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籠罩著設(shè)計院大樓,將玻璃幕墻折射成模糊的毛玻璃。
蘇燃三年如一日,麻木的站在電梯里,盯著顯示屏上跳動的樓層數(shù)字,藥效還未完全消退的安眠藥讓她的視線有些發(fā)虛。電梯"叮"的一聲停在九樓,門開時帶進一陣冷風,她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駝色開衫——這是母親生前最愛穿的那件,袖口已經(jīng)有些起球。
辦公區(qū)還空無一人。蘇燃走到自己的工位前,發(fā)現(xiàn)桌面上多了一個淺灰色的馬克杯,杯子里殘留著幾滴未干的水漬。她拉開抽屜,藥盒仍舊在原處,但擺放的角度似乎變了——昨天明明是標簽朝右,現(xiàn)在卻朝左。她的手指微微發(fā)抖,藥片在塑料格里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早。"
林耀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蘇燃猛地合上抽屜,膝蓋撞到了桌板。疼痛讓她倒吸一口冷氣,卻強忍著沒有出聲。
"抱歉,嚇到你了。"林耀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領(lǐng)毛衣,襯得下頜線格外分明。他手里拿著一個玻璃手沖壺,熱氣在壺口凝結(jié)成細小的水珠。"試了種新豆子,想著你可能會喜歡。"
蘇燃盯著他指節(jié)上的一個小傷口——結(jié)痂了,邊緣微微發(fā)紅。上周五他們一起整理模型時,美工刀劃到了他的手。當時血珠滲出來,在雪白的模型紙上暈開一朵小紅花,她遞過去的創(chuàng)可貼被他小心地收進了錢包。
"謝謝,但我..."蘇燃的視線落在那個陌生的馬克杯上。
"那是小李的,他昨天加班用了你的桌子。"林耀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我?guī)湍阆催^了。"
水壺里的水燒開了,發(fā)出急促的蜂鳴。林耀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包咖啡豆,深褐色的豆子在陽光下泛著油光。"埃塞俄比亞的耶加雪菲,有藍莓的香氣。"他說著,開始熟練地磨豆,研磨聲像遠處傳來的雷聲,悶悶的。
蘇燃看著咖啡粉落入濾紙,膨脹成一個小小的棕色山坡??挂钟羲幍母弊饔米屗氖中臐B出細汗,她悄悄在褲子上擦了擦。醫(yī)生上周加大了劑量,說她的情況在惡化——更多噩夢,更少食欲,以及手臂內(nèi)側(cè)新增的傷痕。
"嘗嘗?"林耀將咖啡杯推到她面前,琥珀色的液體表面浮著一層細膩的油脂,像海面的晨霧。
蘇燃伸手去接,卻在觸碰杯柄的瞬間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昨晚的傷口發(fā)炎了。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咖啡杯傾斜,滾燙的液體潑灑在她米色的褲子上,在膝蓋處洇開一大片深色痕跡。
"燙到了嗎?"林耀立刻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手帕。他的動作太快,蘇燃來不及反應(yīng),褲腳已經(jīng)被卷起,露出纖細的腳踝——以及上方那道新鮮的、尚未完全結(jié)痂的傷痕。
空氣凝固了。蘇燃看見林耀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的手指懸在半空,距離她的傷口只有一寸。那道傷痕很整齊,像用尺子比著劃出來的,與旁邊幾道淡化的舊疤平行排列。
"貓...被貓抓的。"蘇燃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Х软樦澒艿蔚降厣希纬梢粋€個深色的小圓點。
林耀仍然蹲在原地,手帕攥在掌心。陽光從側(cè)面照過來,在他臉上投下睫毛的陰影。"辦公室那只三花貓?"他的聲音很輕,"它打過疫苗了嗎?"
