小酒盅往前一遞,幾乎要戳到年輕人的鼻尖。
副官上前一步,粗暴地抓住年輕人的頭發(fā),迫使他仰起臉。另一個兵丁上前,捏住他的下頜。年輕人徒勞地掙扎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眼中是瀕死的灰敗。
吳天魁冷笑著,將那盅底一點透明的液體,穩(wěn)穩(wěn)地、一滴不剩地,倒進了擺在年輕人面前桌上那個錫兵——一個扛著長槍的步兵錫兵——高高舉起的、小小的錫制“槍管”里。那槍管不過寸許長,細如麥稈。
“錫器不沾毒,干凈!”吳天魁盯著年輕人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慢悠悠地說,像是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真理,“放心喝,死不了人!喝下去,就放你走?!彼旖沁珠_一個殘酷的弧度。
副官松開抓頭發(fā)的手,轉而死死捏住年輕人的鼻子。年輕人無法呼吸,臉憋得發(fā)紫,嘴巴下意識地張開。另一個兵丁迅速拿起那個小小的錫兵,將那“槍管”口粗暴地塞進了年輕人的嘴里。
柳常青站在陰影里,渾身冰冷,如同墜入萬丈冰窟。他親眼看著那個錫兵——那個他親手從粗糙的錫坯里一銼刀一刮刀雕琢出來的錫兵,那個他曾經賦予它扛槍姿態(tài)、甚至試圖在它模糊的臉上刻出一絲堅毅的錫兵——此刻,那冰冷的、他曾打磨得光滑無比的“槍管”,正被塞進一個活人的口中。他看到年輕人絕望地瞪大雙眼,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喉嚨里發(fā)出非人的“咕?!甭暋K吹絽翘炜湍切┸姽倌樕下冻龅?、欣賞獵物垂死掙扎般的殘忍笑容。
“錫器不沾毒……”柳常青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這句祖訓在瘋狂地旋轉、轟鳴,如同喪鐘。他賴以生存、奉若圭臬的信仰,在這一刻被眼前這極致的邪惡和荒誕,徹底、無情地碾成了齏粉。他感到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眼前陣陣發(fā)黑,靠著墻壁才勉強沒有倒下。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鐵銹味。
那年輕人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四肢扭曲成怪異的角度,嘴角溢出一點帶著泡沫的白沫,眼睛還圓瞪著,空洞地望著花廳彩繪的房梁。一股極其微弱的苦杏仁味混雜著屎尿的惡臭,在酒肉香氣中彌漫開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偏廳。只有尸體偶爾神經性的抽動,發(fā)出輕微的“咯啦”聲。
吳天魁嫌惡地皺了皺鼻子,用手帕掩住口鼻,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倒胃口的臟東西?!巴铣鋈?,扔亂葬崗喂狗?!彼麚]揮手,聲音平淡得像在吩咐倒掉一盆洗腳水。兩個衛(wèi)兵立刻上前,面無表情地拖起那尚有余溫的尸體,像拖一條死狗般拽了出去,在地毯上留下兩道模糊的拖痕。
“晦氣!”一個軍官嘟囔著,端起酒杯想喝,瞥見杯沿,又嫌惡地放下了。
吳天魁卻興致不減,他拿起那個剛剛充當了殺人工具的錫兵步兵,在手里掂了掂。那小小的錫兵“槍管”口,還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濕痕?!皣K,”他咂了下嘴,隨手將錫兵扔回桌上,錫兵在杯盤間彈跳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看來這錫玩意兒,盛酒是不錯,可惜盛不了多少?!彼袷窍氲绞裁?,目光掃過桌上其他錫兵,最后竟落向了角落陰影里的柳常青。
“喂,老錫匠!”吳天魁的聲音帶著一種酒后的亢奮和殘忍的戲謔,“你這手藝,做個能裝酒的大家伙,行不行?要大!越大越好!老子要請客,請大客!得夠氣派!”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夸張的圓,“就用錫做!錫器不沾毒嘛,干凈!做得好,賞你大洋!做不好……”他嘿嘿笑了兩聲,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自明。
柳常青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陰影里抬起頭。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肌肉像是凝固的石塊。汗水、錫粉混合著灰塵在他臉上結成污垢,只有一雙眼睛,在燈火照不到的陰影深處,燃著兩簇幽暗的、冰冷的火苗。那火苗靜靜地燒著,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死寂的、仿佛萬物終結般的寒意。他看著吳天魁那張因酒意和暴虐而扭曲的臉,又緩緩移開視線,目光落在被隨意丟棄在杯盤狼藉中、那個“槍管”口沾著濕痕的錫兵身上。
“行?!绷G嗟暮韲道锇l(fā)出一個極其沙啞、干澀的單音,如同枯木斷裂。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具尸體被拖走的方向,只是垂下眼,盯著自己沾滿錫粉、還在微微痙攣的雙手。
“好!”吳天魁滿意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盤亂響,“要快!給你兩天!就在這花廳里做!要多大做多大!”他仿佛完成了一件有趣的消遣,重新端起酒杯,對左右笑道,“來來來,接著喝!別讓個短命鬼掃了興!”
