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帶來的熱度持續(xù)了一周多。走在校園里,偶爾會有陌生同學對我點頭微笑;語文組辦公室的門前,周老師特意掛上了我的作文復印件;就連食堂阿姨打菜時,都會多給我舀一勺紅燒肉,笑著說:“你就是那個會寫文章的小姑娘吧?”
但所有的光環(huán)都在數(shù)學月考成績公布那天碎了一地。
那天清晨下著小雨,教室里的日光燈在潮濕的空氣里泛著冷白的光。陳墨老師抱著一疊試卷走進來,鏡片上還沾著雨滴。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毛衣,襯得膚色越發(fā)冷白,整個人像一尊線條分明的雕塑。
“這次月考,全班平均分68?!彼穆曇羝届o得聽不出情緒,“下面發(fā)卷子。”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校服下擺。數(shù)學一直是我的死穴,那些公式和圖形在我腦子里就像一堆打翻的拼圖,怎么都拼不出完整的畫面。
“蘇然然。”
聽到自己的名字,我僵硬地走上講臺。陳墨老師遞過試卷時,我注意到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卷面上用紅筆圈出的分數(shù)刺痛了我的眼睛:52。
回到座位時,孟瑤偷偷在桌下握了握我的手。她的卷子上赫然寫著89,前排白夢蝶也拿了76分。我的視線模糊起來,趕緊低頭假裝整理試卷,生怕被人看見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
“最后一道大題,”陳墨老師的聲音從講臺傳來,“全班只有五位同學做對。”他在黑板上寫下解題步驟,粉筆與黑板摩擦發(fā)出清脆的噠噠聲,“這道題考察的是二次函數(shù)的圖像變換……”
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但那些數(shù)字和符號就像一群不聽話的螞蟻,在我的筆記本上亂爬。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著玻璃,和我的心跳混在一起。
下課鈴響時,我的筆記本上除了幾道胡亂畫的線,幾乎一片空白。同學們陸續(xù)離開教室,我卻像被釘在椅子上,盯著那張布滿紅叉的試卷發(fā)呆。
“蘇然然?!?/p>
清冷的聲音讓我猛地抬頭。陳墨老師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課桌旁,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
“放學后到我辦公室來一趟?!?/p>
說完他就轉(zhuǎn)身離開了,留下我僵在原地,手里的鋼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完了完了,”孟瑤蹲下來幫我撿筆,“‘冰山魔王’要找你談話了!”
陳墨老師因為不茍言笑,私下被同學們稱為“冰山魔王”。據(jù)說他帶的上一屆學生里,有人被他訓到當場哭出來。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孟瑤擔憂地問。
我搖搖頭,嗓子干得說不出話。
最后一節(jié)課我完全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各種可怕的想象。也許他會說我拖了全班后腿?或者直接建議我轉(zhuǎn)到文科班?最糟糕的是,如果他提到那篇作文,說‘會寫文章有什么用,數(shù)學這么差’怎么辦?
放學鈴響起時,我的校服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數(shù)學組辦公室門口,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
推開門,辦公室里只有陳墨老師一個人。他正對著電腦屏幕工作,聽到聲音才轉(zhuǎn)過轉(zhuǎn)椅。夕陽從百葉窗的縫隙漏進來,在他身上投下金色的條紋,像是某種神秘動物的斑紋。
“坐?!彼噶酥概赃叺囊巫印?/p>
我僵硬地坐下,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膝蓋上,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知道為什么叫你來嗎?”
“因為、因為我考得太差了?!蔽业穆曇艉艿汀?/p>
出乎意料的是,他輕輕搖了搖頭:“不,是因為你的錯題很有代表性。”他翻開我的試卷,“看這里,第三道選擇題,你選了C,正確答案是B?!?/p>
他身上的氣息飄過來,像是雨后的青松混著一絲薄荷的清涼。我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這道題考察的是對數(shù)函數(shù)的性質(zhì),你的錯誤不是計算問題,而是基本概念沒理解。”他抽出一張草稿紙,在上面畫了個坐標系,“我們來重新梳理一下……”
接下來的半小時,他耐心地帶著我重做了所有錯題。奇怪的是,在他簡潔明了的講解下,那些原本像天書一樣的公式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他的手指修長干凈,在紙上移動時像在演奏某種樂器,而數(shù)學符號就是音符。
“明白了嗎?”講完最后一道題,他抬頭問我。
我點點頭,突然注意到他的睫毛在夕陽下呈現(xiàn)出透明的琥珀色,隨著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
“你的問題不是能力,”他合上筆蓋,“而是方法。語文好的人通常習慣形象思維,但數(shù)學需要邏輯思維?!彼麖某閷侠锬贸鲆槐竟P記本,“這是我整理的常見題型解題思路,借給你看。”
我受寵若驚地接過本子,封面上用鋼筆寫著“陳墨”二字,力透紙背。翻開第一頁,里面是工整到近乎強迫癥的筆記,各種顏色的標注條理分明,旁邊還畫著可愛的示意圖。
“謝謝老師!”我小聲說,突然鼻子一酸。
他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問:“你很喜歡寫作?”
我愣住了,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還、還行吧!”
“數(shù)學和寫作其實很像,”他靠在椅背上,聲音意外的柔和,“都需要構(gòu)建一個自洽的世界。只不過一個用文字,一個用公式?!?/p>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夕陽的余暉灑滿了半個辦公室。我抱著那本筆記,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輕輕松動了一下。
“每周二、四放學后,你可以來辦公室找我答疑?!彼酒鹕恚疽庹勗捊Y(jié)束,“不過作業(yè)要自己先認真做?!?/p>
走出辦公室時,我的腳步輕快了許多。教學樓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夕陽把走廊染成橘紅色。轉(zhuǎn)過拐角,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孟瑤和白夢蝶正坐在樓梯口等我。
“怎么樣?‘魔王’訓你了嗎?”孟瑤跳起來。
我搖搖頭,把筆記本給他們看:“他借給我這個,還說……”
“等等,”孟瑤瞪大眼睛,“這是陳墨老師的私人筆記?他從來不外借的!”
白夢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筆記,又看了看我:“他一定很看重你。”
“才不是,”我的臉突然發(fā)燙,“他只是、只是負責任而已?!?/p>
回家的路上,我們?nèi)齻€人擠在一把傘下。雨后的空氣里有泥土和青草的清香,路邊積水的坑洼里倒映著碎金般的晚霞。
白夢蝶突然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數(shù)學與藝術(shù)》:“也許你可以試試換個角度看待數(shù)學。畢加索說,‘藝術(shù)是個謊言,但它讓我們更接近真理’,數(shù)學不也是這樣嗎?”
我接過書,翻到折角的那頁,上面是斐波那契螺旋線與向日葵種子的對比圖,數(shù)學公式與自然之美完美契合。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先做數(shù)學作業(yè)。陳墨老師的筆記確實神奇,那些條理清晰的解題步驟像是一盞盞小燈,照亮了我混沌的思維。遇到卡殼的地方,我就停下來,在草稿紙上畫一朵三色堇,這是我從白夢蝶那里學來的方法,她說藝術(shù)能安撫焦慮。
深夜十一點,我終于解出了最后一道題。合上作業(yè)本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在頁腳畫了一朵小小的三色堇,旁邊寫著:“明天會更好?!?/p>
窗外,雨后的月亮格外明亮,像是黑板上被擦得干干凈凈的一個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