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五彩經幡窗簾照進來時,蘇燃手腕上的佛珠已經沾了一層薄汗。
她睜開眼,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門檻處的坐痕和空氣中殘留的檀香是哲烏達瓦昨夜來過的唯一證據。
床頭柜上多了一個木托盤:冒著熱氣的酥油茶、幾塊金黃色的糌粑糕、一小碟蜂蜜,還有一張對折的藏紙。蘇燃展開紙,上面用漢字寫著:"藥在碗里,趁熱喝。"字跡剛勁有力,轉折處卻帶著奇怪的圓潤,像是習慣了藏文書寫的手勢。
木碗里的藥比昨晚更苦,黑得像石油,表面浮著幾片可疑的草藥。蘇燃屏住呼吸一飲而盡,苦得指尖發(fā)麻。蜂蜜的甜味在舌根蔓延開來,中和了部分苦澀。她小口啜飲著酥油茶,目光掃過房間每個角落——沒有攝像頭,沒有監(jiān)視設備,只有佛龕上的度母像慈悲地俯視著她。
走廊傳來腳步聲,蘇燃條件反射般抓起藥盒塞到枕頭下。門被輕輕叩響,一位滿臉皺紋的藏族老阿媽端著水盆進來。
"洗臉。"老阿媽用生硬的漢語說,眼睛卻好奇地打量著蘇燃,"哲烏說,你是他朋友?"
水盆里的水冒著熱氣,飄著幾片粉色花瓣。蘇燃遲疑地點頭,不確定"朋友"這個詞是否準確。老阿媽——名牌上寫著"多吉"——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幾顆金牙。
"哲烏第一次帶女孩回來。"多吉阿媽擰干毛巾遞給她,"他家老爺子知道要高興壞了。"
毛巾溫熱濕潤,帶著淡淡的草藥香。蘇燃擦臉的動作頓住了:"他不是...旅館老板嗎?"
多吉阿媽的笑聲像一串鈴鐺:"這家破旅館?哲烏是康巴家族的長子!他爺爺是上一世活佛的弟弟,家里有半個城的產業(yè)。"
蘇燃想起哲烏達瓦那雙過于干凈的手和流利的漢語,確實不像普通旅館老板。但"半個城的產業(yè)"又太夸張,也許只是老人家的吹噓。她低頭絞著毛巾,水珠滴在藏式地毯上,洇出深色的圓點。
"他...什么時候回來?"
"去寺廟了。"多吉阿媽收起水盆,"每周三上午雷打不動,給孤兒們上課。"走到門口又回頭,"你手腕上的佛珠是他給的?那是家傳的,據說能避邪。"
門關上后,蘇燃抬起手腕。二十一粒暗紅色珠子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每顆上都刻著細小的藏文。她鬼使神差地湊近聞了聞,有檀香和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像是被長久佩戴后浸染的人體溫度。
背包躺在角落,藥盒在枕頭下沉默地宣示著存在感。蘇燃拿出手機,開機后彈出十七條未讀消息——全是工作群里的項目討論。她直接劃掉通知,點開相冊。最后一張照片還是林耀在查爾斯河畔,穿著那件可笑的哈佛衛(wèi)衣。手指懸在刪除鍵上許久,最終只是關掉了屏幕。
窗外傳來孩子們的誦經聲。蘇燃拉開窗簾,看到旅館后院坐著十幾個藏族小孩,正搖頭晃腦地背誦課文。陽光照在他們紅撲撲的臉蛋上,像一群熟透的小蘋果。視線盡頭,岡仁波齊的雪峰巍然聳立,山頂的積雪在藍天下白得刺眼。
轉山攻略還貼在墻上,用紅筆圈出的路線圖像個嘲諷的笑臉。蘇燃突然感到一陣煩躁,扯下紙頁揉成一團。藥效開始發(fā)作,熟悉的麻木感從四肢蔓延到大腦。她躺回床上,數著天花板上的木紋,意識開始模糊。
夢里她站在一片經幡林中,五彩布條在風中獵獵作響。有人從背后抱住她,呼吸噴在耳畔:"留下來。"轉身時卻只抓到一把空氣。
驚醒時已是正午,陽光直射在臉上。蘇燃坐起來,發(fā)現床頭多了個包裹——她的行李箱,已經被人從之前的旅館取來了。箱子上貼著便簽:"15:00有車去大昭寺。——Z"
字母"Z"寫得龍飛鳳舞,最后一筆幾乎劃破紙面。蘇燃打開箱子,衣物整齊地疊放著,最上面是那件淡藍色連衣裙。夾層里的藥盒原封未動,但裝機票的信封明顯被打開過又重新粘好。她檢查了所有物品,什么都沒少,反而多了個小布袋,里面裝著曬干的雪蓮花和一張藏文符咒。
浴室熱水充足,洗去一身冷汗后,蘇燃換上牛仔褲和毛衣。鏡中的自己臉色仍然蒼白,但眼底那抹死灰似乎淡了些。她猶豫了一下,沒有摘下腕上的佛珠。
多吉阿媽在前臺打瞌睡,被蘇燃的腳步聲驚醒:"要走了?哲烏會傷心的。"
"我只是去大昭寺。"蘇燃遞過房卡,"謝謝照顧。"
"等等!"多吉阿媽從柜臺下拿出個保溫杯,"哲烏交代的,藥茶。一天三次,喝完為止。"又塞給她一包糌粑,"路上吃。"
保溫杯沉甸甸的,散發(fā)著濃郁的草藥味。蘇燃道謝后走出旅館,陽光刺得她瞇起眼。街對面停著輛破舊的面包車,司機是個滿臉雀斑的藏族小伙,正靠著車門抽煙。
"去大昭寺?"司機用生硬的漢語問,目光在她手腕的佛珠上停留了幾秒,"哲烏的朋友?"