柳常青被重新趕回了那座如同熔爐地獄的花廳。炭盆依舊燒得熾白,熱浪扭曲著空氣。角落里堆著剩余的錫錠,像一座冰冷的墳塋。他沒有再去看那些散落一地、沾滿酒漬油污的錫兵,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
他沉默地蹲在最大的那塊錫錠前,這塊錫錠異常沉實,是副官后來專門命人尋來的。他伸出枯瘦、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手,指關節(jié)因過度勞累而粗大變形,指尖拂過錫錠冰冷粗糙的表面,動作緩慢而專注,如同撫摸情人冰冷的臉頰。然后,他拿起最大最重的那柄錘子。錘頭是熟鐵的,黝黑沉重。
“鐺!”
第一錘砸在錫錠邊緣,聲音沉悶而巨大,在空曠的花廳里激起回響,震得角落里的錫屑簌簌落下?;鸹ㄔ阱N頭與錫錠撞擊的瞬間四濺開來,如同微小的、轉瞬即逝的星辰。
“鐺!鐺!鐺!”
錘聲不再有韻律,不再是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緩慢、決絕,帶著一種要將所有力氣、所有生命都砸進這冰冷金屬里的瘋狂。柳常青佝僂著身體,雙臂肌肉賁張,每一次揮錘都用盡全力,仿佛不是在敲打錫錠,而是在錘擊這個吃人的世道,錘擊自己崩塌的信仰,錘擊那被塞進活人嘴里的“槍管”口殘留的濕痕!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淌下,滴落在滾燙的錫錠表面,“嗤”地一聲化作白煙。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只有那兩簇幽暗的火苗在眼底深處無聲地燃燒、蔓延。
巨大的炭盆被重新架起,烈火熊熊。柳常青用盡全身力氣,和兩個被派來打下手的壯碩兵丁一起,才勉強將那被砸出雛形、沉重無比的錫塊挪到烈火之上。錫塊在烈焰中漸漸發(fā)紅、軟化,邊緣開始熔融,滴落下銀亮的淚珠,落入炭火中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他不再說話。兵丁粗聲粗氣的詢問,他只以搖頭或點頭回應。他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生命,似乎都集中在了眼前這塊在火焰中呻吟、變形的巨大錫塊上。他像一個沉默的石匠,又像一個為末日鑄造祭器的祭司。花廳里只剩下火焰的咆哮、錫塊受熱變形發(fā)出的“吱呀”呻吟,以及柳常青粗重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炭火映照著他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在墻壁上瘋狂舞動。巨大的錫塊在烈火和重錘下艱難地改變著形狀。一個龐大、粗糲、輪廓初現(xiàn)的容器漸漸顯形——那是一只巨大的酒樽,口闊,腹深,帶著一種原始而猙獰的笨拙感。柳常青用最粗的銼刀打磨著它厚實的邊緣,用沉重的刮刀刮去表面的凸起和毛刺。他的動作機械、精準,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專注。那專注里沒有對美的追求,沒有對技藝的自矜,只有一種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執(zhí)著。
第二天傍晚,巨大的錫樽終于成型。它沉重地矗立在花廳中央,像一頭蟄伏的銀色巨獸,在炭火余燼的微光里反射著幽冷的光澤。樽身厚實,線條粗獷,未經精細打磨的表面還殘留著錘擊的凹痕和刮刀的紋路,透著一股蠻荒的力量感。柳常青繞著它走了一圈,伸出枯瘦的手,沿著冰冷的錫壁緩緩撫摸。他的指尖在那些粗糙的紋路上劃過,感受著金屬的堅硬與冰冷。然后,他停在樽口邊緣,手指探入那幽深的、足可容納一個嬰兒的巨大內腔。內壁同樣未經打磨,布滿細微的褶皺和鑄造時留下的流痕。
他俯下身,將臉湊近那幽深的樽口。炭火的微光勉強照亮入口處一小片區(qū)域,更深處則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在那片黑暗的、微微起伏的錫壁上,他看到了自己臉的倒影——被扭曲、拉長、模糊不清,像一張在噩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非人的面孔。那倒影中的眼睛,深陷在陰影里,也正死死地回望著他。