"嗯。"蘇燃胡亂點頭,抓起背包沖向洗手間。關(guān)門聲在空蕩的走廊里回響,像一聲悶雷。
洗手間的鏡子映出她蒼白的臉。蘇燃擰開水龍頭,冷水嘩啦啦地流出來。她將手腕放在水流下沖淋,冰冷的感覺讓皮膚泛起一片細小的疙瘩??Х葷n已經(jīng)滲入布料,在膝蓋處形成一個丑陋的污痕,像某種不詳?shù)念A(yù)兆。
隔間里傳來沖水聲,兩個女同事走了出來。
"...林工對她真不一樣,你見過他給誰親手沖咖啡嗎?""聽說他們大學就認識,不過她挺奇怪的,從來不參加聚會...""噓——"
水聲戛然而止。蘇燃抬起頭,在鏡子里與兩人視線相遇。空氣瞬間變得粘稠,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壓迫感從胸口蔓延到喉嚨。
"早啊蘇工。"短發(fā)同事擠出一個笑容,"你的褲子..."
蘇燃關(guān)掉水龍頭,水珠順著她的指尖滴落。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洗手間的燈光太亮了,照得她頭暈?zāi)垦?。她想起昨晚吞下的那兩粒安眠藥,白色的小藥片在舌尖融化的苦澀味道?/p>
"我沒事。"最終她只擠出這三個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回到工位時,林耀已經(jīng)不在了。桌面上放著一管藥膏和一張便利貼:"傷口別碰水"。字跡工整有力,最后一筆卻有些顫抖,像是寫字的人突然想到了什么。蘇燃把藥膏塞進抽屜最深處,和那個貼著"維生素"標簽的藥盒放在一起。
午休時間,她獨自去了樓頂天臺。初冬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亂了她的頭發(fā)。蘇燃從口袋里摸出藥盒,倒出今天的劑量——兩粒白色藥片,一粒藍色的小藥丸。醫(yī)生說是幫助睡眠的,但昨晚她吃了雙倍劑量依然清醒到凌晨三點。
藥片在掌心滾動,像兩顆小小的骰子。蘇燃突然想起小時候和母親去海邊,撿到的那些被海水打磨得光滑的鵝卵石。母親說每顆石頭里都住著一個精靈,收集足夠多就能實現(xiàn)一個愿望。她當時撿了滿滿一口袋,許的愿望是——
手機震動打斷了回憶。是醫(yī)院的提醒短信:明天下午三點,心理科復診。蘇燃盯著屏幕看了許久,直到藥片在手心融化成黏膩的一團。
下班時下起了小雨。蘇燃站在公司門口,看著雨水在地面上形成細小的漩渦。她沒有帶傘,母親留下的那把黑傘上個月被她忘在了公交車上。
"送你回去吧。"
林耀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伴隨著雨傘撐開的"嘭"的一聲。那是一把深藍色的折疊傘,傘骨處有一小塊褪色——去年團建時被海水泡過的痕跡。
"不用了,我..."蘇燃的話沒說完,一陣眩暈突然襲來。她扶住墻壁,眼前的景象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閃爍著雪花點。
"你臉色很差。"林耀的手虛扶在她背后,沒有真正觸碰,"至少讓我?guī)湍憬休v車。"
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地上畫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蘇燃看著那個不斷擴大的濕痕,突然覺得很累。她點了點頭,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出來。
出租車里彌漫著廉價的空氣清新劑味道。林耀坐在副駕駛,透過倒車鏡看她。蘇燃靠在車窗上,雨水在玻璃外蜿蜒而下,像無數(shù)透明的蠕蟲。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那里有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淺痕,被手表遮住了。
"到了。"司機的聲音驚醒了她。
蘇燃道謝下車,雨已經(jīng)小了。林耀搖下車窗,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遞出一把鑰匙——是她上次落在他車上的公寓備用鑰匙。
"明天見。"他說。
鑰匙在掌心冰涼刺骨。蘇燃站在公寓樓下,看著出租車尾燈消失在拐角,紅色的光暈在雨霧中漸漸模糊,像被水稀釋的血跡。
公寓里一如既往的冷清。蘇燃打開冰箱,里面只有半盒果汁和幾個雞蛋。她拿出果汁,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期兩天了,但還是倒了一杯。液體在玻璃杯里呈現(xiàn)出不自然的淡黃色,喝下去有股微酸的味道。
