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師的語文課總是讓人又愛又怕。
她喜歡在課堂上冷不防拋出些刁鉆的問題，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教室，直到逮住某個走神的學生。但她也常常在講解古詩詞時突然停下來，望著窗外說：“你們聽，今天的風多像李白筆下的‘長風萬里送秋雁’。”
那是個星期四的下午，陽光懶洋洋地趴在教室后墻的黑板上。周老師抱著一摞作文本走進來，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一串清脆的節(jié)奏。
“今天的作文題目是：《寫給自己的情書》?！?/p>
教室里頓時炸開了鍋。后排幾個男生夸張地“哇哦”起來，還有人吹了聲口哨。孟瑤轉過頭沖我擠眉弄眼，用口型說：“肉麻死了！”
周老師等喧鬧聲平息，才推了推眼鏡：“情書不一定寫給戀人。我希望你們用最真誠的文字，和自己對話?！彼诤诎迳蠈懴聨讉€大字：“見字如晤，展信舒眉”。
“字數(shù)不限，下周一交?！?/p>
下課鈴響后，孟瑤立刻癱在課桌上：“完了完了，我最不會寫這種矯情的東西了！然然，你打算怎么寫？”
我正用鋼筆輕輕戳著作文本的扉頁，墨水暈開一小片藍色的云：“不知道，可能就像周老師說的，和自己說說話吧。”
“你肯定寫得超好，”孟瑤突然湊近，“要不要給我看看？我保證不笑話你！”
白夢蝶從前排轉過身來，長發(fā)掃過我的課桌，帶著淡淡的茉莉香：“寫作是很私人的事。不過……”她頓了頓，“如果你愿意分享，我也很想讀?！?/p>
我的耳根突然發(fā)燙。
那個周末，我趴在書桌前寫了又撕，撕了又寫。窗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像是也在替我發(fā)愁。直到周日晚上的月光爬進窗戶，我才終于寫下第一行字：
“親愛的蘇然然：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應該已經長大了吧？”
鋼筆尖在紙上劃出細小的沙沙聲，像是春蠶在啃食桑葉。我寫那個躲在圖書館角落看書的自己，寫那些不敢說出口的念頭，寫對未來的期許與恐懼。不知不覺寫了五頁紙，最后一段是：
“你要允許自己脆弱，就像允許三色堇在雨天低頭。但別忘了，它總會重新仰起臉，等待下一個晴天?！?/p>
周一早上，我忐忑不安地把作文本塞進那一摞作業(yè)里，像是藏起一個不得了的秘密。
三天后的語文課，周老師抱著一疊批改好的作文走進教室。我的心突然懸了起來，她最上面那本，封皮一角有個我做的折痕。
“這次作文，有位同學寫得特別出色?！敝芾蠋煹穆曇衾飵е币姷呐d奮，“我想請她為大家朗讀?！?/p>
我的手指死死掐住掌心。
“蘇然然?！?/p>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四十多雙眼睛齊刷刷看向我，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像是突然掉進了蜂巢。
“我……”喉嚨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
“沒關系，慢慢來?！敝芾蠋煱炎魑谋具f給我，眼神溫和而鼓勵。
我站起來，雙腿微微發(fā)抖。翻開本子時，發(fā)現(xiàn)周老師用紅筆在好幾處畫了波浪線，旁邊還寫著“好！”。
“親愛的蘇然然……”
剛開始，我的聲音很小。但讀著讀著，那些文字仿佛有了生命，帶著我穿過記憶的長廊。我讀到關于獨處的段落時，聽到有人輕輕“嗯”了一聲；讀到對未來的迷茫時，前排的女生偷偷抹了下眼角。
當我念到最后一段時，聲音已經不抖了：
“……你要像三色堇一樣勇敢，即使知道春天終將過去?！?/p>
教室里靜得能聽見窗外梧桐葉落地的聲音。然后，掌聲突然爆發(fā)出來。周老師微笑著點頭，而我的臉燙得快要冒煙。
下課鈴響后，同學們三三兩兩從我身邊經過，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說“寫得太好了”，還有人問能不能借去看。孟瑤一把抱住我：“天啊！你居然這么會寫！我要把這段抄在日記本上！”
白夢蝶沒有說話，只是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畫著一朵三色堇，旁邊寫著：“這就是你?！?/p>
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
直到第二天早自習，教導主任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哪位是蘇然然同學？”
全班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我身上。我僵硬地站起來，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可怕的可能，是不是作文里寫了什么不該寫的？還是上周數(shù)學小考作弊被發(fā)現(xiàn)了？
“校長想見你?！?/p>
走在去行政樓的路上，我的校服后背已經濕了一片。教導主任卻意外地和藹：“別緊張，是好事。”
校長辦公室里，除了校長本人，還坐著幾位我不認識的老師。周老師也在，她沖我安撫地笑了笑。
“蘇然然同學，”校長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眼鏡后面的眼睛卻很亮，“你的作文被選為全校范文，將刊登在下期校刊上。”
我呆住了。
“不僅如此，”一位女老師補充道，“我們想請你代表高一新生，在下周的開學典禮上朗讀這篇作文。”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當然，你可以拒絕?！敝芾蠋熭p聲說。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最后只是點了點頭。
走出行政樓時，秋日的陽光明晃晃地刺眼。我站在臺階上，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這一切太不真實了。那個習慣躲在陰影里的蘇然然，怎么突然被推到了聚光燈下？
“蘇然然！”
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我抬頭，看見孟瑤和白夢蝶站在教學樓前的梧桐樹下朝我揮手。孟瑤甚至跳起來揮舞手臂，像個興奮的拉拉隊員。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們身上灑下晃動的光斑。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
回到教室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課桌抽屜里塞滿了小紙條。有夸我文筆好的，有說被感動到的，甚至還有兩封匿名信，寫著“你寫出了我的心聲”。
最讓我意外的是下午的數(shù)學課。陳墨老師走進教室時，我正埋頭修改要登在校刊上的作文稿。
“今天我們學習函數(shù)的基本性質?！彼穆曇粢蝗缂韧仄届o，卻在走過我身邊時，輕輕放下一張紙條。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上面是一行干凈利落的字跡：“作文寫得很好。不過，數(shù)學作業(yè)也要按時交?！?/p>
我猛地抬頭，正好對上他轉身時微微揚起的嘴角。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給他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連睫毛都變成了透明的淺棕色。
那一刻，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放學后，我們三人坐在操場邊的臺階上分食一包薯片。孟瑤喋喋不休地計劃要給我加油的事，白夢蝶則安靜地畫著速寫。
“你們說，”我突然開口，“如果那篇作文是別人寫的，會不會也一樣受歡迎？”
孟瑤停下往嘴里塞薯片的動作：“什么意思？”
“我只是覺得那些文字很普通，不值得這么……”
“不，”白夢蝶輕聲打斷我，“正是因為你寫得真誠，沒有刻意追求華麗，才會打動那么多人?！彼仙纤孛璞荆厦娈嫷氖俏业皖^讀作文時的側影，“文字就像三色堇，最美的不是它的顏色，而是它敢于在寒冷中開放的勇氣。”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望著遠處教學樓亮起的燈光，第一次覺得，或許我真的可以用文字，觸碰到某些人的心。
而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篇作文掀起的波瀾，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