柳常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扶著冰冷的樽壁,緩緩直起腰。臉上依舊是那副巖石般的麻木,只有眼底那幽暗的火焰,似乎燃燒到了極致,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冰冷的死寂。他走到角落堆放工具的地方,從那個油膩的工具包袱最底層,摸索出一個同樣沾滿油污的粗布小包。打開,里面是一柄小巧的、木柄被摩挲得油亮光滑的刻刀——那是他用來雕刻最精細花紋的刀。他拿起刀,走回巨樽旁。
他沒有去雕琢任何紋飾,沒有去美化這粗糙的造物。他只是在巨樽那厚實的外壁上,靠近樽口下方一點的位置,開始刻字。刀尖劃過堅韌的錫壁,發(fā)出艱澀的“吱嘎”聲,如同指甲刮過骨頭。他刻得很慢,很用力,每一筆都深深刻入金屬肌理。
“錫器不沾毒”。
五個歪歪扭扭、卻又力透錫背的大字,清晰地出現(xiàn)在冰冷的錫壁上??掏曜詈笠还P的“毒”字,那一點重重落下,刀尖幾乎穿透了錫壁。柳常青停下刀,指尖撫過那些深深凹陷的筆畫,感受著那冰冷的觸感和刻痕邊緣的銳利。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道必須的工序。然后,他將那柄陪伴了他半生的小刻刀,隨手丟進了旁邊尚有余燼的炭盆里?;鹧妗膀v”地一下吞噬了木柄,很快,小小的刀身也在高溫中扭曲、發(fā)紅,最終化作一灘無用的鐵水。
夜已深?;◤d里彌漫著金屬冷卻后的生冷氣味和炭火熄滅后的灰燼味道。柳常青蜷縮在冰冷的巨樽旁,背靠著那刻了字的錫壁,閉上了眼睛。他太累了,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他做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夢,夢里沒有錫錠,沒有烈火,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黑暗中那具被拖走時、圓瞪著空洞雙眼的尸體。
第三天清晨,吳天魁帶著一身隔夜的酒氣和幾名心腹軍官,大搖大擺地走進花廳。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廳中央那個龐然大物,在從高窗透進來的、清冷的晨光中,泛著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銀灰色光澤。
“好!夠大!夠氣派!”吳天魁眼睛一亮,走上前,用拳頭“咚咚”地敲了敲厚實的樽壁,發(fā)出沉悶的回響,“這才配得上老子請客!”他很滿意這粗獷笨重的風格,透著一股子蠻橫的力量,正合他的胃口。他繞著巨樽走了一圈,目光掃過樽壁上那五個歪歪扭扭、深深刻入錫壁的大字。
“錫器不沾毒?”他念出聲,隨即爆發(fā)出一陣刺耳的狂笑,“哈哈哈!好!老錫匠,這話說得好!中聽!老子就喜歡干凈的玩意兒!”他顯然把這當成了匠人卑微的頌圣和對自己“錫兵妙用”的拙劣迎合。他大手一揮,“來啊!把老子珍藏的那幾壇‘女兒紅’全搬來!今天就用這大樽,給諸位兄弟開開眼!”
幾個兵丁立刻抬進來三大壇泥封的老酒。拍開泥封,濃郁醇厚的酒香瞬間在花廳里彌漫開來,沖淡了金屬和灰燼的味道。琥珀色的酒液被“嘩啦啦”地傾倒入巨大的錫樽中,很快注滿了那深廣的樽腹,在樽口處形成一個微微晃動的、散發(fā)著誘人光澤的酒面。酒香更加濃烈醉人。
吳天魁親自拿起一個巨大的木勺,探入樽中,舀起滿滿一勺酒。他得意地環(huán)視著眾人:“都瞧見了?錫器不沾毒,干凈!這頭一勺,老子先干為敬!”說罷,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將那一大勺酒灌了下去。酒液順著他粗壯的脖頸流下,打濕了軍裝的領口。他咂咂嘴,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好酒!夠勁!都他媽別愣著!喝!”
