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拉寺的辯經(jīng)場被百年古樹環(huán)繞,樹冠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蘇燃跟在哲烏達瓦身后,踩著他影子前進,這樣就不必直視那些投來的好奇目光。僧人們紅褐色的僧袍在陽光下格外醒目,像一團團跳動的火焰。
"站這里。"哲烏達瓦在一棵老榆樹下停步,指了指樹根處凸起的部分,"視野最好,也不會被擠到。"
樹根盤錯虬結,形成天然的座位。蘇燃坐下時,樹皮粗糙的觸感透過牛仔褲傳來。哲烏達瓦沒有坐,而是站在她斜后方,距離剛好夠在她后仰時能接住她,又不會讓她感到被監(jiān)視。
辯經(jīng)開始了。年輕僧人們兩兩一組,提問者咄咄逼人,應答者沉著冷靜。擊掌聲、跺腳聲、急促的藏語辯論聲在庭院里回蕩,像一場沒有樂器的交響樂。蘇燃攥緊背包帶子,指甲幾乎要戳破布料。這種激烈的氛圍讓她想起設計院的方案評審會——所有人都爭得面紅耳赤,而她總是縮在角落,恨不得變成透明人。
"啪!"一聲格外響亮的擊掌在近處炸開。蘇燃猛地一顫,本能地向后躲閃,后背撞上一堵堅實的"墻"——哲烏達瓦的胸膛。他的手臂在兩側虛扶著,像一道柔軟的護欄,既沒真正觸碰她,又確保她不會失去平衡。
"呼吸。"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發(fā)旋,"他們在討論'空性',不是吵架。"
蘇燃試著放松肩膀,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仍緊貼著哲烏達瓦。隔著兩層衣料,她能感覺到他平穩(wěn)的心跳,一下一下,像遠處緩慢的鼓點。奇怪的是,這聲音比任何呼吸技巧都管用,她繃緊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下來。
一位年長僧人朝他們走來,紅色袈裟在風中微微擺動。他與哲烏達瓦用藏語交談,目光不時瞥向蘇燃。哲烏達瓦回答了幾句,突然將手虛按在蘇燃肩上,聲音提高了一些,像是在宣布什么重要事情。
老僧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雙手合十對蘇燃行了一禮,隨即轉身向其他僧人傳達了什么。很快,周圍投來的目光從好奇變成了友善,甚至帶著幾分敬意。
"你說了什么?"蘇燃小聲問。
哲烏達瓦捻動腕上的佛珠:"我說你受康巴家族庇護。"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俯身,嘴唇幾乎碰到她耳尖卻又保持著微妙距離,"沒人會打擾你,也沒人會讓你不舒服。"
陽光穿過樹葉間隙,在地上畫出跳動的光斑。蘇燃發(fā)現(xiàn)僧人們的辯論聲變小了,至少在她周圍形成了一個相對安靜的空間。哲烏達瓦依然站在她身后,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
辯經(jīng)結束后,人流開始向寺外移動。哲烏達瓦護在蘇燃身側,用手臂隔開擁擠的人群。經(jīng)過一個拐角時,一位老阿媽突然塞給蘇燃一塊用油紙包著的奶渣,皺紋里盛滿笑意。
"她為什么..."蘇燃捧著突如其來的禮物,不知所措。
哲烏達瓦嘴角微揚:"嘗嘗看,是寺里最好的奶渣。"
接下來的路程像打開了某種開關。有人遞來羊毛披肩,有人塞給她一串檀木佛珠,還有個小喇嘛紅著臉放下一個草編的螞蚱就跑了。蘇燃抱著一堆禮物,茫然地看向哲烏達瓦。
"這是..."
"見面禮。"哲烏達瓦接過她懷里的東西,熟練地打包,"藏人待客的傳統(tǒng)。"
"可他們?yōu)槭裁赐蝗?.."
哲烏達瓦系包裹的手頓了一下:"我可能...讓他們誤會了。"
"誤會什么?"
"誤會你是我命定的妻子。"他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康巴家族有個傳說,長子會在三十歲前遇到命定之人。我今年二十九。"
蘇燃的耳尖瞬間燒了起來。她低頭假裝整理披肩,藏起發(fā)燙的臉頰:"你不解釋嗎?"
"解釋什么?"哲烏達瓦反問,"說你不是?"
