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北京的小日子
夏日炎炎,北京的上空籠罩著一層層霧霾。清晨的陽光,帶著北方特有的清冽與力度,穿透出租屋潔凈的窗戶,在米白色的墻壁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趙映紅站在小小的開放式廚房里,哼著歌,平底鍋里嗞嗞作響,金黃的煎蛋邊緣微微卷起。
“好香??!”黃宗澤揉著惺忪睡眼從臥室晃出來,頭發(fā)微亂,帶著剛睡醒的慵懶,自然地湊近她,下巴蹭了蹭她的發(fā)頂,“我們家田螺姑娘起得真早?!?/p>
趙映紅笑著用鍋鏟虛擋了一下:“少貧嘴,快去洗漱!今天可是本‘市場部專員’正式開啟工作的第二天,能量得補(bǔ)足!”她利落地把煎蛋盛進(jìn)盤子,又端上來兩杯剛沖好的咖啡。
公寓雖小,但溫馨利落:米色沙發(fā)旁綠意盎然,墻上的旅行合影笑容燦爛,角落書桌的新書碼放整齊,空氣里是咖啡焦香混合著淡淡的新居氣息。
“遵命!我親愛的?!秉S宗澤笑著去洗漱,聲音從洗手間傳來,“對了,下班早點(diǎn)回來?新房那邊的設(shè)計(jì)師剛發(fā)消息,說效果圖初稿出來了,晚上一起看看?”
“真的?”趙映紅眼睛一亮,把早餐端到小餐桌,“太好了!晚上必須好好研究!”她望向窗外晨光中蘇醒的樓宇森林,玻璃幕墻反射著跳躍的金光,外面車水馬龍,車流如閃爍的河在高架橋上奔涌?!翱矗跐?,”她指著對面那個樓盤,“一年后,我們的窗景,會比這更棒吧?”
黃宗澤擦著臉出來,坐到她對面,接過盤子:“那必須的!陽臺大,小區(qū)里面郁郁蔥蔥,到時候,我們早晚一起散步,呼吸新鮮空氣。”他叉起煎蛋,“我們一起加油吧!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坦,明天會更好!”
映紅擠上早高峰的地鐵,身體隨著車廂微微搖晃。她戴著耳機(jī),里面是職場英語對話。她不再是稚氣未脫的讀書生,而是以新身份踏入戰(zhàn)場。周圍的乘客或閉目或刷手機(jī),趙映紅的目光卻帶著探索欲,掠過車窗外的城市掠影。
她走進(jìn)位于CBD核心區(qū)的寫字樓,冷氣十足,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著步履匆匆的身影。市場部經(jīng)理Linda,一位穿著剪裁利落套裝、眼神銳利卻并不冰冷的中年女性,正好拿著文件夾路過她的工位。
“Morning, Yinghong. Settling in okay?”(早上好,映紅。還適應(yīng)嗎?) Linda停下腳步,語氣平和。
趙映紅立刻站起身,笑容明朗:“Morning, Linda!挺好的!昨天熟悉了內(nèi)部系統(tǒng),今天準(zhǔn)備把您給的行業(yè)報告先梳理一遍,重點(diǎn)標(biāo)記出來?!?/p>
Linda點(diǎn)點(diǎn)頭,露出一絲贊許:“Good. 那份報告是基礎(chǔ),吃透了才能理解我們現(xiàn)在的campaign邏輯。下午三點(diǎn)部門小會,你把梳理出的三個核心觀點(diǎn)用一頁P(yáng)PT概括出來,present給大家聽聽?!?/p>
“沒問題,Linda!保證完成!”趙映紅回答得干脆利落,帶著初生牛犢的沖勁。Linda拍了拍她肩膀:“期待你的見解。好好干,加油!”轉(zhuǎn)身離開。
格子間里,鍵盤敲擊聲、電話鈴聲、同事間簡短的交流聲構(gòu)成獨(dú)特的背景音。趙映紅坐回工位,打開報告文檔,眼神專注。午餐和新認(rèn)識的年輕女同事小林一起。
“映紅,這兩天感覺咋樣?”小林端著一杯奶茶咬著吸管問。
“信息量超大!”趙映紅眼睛發(fā)亮,“但特別帶勁!感覺每天都在吸收新東西。對了,Linda讓我下午小會上做個mini presentation呢!”
“哇!加油!Linda姐看著嚴(yán)肅,其實(shí)很愿意帶新人,你好好表現(xiàn)!”小林鼓勵道。
“嗯!我一定好好歷練,請多賜教!”趙映紅用力點(diǎn)頭,心里那點(diǎn)小緊張被滿滿的干勁取代。
下班走出大樓,華燈初上。巨大的城市換上璀璨新裝。霓虹閃爍,車燈匯成光河。趙映紅深吸一口微涼的空氣,沒有立刻去擠地鐵,而是撥通了黃宗澤的電話。
“喂?親愛的,你下班啦?”黃宗澤的聲音傳來。
“嗯!剛出來。你在哪兒呢?”