軍官們哄笑著,紛紛上前,用備好的碗、杯,甚至直接用手,從巨樽中舀酒痛飲。一時間,花廳里充滿了粗魯?shù)呐霰暋⑼萄事暫退翢o忌憚的笑罵。
柳常青一直安靜地站在巨樽的陰影里,像一個真正的幽靈。他佝僂著背,雙手攏在骯臟的袖子里,低垂著頭,仿佛眼前這場喧囂與他毫無關系。他的目光落在巨樽內壁靠近樽口、自己刻字位置的內側。那里,在酒液下方一點的位置,錫壁的顏色似乎有極其細微的不同——那是他昨夜耗盡最后心力,在樽壁最厚實處,用那柄小刻刀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掏挖出的一個極其隱蔽的夾層。夾層里,填滿了從副官那個小瓷瓶里傾盡全數(shù)的、無色無味的液體。他算準了,當酒液注滿,那夾層的位置正好被淹沒在酒面之下,而錫壁的厚度和粗糙的鑄造紋理,完美地掩蓋了那微小的人工痕跡。
他聽著吳天魁灌下第一勺酒時喉嚨里發(fā)出的滿足吞咽聲,聽著那些軍官們貪婪的痛飲聲,嘴角極其緩慢地、難以察覺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道肌肉痙攣形成的、深不見底的刻痕。他攏在袖子里的手,緊緊攥著,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讓他保持著最后的清醒。
酒過三巡,花廳里的氣氛更加狂熱。吳天魁滿面紅光,聲如洪鐘,正在吹噓自己當年如何一馬當先攻破省城。突然,他正揮舞的手臂僵在了半空,臉上的紅光瞬間褪去,變成一種駭人的死灰。他張著嘴,像是要發(fā)出命令或繼續(xù)大笑,喉嚨里卻只擠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他臉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痙攣,眼珠猛地凸出,死死地瞪著前方,充滿了極度的驚愕、痛苦和難以置信。
“哐當!”他手中的酒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緊接著,“呃啊——!”一聲凄厲短促的慘叫從一個正舉起酒杯的軍官口中爆發(fā)出來。他像被無形的重錘擊中,雙手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嚨,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向后倒去,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幾乎在同一瞬間,花廳里如同被投入了瘟疫的種子。痛呼、慘叫、桌椅翻倒的巨響、身體重重砸落地板的聲音……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恐怖的樂章。那些剛才還在狂飲大笑的軍官們,一個個臉色驟變,有的捂著肚子蜷縮在地,發(fā)出非人的哀嚎;有的像離水的魚般張大嘴拼命吸氣,卻只有徒勞的“嗬嗬”聲;有的則像吳天魁一樣,眼球暴突,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臉上肌肉扭曲變形,呈現(xiàn)出一種青紫的死色。
整個花廳瞬間變成了人間煉獄。痛苦的掙扎、絕望的窒息、生命在劇毒侵蝕下迅速枯萎凋零的景象,在晨光中觸目驚心。濃烈的酒香被一種迅速彌漫開來的、淡淡的苦杏仁味覆蓋。
柳常青站在巨樽的陰影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臉上的麻木如同冰雪消融,露出下面深藏的、刻骨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他看著吳天魁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轟然向前撲倒,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巨樽壁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留下一個暗紅的印跡,身體沿著樽壁緩緩滑落,最終癱軟在地,四肢還在神經性地抽搐,那雙暴突的眼睛空洞地朝著花廳彩繪的屋頂,殘留著凝固的驚駭。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走到巨樽旁,俯視著樽內。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動著,倒映著花廳頂棚扭曲的彩繪,也倒映著他自己那張布滿污垢、憔悴不堪、如同厲鬼般的臉。酒面之下,那刻著“錫器不沾毒”五個大字的外壁內側,正是他精心埋下死亡種子的地方。