浴室鏡子上積了一層薄灰。蘇燃用手指在上面畫了一個笑臉,又很快擦掉。她脫下被咖啡弄臟的褲子,發(fā)現(xiàn)膝蓋處已經(jīng)燙紅了一片。淋浴的水太熱了,沖在傷口上引起一陣尖銳的疼痛,但她沒有調(diào)低溫度——這種清晰的痛感反而讓她感到真實。
睡前她檢查了明天的日程:上午項目匯報,下午請假。日歷上的數(shù)字被紅筆圈了出來——12月3日,母親的忌日。去年的這一天,她躺在醫(yī)院洗胃;前年,她在海邊站到凌晨,被巡邏的警察送回家。
藥盒里的安眠藥只剩下五粒。蘇燃倒出兩粒,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一粒。藥片在舌尖慢慢融化,苦澀的味道讓她皺起眉頭。床頭的臺燈投下昏黃的光,在墻上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暈。她盯著那片光暈,數(shù)著自己的呼吸,一、二、三...,窗外的雨聲漸漸停了。
第二天清晨,蘇燃比平時早了一小時到公司。項目匯報很順利,她甚至得到了李巖的點頭認可——這在設(shè)計院是罕見的嘉獎。午休時她悄悄離開了辦公室,沒有告訴任何人去向。
墓園在城郊的山坡上,出租車開了整整一小時。蘇燃買了一束白色滿天星——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花,便宜又持久。下車時天空飄起了細雨,她沒有帶傘,細小的水珠很快浸濕了她的頭發(fā)。
母親的墓碑很樸素,上面只刻了名字和生卒年月。蘇燃蹲下身,用手指描摹那些凹陷的字母,石頭的觸感冰涼粗糙。她放下花束,突然發(fā)現(xiàn)墓碑前已經(jīng)有一束新鮮的百合——純白的,沒有一絲雜色,花瓣上還帶著水珠。
百合旁邊放著一枚貝殼,是北方海邊常見的那種扇貝,邊緣已經(jīng)被海水打磨得光滑圓潤。蘇燃撿起貝殼,翻過來看到底部刻著一個小小的"S"——她大學時在海邊工藝品店刻的,送給林耀做生日禮物。
雨下大了。蘇燃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濕她的衣服和頭發(fā)。百合花的香氣在潮濕的空氣中愈發(fā)濃郁,讓她想起母親生前那個簡陋的花瓶,里面總是插著一兩支路邊摘的野花。
回程的公交車上,蘇燃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林耀發(fā)來的消息:"匯報很成功,李總說要給你加薪。"后面跟著一個笑臉表情。她盯著那個黃色的笑臉看了許久,直到屏幕自動熄滅。
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后退,雨滴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軌跡。蘇燃靠在座位上,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她閉上眼睛,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緩慢而沉重,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明天還要上班。還要面對那杯咖啡,那個關(guān)切的眼神,那些欲言又止的問題。藥盒里的安眠藥還剩下兩粒,不知道夠不夠撐過今晚。
公交車報站的聲音驚醒了她。蘇燃睜開眼,發(fā)現(xiàn)坐過了三站。雨已經(jīng)停了,夕陽從云層中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照在濕漉漉的路面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她慢慢走回家,腳步在積水中踏出一圈圈漣漪。
公寓樓下,一只三花貓從垃圾桶后面探出頭,警惕地看著她。蘇燃蹲下身,伸出手指。貓咪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走過來,用潮濕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指尖。
"你也淋雨了。"她輕聲說,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
貓咪蹭了蹭她的褲腳,留下一道濕痕。蘇燃突然想起抽屜深處的那管藥膏,和便利貼上工整的字跡。雨后的空氣中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氣,感到胸口那團郁結(jié)已久的東西似乎松動了一點。
只是很小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