“還在公司,馬上撤。新房效果圖發(fā)你郵箱了,看到了嗎?”黃宗澤問。
“還沒顧上看!公司經(jīng)理Linda姐下午讓我做了個小presentation,剛結(jié)束,感覺還不錯!”趙映紅的語氣帶著小小的興奮。
“真棒!我就知道你能行!”黃宗澤的聲音滿是笑意,“那趕緊回家!我打包了你愛吃的烤鴨,圖紙和美食,雙重犒勞!一起規(guī)劃咱們的新房!”
“好!馬上回!”趙映紅笑著掛斷電話,腳步輕快。她抬頭仰望那些高聳入云的建筑,想象著一年后,在屬于她和宗澤的新房里,透過大大的陽臺,俯瞰這片璀璨星河。
那套正在生長的新房,是愛情落地的證明,是未來安穩(wěn)的家,是他們所有奮斗的清晰目標(biāo)。想到可以接父母來看這窗景,心里就漲滿了柔軟的暖意和沉甸甸的責(zé)任感。
回到溫馨的小公寓,黃宗澤已經(jīng)把餐盒打開,烤鴨的香氣彌漫。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著,正是新房的效果圖。
“你吃完快來看!”黃宗澤招呼她,“設(shè)計(jì)師把客廳那面墻做成了奶黃色大理石紋。你說喜歡溫暖的感覺?!?/p>
他們租住在新房附近一個明亮溫馨的小公寓里,周末會手牽手去逛宜家,為那個即將屬于他們自己的新家挑選窗簾的顏色、沙發(fā)的樣式。
一天清晨,陽光透過公寓的落地窗灑進(jìn)來,空氣里仿佛跳躍著金色的塵埃,那是看得見的、觸手可及的希望和安穩(wěn)。
黃宗澤拿到了新房子鑰匙,他們特意請了假,興奮地在新房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規(guī)劃著這里放書桌,那里擺綠植,陽臺上一定要放兩把舒服的藤椅。
他摟著她的肩膀,下巴蹭著她的頭發(fā),聲音里帶著笑和鄭重:“映紅,等房子裝修好,就把叔叔阿姨、奶奶外婆,還有映輝都接來北京住些日子,讓他們看看,也讓他們放心。然后…我們結(jié)婚?!蹦倾裤?,像一幅剛剛展開、色彩明麗的畫卷。
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陽春三月,北京海淀區(qū)富力城新區(qū)塵埃落定,趙映紅和黃宗澤倆小口搬進(jìn)了新家。
晨光透過紗簾灑進(jìn)臥室,趙映紅在廚房煮著螺螄粉,酸筍的香氣彌漫整個房間。黃宗澤從身后摟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頭:"媽昨天又來電話了,說外婆把酸筍壇子都擦得锃亮,就等著咱們暑假回去。"
"爸呢?"趙映紅攪動著鍋里的米粉。
"還是老樣子,"黃宗澤嘆了口氣,"說局里忙,走不開。"
趙映紅關(guān)掉火,轉(zhuǎn)身捧住他的臉:"這次回去,我想把奶奶接來北京住段時間。她總說想看看天安門。"
黃宗澤握住她的手,深情地一吻:"好,咱們把次臥收拾出來。"
正值7月暑假,全家人都來了。年邁的奶奶用手?jǐn)v扶著拐杖,但仍然精神瞿爍。奶奶外婆第一次坐飛機(jī),緊張又新奇;她們看著新城小區(qū)綠樹成蔭,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光;母親不停地在新房里轉(zhuǎn)悠,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地說“好,真好。你有個家了,媽就放心了”;父親趙建國話不多,但看著陽臺外開闊的視野,也難得地點(diǎn)點(diǎn)頭;弟弟映輝則興奮地在空房間里跑來跑去。
“這房子真氣派!”奶奶坐在沙發(fā)上摸著雪白的墻壁感嘆:“比咱們家老宅子強(qiáng)多了?!?/p>
晚飯時,外婆從布包里掏出一個玻璃罐:“嘗嘗這酸脆筍,按你小時候的配方腌的?!?/p>
趙映紅打開蓋子,酸辣的氣息撲鼻而來,她突然注意到母親的手---曾經(jīng)靈巧的手,現(xiàn)在變得關(guān)節(jié)粗大,布滿細(xì)小的傷痕。
“媽,你的手,怎么開了裂縫…”
“沒事”楊秀英迅速把手藏到桌下,“就是最近洗衣做飯多了點(diǎn)?!?/p>
這是全家最齊整、最歡欣的時刻。黃宗澤周到地安排行程,耐心地陪著老人,特意請了假做導(dǎo)游,陪家人們?nèi)チ颂彀查T廣場,去了長城,故宮等名勝古跡。趙映紅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心里被一種巨大的、名為“圓滿”的暖流填滿。
她以為,生活從此會沿著這條灑滿陽光的軌道,平穩(wěn)地駛向他們規(guī)劃好的未來,然而,命運(yùn)的齒輪似乎跟她開了個玩笑。
第二節(jié) 重 回 柳 州
柳州的春深得有些粘稠,空氣里浮動著柳州城特有的、混合了草木與江水的氣息。