柳常青伸出手指,探入冰冷的酒液中,指尖觸碰著那刻了字的外壁內側。冰涼的酒液和更冰涼的錫壁刺激著他的指尖。他沾了一點酒,放到鼻尖。那濃烈的酒香里,已然混入了那致命的、若有若無的苦杏仁氣息。他看著指尖那一點晶瑩的酒滴,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極其低沉、沙啞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咯咯”聲,像是笑,又像是垂死者最后的嗚咽。
“錫器……不沾毒……”他對著酒液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喃喃地重復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胸腔里擠出來的血沫。
說完這五個字,他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晃了晃,軟軟地靠著冰冷的巨樽滑坐在地。他不再看滿地的慘狀,不再看樽中晃動的酒液和倒影,只是微微側過頭,沾滿錫粉和汗?jié)n的臉頰,輕輕貼在了巨樽那刻著“錫器不沾毒”五個大字的冰冷錫壁上。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虛幻的平靜,終于浮現(xiàn)在他枯槁的臉上。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如同疲憊的旅人終于找到了歸宿?;◤d里痛苦的呻吟和垂死的掙扎聲漸漸微弱下去,最終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和那巨大錫樽在晨光中散發(fā)的、無聲的、冰冷的銀輝。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只是片刻。死寂的行轅被尖銳的哨聲、雜沓的腳步聲和驚惶的呼喊撕破。大群士兵涌了進來,被花廳里地獄般的景象驚呆了。濃烈的苦杏仁味混雜著酒氣和排泄物的惡臭撲面而來。他們看到橫七豎八倒斃的軍官,看到癱坐在巨樽旁、身體已經僵冷的柳常青,看到樽壁上那五個觸目驚心、深深刻入錫壁的大字——“錫器不沾毒”。
“是那老錫匠!他下的毒!”有人指著柳常青的尸體驚叫。
憤怒的士兵開始瘋狂地打砸泄憤。花廳里所有能砸的東西——那些散落的錫兵、工具、桌椅板凳……在狂暴的力量下紛紛碎裂。沉重的巨樽也被推倒在地,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樽內殘存的毒酒汩汩流出,浸濕了氈毯,散發(fā)出更濃烈的死亡氣息。士兵們用槍托、用刺刀,瘋狂地砸向那倒地的巨樽,砸向樽壁上那五個刺眼的字。厚實的錫壁在重擊下發(fā)出沉悶的哀鳴,變形、凹陷,那五個字漸漸變得模糊、扭曲,最終被砸得面目全非,融入了大片大片的凹痕和刮痕之中,再也無法辨認。
當柳芽跌跌撞撞地沖進行轅,擠過混亂嘈雜的士兵人群,找到這片狼藉的花廳時,暴行已經結束。士兵們罵罵咧咧地拖著尸體離開,只留下滿地狼藉和那被徹底砸扁、如同一塊巨大廢錫餅般的酒樽殘骸。刺鼻的氣味讓她眩暈。
她茫然地站在廢墟中央,目光空洞地掃過父親最后倒下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片污跡。然后,她的目光被花廳角落一堆被士兵們忽略的錫屑垃圾吸引。在那堆灰燼、碎木和扭曲的金屬碎片中,一點微弱的銀光閃了一下。
她踉蹌著走過去,跪在冰冷的、沾滿污跡的地上,顫抖著伸出手,在那堆散發(fā)著死亡和毀滅氣息的垃圾里摸索。冰冷尖銳的碎片刺破了她的手指,她也渾然不覺。終于,她的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的小東西。
她將它從污穢中挖了出來。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不規(guī)則的錫片。它顯然是從某個更大的器物上被暴力撕裂下來的。錫片一面相對平整光滑,另一面則布滿了扭曲的凹痕和刮擦的印記,仿佛經歷了最殘酷的蹂躪。然而,就在這片狼藉的錫片中央,在那些暴力的痕跡之間,竟奇跡般地保留著一小片相對完整的區(qū)域。上面,清晰地凸現(xiàn)著兩個被砸擊得邊緣有些模糊、卻依然能夠辨認的字:
“不沾”。
柳芽沾滿灰黑的小手緊緊攥著這塊冰冷變形的錫片,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花廳外那片被行轅高墻切割出的、狹窄而灰暗的天空。雨水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落,細密、冰冷,無聲地打在焦黑的窗欞上,也打在她蒼白、沾滿污跡的小臉上。
她一動不動地跪在廢墟里,緊緊攥著那塊刻著“不沾”的錫片,仿佛攥著父親冰冷的手,攥著一段被徹底砸碎、卻仍固執(zhí)地殘留著最后印記的過往?;◤d里彌漫著死寂和濃烈的苦杏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