陽光突然變得很刺眼。蘇燃加快腳步走向停車場,心跳聲大得仿佛整個色拉寺都能聽見。哲烏達瓦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保持著恰到好處的三步距離。
回程的車上,蘇燃假裝對窗外風景產(chǎn)生濃厚興趣。哲烏達瓦專注開車,兩人之間的沉默并不尷尬,反而有種奇怪的默契。路過一個集市時,他突然停車。
"等我一下。"
他回來時手里拿著個紙袋,里面是幾個烤得金黃的青稞餅:"你中午沒吃多少。"
青稞餅還熱著,散發(fā)出誘人的焦香。蘇燃小口咬著,發(fā)現(xiàn)里面夾了蜂蜜和核桃碎,甜而不膩。哲烏達瓦看著她吃,眼神柔和得像在看什么珍貴的東西。
"你也吃。"蘇燃遞過一個餅。
哲烏達瓦搖頭:"我不餓。"但在她固執(zhí)的舉著餅的動作下,還是接過來咬了一口,"甜。"
"你剛才說..."蘇燃猶豫了一下,"命定之人,是真的嗎?"
車子駛過一段坑洼路面,顛簸中哲烏達瓦的手臂蹭到她的肩膀,又迅速收回:"家族傳說而已。我父親在大昭寺遇見我母親,爺爺在納木錯遇見奶奶。"他頓了頓,"都是外鄉(xiāng)人。"
"所以你帶我去羊卓雍措..."
"巧合。"哲烏達瓦打斷她,耳根卻微微發(fā)紅,"那些湖是游客必去的景點。"
車窗外,雪山在夕陽下染上一層金粉。蘇燃偷偷瞥了眼哲烏達瓦的側臉——高挺的鼻梁,線條分明的下頜,還有那道眉骨上的疤痕,在暮光中顯得格外深邃。他開車時很專注,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回到旅館時,天已擦黑。多吉阿媽看到他們抱著大包小包進來,眼睛笑成兩條縫:"啊呀,辯經(jīng)場回來啦?收獲不少嘛!"
她接過包裹,一件件檢視:"喲,老尼瑪?shù)哪淘∽楷數(shù)呐?!小扎西的草?..嘖嘖,哲烏,你這是把家底都亮出來了?"
哲烏達瓦咳嗽一聲:"她們硬塞的。"
"才怪!"多吉阿媽轉向蘇燃,"姑娘,這些東西都是給新媳婦的見面禮。老尼瑪十年沒做奶渣了,卓瑪?shù)呐缡橇糁o女兒出嫁用的..."
"多吉阿嫲"哲烏達瓦罕見地提高了聲音。
老阿媽做了個封嘴的動作,卻還是沖蘇燃眨眨眼:"房間給你換了新的被褥,都是曬過的。"
新房間比原來大許多,窗戶正對著雪山,窗臺上擺著一盆格?;āLK燃將收到的禮物一一放好,手指撫過柔軟的羊毛披肩——藏藍色的底子上繡著金色花紋,觸感像云朵般輕盈。
有人輕輕敲門。是哲烏達瓦,手里端著杯冒著熱氣的液體:"助眠的。"他站在門外沒進來,"明天...還想去哪兒?"
蘇燃接過杯子,是種淡黃色的液體,聞起來有股草藥香:"你不忙嗎?"
"忙。"哲烏達瓦直視她的眼睛,"但你更重要。"
杯子燙得她指尖發(fā)紅。蘇燃低頭啜了一口,甜中帶苦,回味卻有種奇異的甘香:"明天...我想去天葬臺。"
哲烏達瓦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為什么?"
"聽說那里能讓人看淡生死。"蘇燃轉動著杯子,"我需要...看淡一些事情。"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最終哲烏達瓦點點頭:"五點出發(fā),要趕早。"轉身前又補充,"多穿點,山上冷。"
門關上后,蘇燃坐在窗邊,看著夜色中的雪山輪廓。腕上的佛珠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她無意識地撥弄著珠子,發(fā)現(xiàn)其中一顆刻著個極小的"燃"字,字跡歪歪扭扭,像是新刻上去的。
窗外,哲烏達瓦的車還停在原地。他靠在車門上抽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某種神秘的摩斯密碼。蘇燃拉上窗簾,卻依然能感覺到那道穿透布料的目光,溫柔而固執(zhí)地守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