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shè)計院三樓的宴會廳掛滿了藍色和金色的氣球,拼出"Harvard"的字樣。蘇燃站在香檳塔的陰影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氣泡酒已經(jīng)放了太久,細密的氣泡所剩無幾,像她此刻殘存的耐心。
"林工,一定要記得我們啊!"財務(wù)部的小張舉著手機湊到林耀身邊,臉頰因為酒精而泛紅。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蘇燃看見林耀嘴角那個完美的微笑——恰到好處的弧度,露出八顆牙齒,眼角擠出三條細紋。這是他應(yīng)付鏡頭的標準表情,和大學(xué)答辯時一模一樣。
蘇燃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她悄悄退到角落,從手包里摸出藥盒。舍曲林和藍色小藥丸混在一起,她憑手感挑出兩粒,就著溫?zé)岬南銠壨塘讼氯?。苦澀的藥味在舌尖蔓延,與甜膩的酒液形成詭異的對比。
"不舒服?"李巖突然出現(xiàn)在身旁,手里端著堆滿食物的盤子。
"有點頭痛。"蘇燃將空酒杯放在侍者的托盤上,"我就先回去了。"
李巖的視線在她和林耀之間轉(zhuǎn)了個來回。"至少跟主角道個別吧?"他壓低聲音,"你們不是大學(xué)同學(xué)嗎?"
宴會廳中央,林耀正被一群實習(xí)生圍著,講解哈佛校園地圖。他今天穿了深藍色西裝,襯衫領(lǐng)口敞開,沒打領(lǐng)帶。
"改天吧。"蘇燃抓起外套,"替我祝他一路順風(fēng)。"
電梯門關(guān)閉的瞬間,她看見林耀抬頭望向這邊,眉頭微蹙。電梯下墜的感覺像極了那天在防波堤上的墜落,胃部一陣緊縮。走出大樓時,夜風(fēng)裹著涼意撲面而來,她深吸一口氣,卻聞到空氣中隱約的海腥味——是港口方向吹來的。
公寓電梯里只有蘇燃一個人。她盯著樓層數(shù)字不斷跳動,想起三個月前那個雨夜,林耀在老碼頭餐廳等到打烊的樣子。他的藍色毛衣袖口被紅酒打濕,在燈光下變成深紫色,像一塊淤青。
鑰匙插了三次才對準鎖孔。進門后蘇燃沒開燈,直接走向浴室。冷水沖在臉上,帶走一層薄薄的粉底。鏡中的面孔蒼白得嚇人,眼下有濃重的陰影。她盯著自己瞳孔里細小的光點,突然想起醫(yī)生說過的話:"你的眼睛對光反應(yīng)遲鈍,這是長期抑郁的生理表現(xiàn)。"
客廳里的手機震動起來。蘇燃用毛巾擦著手,看著屏幕上閃爍的"李巖"二字。七次震動后,語音信箱提示燈亮起。她沒去聽,只是從冰箱里取出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半瓶。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暫時壓下了胃部翻涌的不適。
窗外,城市的燈光像一片墜落的星空。蘇燃蜷縮在沙發(fā)上,數(shù)著對面大樓還亮著的窗戶。十七層有對夫妻在吵架,影子在窗簾上扭打;九樓有個小孩在練鋼琴,斷斷續(xù)續(xù)的《致愛麗絲》飄進夜色中;二十三層的燈光突然熄滅,像一顆星星隕落。
門鈴響起時,蘇燃以為是幻覺。直到第二聲、第三聲,伴隨著急促的敲門聲,她才確信不是錯覺。貓眼里,林耀的臉扭曲變形,眼睛布滿血絲,領(lǐng)口大敞著露出鎖骨凹陷處的一片陰影。
"我知道你在家。"他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明顯的醉意,"李巖說你頭痛...我?guī)Я怂?.."
蘇燃的手指懸在門鎖上方,微微發(fā)抖。藥盒就放在茶幾上,旁邊是半杯沒喝完的水。門外的林耀開始數(shù)數(shù):"一、二、三..."就像大學(xué)時他們在圖書館通宵,他總用這種方式催她做決定。
門開了一條縫。林耀身上的酒氣撲面而來,混合著古龍水的氣息,形成一種危險的馥郁。他撐在門框上的手背青筋凸起,袖口沾著可疑的紅色污漬。
"你喝多了。"蘇燃往后退了一步。
林耀踉蹌著擠進門,差點撞到玄關(guān)的衣帽架。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得嚇人,像黑夜中的貓科動物。"三年了..."他伸出三根手指,在蘇燃眼前晃了晃,"從大四實習(xí)到現(xiàn)在...你一直在逃。"
蘇燃的背抵上冰冷的墻面。林耀的影子籠罩著她,帶著酒精和憤怒的熱度。他的領(lǐng)口歪斜,露出鎖骨上方的一顆小痣——那是她素描本上反復(fù)描繪過的細節(jié)。
她轉(zhuǎn)向廚房,"我給你倒杯水。"
玻璃杯接滿水的三秒鐘里,蘇燃聽見林耀在客廳里走動的聲音,像一頭困獸。
當她轉(zhuǎn)身時,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茶幾上的藥盒,手指捏著那張"多喝水"的便利貼——她前天留在他辦公桌上的。
"這是什么?"林耀舉起藥盒,舍曲林的標簽清晰可見,"你一直在吃這個?"