趙映紅站在略顯擁擠的陽臺上,望著院子里那幾棵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玉蘭樹,葉片間垂掛著沉甸甸的水珠。雨剛停不久,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還未干透,映著對面樓房灰蒙蒙的輪廓。
這是她從小長大的家,熟悉得如同呼吸,卻在此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和難以言說的滯重。
廚房傳來母親楊秀英壓抑的咳嗽聲,像鈍刀子刮過粗糙的砂紙。趙映紅心頭一緊,快步走進(jìn)去。
母親正佝僂著背,在水槽邊洗著一把青菜,水龍頭開得很小,水流細(xì)弱地沖刷著菜葉。她的側(cè)臉在午后暗淡的光線里顯得異常憔悴,那雙深陷的眼睛泛顯著疲倦,洗菜的動作也帶著一種筋疲力盡的遲緩。
“媽,我來。”趙映紅不由分說地接過母親手里的活計(jì),指尖觸到母親手背,那皮膚松弛冰涼,讓她鼻尖猛地一酸。
楊秀英沒有堅(jiān)持,只是疲憊地靠在門框上,又咳了幾聲,聲音悶悶的?!澳阃馄艅偹拢齿x在做作業(yè)……你爸早上走的時候說局里有檢查,晚上可能回不來吃飯?!彼跣醯卣f著,每一個字都透著耗盡心力的虛弱。
這個家,像一個超負(fù)荷運(yùn)轉(zhuǎn)、零件吱嘎作響的老舊機(jī)器。奶奶從北京回來就病倒了,纏綿病榻,最終沒能熬過這個濕冷的春天,撒手人寰。
外婆年事已高,身體也一直不好,常年離不開藥罐子。母親楊秀英,這位剛過五十歲就咬牙辦了提前退休手續(xù)的中學(xué)老師,成了家里唯一還能動彈的支柱。
她在奶奶病榻前日夜操勞,端茶倒水,翻身擦洗,還要顧著外婆和剛上初中的弟弟趙映輝。鐵打的人也經(jīng)不起這般熬煎,奶奶剛?cè)胪翞榘?,母親自己就徹底垮了,連日高燒不退,咳嗽不止,醫(yī)生說是積勞成疾,肺部感染,必須靜養(yǎng)。
可這個家,哪里容得下“靜養(yǎng)”兩個字?父親趙建國,退伍軍人出身,在交通局當(dāng)個小科長,工作向來釘是釘鉚是鉚,忙起來腳不沾地,如今家里這副光景,他肩上的擔(dān)子更是陡然千斤重,常常天不亮就出門,深夜才帶著一身疲憊回來,沉默地坐在客廳角落抽煙,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
趙映紅的心,像被柳州這潮濕粘稠的空氣裹住了,沉甸甸地往下墜。
命運(yùn)的轉(zhuǎn)向,往往只在一個電話之間。自從北京回來后不久,奶奶的身體就急轉(zhuǎn)直下。
大家都開心過完春節(jié),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后那個深夜,父親趙建國的電話打到北京,信號似乎不太好,他的聲音聽起來遙遠(yuǎn)而沙啞,帶著一種趙映紅從未聽過的、被壓垮了的意念:“……映紅啊,你奶奶…怕是不太好了。你媽…也累倒了,咳得厲害……家里現(xiàn)在…就爸一個人……” 電話那頭,父親的聲音哽住了,只剩下壓抑的、沉重的喘息聲,像一個瀕臨窒息的人。那沉重的呼吸聲,像冰冷的鋼針,一根根扎進(jìn)趙映紅的心臟深處,她握著手機(jī),指尖冰涼,喉嚨被巨大的酸澀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窗外北京的萬家燈火層層通明,卻照不進(jìn)她瞬間冰封的心房。
她幾乎是立刻轉(zhuǎn)向身旁的黃宗澤。燈光下,他英俊的側(cè)臉線條緊繃,眼神復(fù)雜地注視著她,沒有驚訝,只有了然和深不見底的擔(dān)憂。
她撲進(jìn)他懷里,眼淚洶涌而出,喃喃呢語:“宗澤…我…家里出事了…我爸他電話說……奶奶快不行了,媽媽也累得病倒了,唉!本來外婆長年累月在吃藥,看來家里亂成一團(tuán)了。” 黃宗澤只是更緊地抱住她,寬厚的手掌一下下?lián)嶂谋?,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像風(fēng)暴中的錨:“我知道,我都聽見了。別怕,映紅,有我在,困難是暫時的…你想回去,我們就回去。”
“那怎么行,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而且房子還在月供,你不能走…”映紅急著說道。
“我會陪你一起渡過難關(guān)。別急,那你先回去照顧家人,時間不等人” 沒有一句阻攔,沒有一絲猶豫。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他的果斷和支撐,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生命稻草。第二天,映紅急匆匆飛回了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