車廂里已經坐了五六個藏族老人,散發(fā)著酥油和汗味混合的氣息。蘇燃縮在最后一排角落,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低矮的白色房屋、五彩經幡、搖著轉經筒的老人。
一切都陌生得像是另一個星球。
車子顛簸著爬坡時,一陣熟悉的眩暈感襲來。蘇燃抓緊座椅,冷汗瞬間浸透后背。視野邊緣開始出現黑點,呼吸變得困難。她摸索著藥盒,卻發(fā)現放在旅館沒帶出來。
"姑娘?姑娘!"司機的喊聲越來越遠。
世界天旋地轉。蘇燃感覺自己在下墜,卻被一雙手臂穩(wěn)穩(wěn)接住。昏迷前的最后一秒,她聞到熟悉的檀香混合冰雪的氣息,還有一聲壓抑的嘆息:"...就這么想逃開我嘛?"
再次醒來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比旅館那間更寬敞豪華。藏式家具上雕刻著繁復的花紋,墻上掛著精美的唐卡,茶幾上的銀壺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蘇燃想坐起來,卻被一陣劇烈的頭痛擊倒。
"別動。"哲烏達瓦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你腦水腫了。"
他今天換了身藏青色藏袍,腰間系著銀飾,整個人看起來威嚴又陌生。手里端著的藥碗比旅館那個精致許多,碗沿鑲著一圈金邊。
"這是哪里?"蘇燃聲音嘶啞。
"我家。"哲烏達瓦坐在床邊的矮凳上,"醫(yī)生說你再亂跑,下次就直接送ICU。"
藥碗遞到唇邊,蘇燃下意識躲閃,卻被一只大手固定住后腦勺。哲烏達瓦的眼神不容拒絕:"喝。"
藥比早上的更苦,蘇燃嗆得咳嗽起來。哲烏達瓦眉頭緊鎖,卻還是輕輕拍著她的背,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人云较⒑螅粔K冰糖被塞進她嘴里,甜味瞬間沖淡了苦澀。
"為什么..."蘇燃喘著氣,"為什么跟蹤我?"
哲烏達瓦放下藥碗:"多吉看見你狀態(tài)不對,打電話給我。"他指了指蘇燃腕上的佛珠
蘇燃觸電般地去摘佛珠,卻被按住手腕。哲烏達瓦的掌心滾燙,熱度透過皮膚直達血管:"戴著它,至少等你不再拿生命開玩笑的時候。"
陽光透過紗簾照在床上,形成斑駁的光影。蘇燃注意到哲烏達瓦眼下的青黑,顯然一夜未眠。他右手小指上有個新鮮的傷口,像是被什么鋒利物品割傷的。
"你..."
"蘇小姐!"一個洪亮的聲音打斷了她。門口站著位銀發(fā)老人,穿著考究的藏袍,手里拄著象牙拐杖,"我是格桑堅贊,哲烏的爺爺。"
老人大步走進來,不由分說地抓起蘇燃的手腕把脈。他的手指粗糙如樹皮,力道卻異常精準:"肝氣郁結,心脈阻滯...漢地姑娘,你積壓了太多悲傷。"
蘇燃下意識抽回手,卻被老人牢牢握住。格桑堅贊轉向哲烏達瓦,說了一串藏語,語氣嚴厲。哲烏達瓦低頭應了幾句,耳根卻微微發(fā)紅。
"爺爺是藏醫(yī)。"他翻譯給蘇燃聽,"他說你需要靜養(yǎng)兩周,不能繼續(xù)旅行。"
"不行,我的行程..."
"取消了。"哲烏達瓦從口袋里掏出她的手機,屏幕顯示機票已退訂,"我查過你的搜索記錄。岡仁波齊不是用來結束生命的地方。"
蘇燃的血液瞬間凍結。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最隱秘的心思被這樣赤裸裸地揭露,羞恥感和憤怒同時涌上心頭。
格桑堅贊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留下吧,姑娘。看看轉經筒怎么轉動,聽聽誦經聲怎么回蕩。"老人的眼睛深邃如古井,"死亡隨時可以追上你,何必急著去迎它?"
說完,他拄著拐杖離開了,房間里只剩下蘇燃和哲烏達瓦。陽光移到了床尾,照亮了地板上的藏式花紋。蘇燃盯著那些繁復的圖案,突然覺得很累,累到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睡會吧。"哲烏達瓦拉上窗簾,"我就在外面。"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高大,藏袍下擺掃過門檻時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蘇燃蜷縮在厚重的羊毛被里,嗅到上面陽光和雪松的氣息。腕上的佛珠貼著皮膚,溫潤如活物。
窗外隱約傳來誦經聲和鈴鐺的清脆聲響。蘇燃數著佛珠睡著。半夢半醒間,她感覺有人輕輕撫平她緊蹙的眉頭,指尖的溫度像冬日里的一簇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