水杯從蘇燃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水花濺到她腳踝上,冰涼刺骨。林耀的表情裂開了,那個完美的、應(yīng)付所有人的面具終于出現(xiàn)裂縫。他抓起茶幾上的威士忌酒瓶——不知何時帶進來的——狠狠灌了一口,然后用力將瓶子砸向墻角。
玻璃碎片四濺。一塊碎片劃過林耀的手指,立刻滲出一道血線。蘇燃倒吸一口冷氣,本能地沖過去抓住他的手腕。
"別動!"她聲音發(fā)顫,從抽屜里翻出醫(yī)藥箱。酒精棉球按在傷口上時,林耀的肌肉繃緊了,但沒有抽回手。血珠滲出來,染紅了棉球,像雪地里綻放的梅花。
"為什么?"林耀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為什么總是這樣?我靠近一步,你就退三步;我伸手,你就躲開..."他的呼吸噴在蘇燃額頭上,帶著威士忌的灼熱,"蘇燃,你教我...你教我怎么愛?"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哽咽著擠出來的。蘇燃的手停在繃帶上方,不敢抬頭。林耀的脈搏在她指尖下跳動,快得不像話。一滴溫?zé)岬囊后w落在她手背上——不是血,是淚。
"對不起..."她剛開口,就被拉進一個熾熱的懷抱。
林耀的手臂像鐵箍一樣收緊,將她牢牢鎖在懷中。他的心跳透過胸腔傳來,又快又重,像暴風(fēng)雨中的鼓點。蘇燃的臉貼在他頸窩處,聞到酒精、古龍水和一絲血腥味的混合氣息。這個擁抱太用力了,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不要說對不起。"林耀的聲音在她耳邊震動,"告訴我該怎么做...告訴我怎么才能..."
他的嘴唇貼上蘇燃的太陽穴,然后是眼角,最后懸在唇邊。威士忌的氣息撲面而來,混合著男性荷爾蒙的熱度。蘇燃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胃部劇烈抽搐起來。她猛地推開林耀,沖向浴室。
晚餐吃的少許食物和酒精全部吐了出來。蘇燃跪在冰冷的瓷磚上,手指死死抓著馬桶邊緣。鏡子里映出她狼狽的樣子:散亂的頭發(fā),通紅的眼眶,嘴角還掛著一絲唾液。身后傳來腳步聲,林耀站在門口,臉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是我讓你感到惡心?"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蘇燃搖頭,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的胃還在痙攣,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料。林耀的身影在視線邊緣晃動,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
"我明白了。"他后退兩步,撞上浴室門框,"明天...我就不來辦公室了。機票是下午三點的。"
蘇燃聽見大門關(guān)上的聲音,然后是電梯運行的嗡鳴。她慢慢滑坐在地上,額頭貼著冰涼的瓷磚。浴室的燈光太亮了,照得她頭暈?zāi)垦?。藥效?yīng)該已經(jīng)上來了,但那種熟悉的麻木感遲遲不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尖銳的、幾乎物理性的疼痛,從胸口輻射到四肢百骸。
不知過了多久,蘇燃掙扎著站起來。客廳里一片狼藉:碎玻璃、血滴、歪倒的威士忌酒瓶。茶幾上的藥盒敞開著,舍曲林的藥片散落一地,像小小的白色花瓣。她跪下來一粒粒撿起,數(shù)到第十七粒時,手指被碎玻璃劃破了。
血珠滴在白色藥片上,像雪地里的紅莓。蘇燃盯著這詭異的對比,突然笑起來,笑聲在空蕩蕩的公寓里回蕩,最后變成了哽咽。窗外,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警笛聲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
她機械地打掃著客廳,將玻璃碎片用報紙包好,擦掉地板上的血跡和酒漬。威士忌酒瓶里還剩下一點琥珀色的液體,蘇燃盯著看了很久,最終把它倒進水池。酒精的味道讓她想起林耀的呼吸,熱得像一團火。
浴室鏡子上又起了霧。蘇燃用手指在上面寫了個"L",又立刻擦掉。熱水沖在身上,燙得皮膚發(fā)紅,卻驅(qū)不散骨子里的寒意。手臂上的舊傷痕在蒸汽中泛白,像一條條細小的浮尸。
蘇燃蜷縮在被子下,聽著自己的心跳慢慢恢復(fù)正常。手機亮了一下,是航空公司發(fā)來的明日天氣提醒。她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突然打開瀏覽器,輸入"波士頓天氣"。
陰天,最高氣溫17度,降水概率30%。林耀最討厭陰天,他說過波士頓的冬天長得讓人絕望。蘇燃想起大四那年,他收到MIT交換生邀請卻放棄時說的話:"我受不了那么久的陰天。"而現(xiàn)在,他要一個人去面對至少兩年的陰霾。
窗外漸漸亮起來。蘇燃數(shù)著窗簾縫隙透進的光線變化,從灰黑到深藍,再到魚肚白。手機顯示現(xiàn)在是清晨五點十八分,距離林耀的航班還有九小時四十二分鐘。
茶幾上的藥盒還敞開著。蘇燃倒出兩粒舍曲林,干咽下去。藥片卡在喉嚨里,苦澀的味道蔓延到舌根。她打開電視,早間新聞的主播正在播報天氣,聲音歡快得刺耳。
"...今天是個適合出行的好天氣..."
蘇燃關(guān)掉電視,走到窗前。東方的天空已經(jīng)泛起橘紅色,像被點燃的紙張邊緣。樓下,一個穿藍色外套的男人正在遛狗,小狗歡快地追逐著自己的影子。街角的咖啡店剛開門,店員正在往外擺桌椅。
世界依然在運轉(zhuǎn),不會因為誰的離開而停止。蘇燃摸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林耀昨晚的問題:"你教我,你教我怎么愛?"
陽光完全升起時,她終于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在黑暗溫暖的空間里,蘇燃允許自己流下一滴淚——只有一滴,很快就消失在枕頭纖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