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皇城,金殿肅殺。報捷軍士嘶啞的呼喊帶著北方的血腥氣撞破死寂:
“陛下!岳少保郾城大捷!陣斬金虜精騎五千余!拐子馬、鐵浮屠盡喪!虜酋兀術潰逃!”
“五千!”這數字如重錘砸在御磚上。趙構脊背瞬間挺直,一股熱血直沖顱頂——“好!”字幾乎脫口!然而,眼角余光死死鎖住了階下那尊深紫色的“冰雕”(秦檜)。一股刺骨寒意瞬間凍結了沸騰的熱血。他喉結艱難滾動,那聲激賞化作一聲沉悶的咳嗽,硬生生咽回,空余殿中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岳鵬舉用兵如神,國之柱石?!壁w構聲音干澀,目光如被絲線牽引,釘在秦檜無波的側臉上。
秦檜內心驚濤駭浪。*五千精銳!此獠竟兇悍至此!再勝,議和大計休矣!* 面上卻憂心忡忡出班:“陛下!五千斬獲,誠不世功!然……” 他話鋒如毒蛇轉折,“士卒久戰(zhàn),已成強弩之末!金人狡詐,若設伏誘我孤軍深入……臣憂心如焚!是否體恤將士,召其回朝休整,以彰天恩?”
“秦相高見!”萬俟卨尖聲附和,如夜梟啼鳴,“五千首級,耗我江南多少膏血?國庫空虛,民力凋敝!當務之急,唯議和休養(yǎng)!” 貪婪的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群臣。
樞密使張俊撫須,聲若洪鐘卻酸意刺鼻:“岳少保勇冠三軍,自是我朝棟梁。然其部曲素稱‘岳家軍’,非‘王師’!此等稱謂,置朝廷法度、天子威嚴于何地?長此以往,恐非國家之福!” 字字誅心,直刺龍椅。
“岳家軍……”趙構袖中的拳頭早已攥得死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刻下帶血的月牙痕。*好一個‘岳家軍’!張俊老匹夫,你這誅心之刀,捅得何其狠毒!*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秦檜一黨核心成員眼中毫不掩飾的狠戾,張俊等宿將臉上那扭曲的嫉妒與不安,以及更多隨風搖擺的墻頭草眼中閃爍的、赤裸裸的恐懼。*離心離德!這滿殿的朱紫公卿,這食君之祿的袞袞諸公,有幾人真為那五千浴血捐軀的英魂痛惜?有幾人真為那依舊在金虜鐵蹄下呻吟的破碎河山揪心?*
一股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自嘲,如同冰錐狠狠刺入趙構的心臟深處:
*岳飛……鵬舉啊……你忠的,是這天下蒼生,是那淪陷的漢家山河,是‘還我河山’的泣血誓言!何嘗是朕這被困于龍椅之上、連一聲真心的‘好’都不敢喊的庸碌之主?朕……不過是這破碎江山一個無可奈何的象征罷了!你明知朕聽信讒言,君臣離心離德,卻依然不會叛。朕深知!你骨子里流淌的是‘精忠報國’,報的是國,是這天下,而非趙構一人!可悲朕這天子,竟不如你一個武夫看得透徹!朕……愧對這龍椅!*
朝堂的爭吵愈發(fā)激烈,主戰(zhàn)派零星的聲音很快被秦檜一黨“體恤民力”、“謹防孤軍”的洶洶聲浪淹沒。各種誅心之論、和議之聲甚囂塵上,如同無數只嗡嗡作響的毒蠅,瘋狂地噬咬著趙構最后一絲理智。他感覺自己的頭顱仿佛要炸開,眼前群臣的面孔在唾沫橫飛中扭曲變形,那一聲聲“議和”、“休養(yǎng)”、“岳家軍”如同重錘,反復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
“夠了!”一聲壓抑到極點、近乎嘶啞的低吼,如同受傷的困獸,猛地從御座上爆發(fā)出來!趙構猛地站起身,寬大的龍袍袖帶倒了御案上的玉鎮(zhèn)紙,發(fā)出清脆刺耳的碎裂聲!他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屈辱、憤懣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狂怒,死死地掃視著瞬間鴉雀無聲的滿朝文武。那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
“退朝!”趙構從齒縫里擠出這兩個字,再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一拂袍袖,轉身便走!那明黃的龍袍下擺,帶著決絕的怒意,狠狠掃過冰冷的御階,留下一個僵硬而孤絕的背影。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濁浪,也隔絕了所有窺探的目光。
深夜!“陛下!”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殿角陰影中閃出,渾身濕透,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泥土味。這是趙構秘密安插在岳家軍中的心腹密探“影七”,其忠誠如同磐石,只效命于帝王一人。
“何事?”趙構的心猛地一沉,影七不經召喚、如此狼狽地潛回,絕非吉兆。
影七呈上一封被油布包裹、染著暗紅血漬的密函,聲音嘶啞急促:“鄂州急報!金賊主力西移,似有內亂之象!岳帥與沈翊先生合議,此乃千載良機!擬向陛下請旨,欲效‘假途滅虢’之策,聯絡川陜吳玠將軍,借道偽齊故地,奇襲金虜燕云腹心,畢其功于一役!”
“借道滅金?”趙構瞳孔驟縮,猛地站起身。這計策大膽、狠辣,直指要害!若能成功,真有可能一舉扭轉乾坤!一股久違的熱血幾乎沖上他的頭頂。
然而,這熱血瞬間被冰水澆透。影七接下來的話,讓他如墜冰窟:“然……然此計剛成議,尚未發(fā)出正式奏請,軍中……軍中已有風聲!沈翊先生憂心如焚,言此計雖險勝奇兵,但臨安城內有‘鬼’,恐已泄露!他斷言,此乃金虜與朝中奸佞聯手布下的陷阱!意在誘使岳帥孤軍深入,斷我棟梁!”
“陷阱!”趙構重重跌坐回御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點剛燃起的火星徹底熄滅。果然!一個小小的郾城大捷,豈能撼動這早已根深蒂固的傾軋之局?朝中那只看不見的黑手,早已與金虜沆瀣一氣!他們不僅要困死他這皇帝,更要掐滅大宋最后一絲翻盤的希望!岳飛若行此策,便是自投羅網!沈翊的焦急,如同重錘,狠狠敲打著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弦。他何嘗不知?他太知道了!
殿門輕啟,太子趙景明悄然而入。他顯然是冒雨而來,杏黃袍角濕了大片,發(fā)梢還滴著水珠,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仿佛能刺透這深宮的陰霾。他看到了案上染血的密函,看到了父皇臉上交織的狂喜與絕望。
“父皇,”趙景明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兒臣已知曉鄂州之議?!?/p>
趙構疲憊地閉上眼:“陷阱,明兒,那是陷阱?!?/p>
“兒臣知道。”趙景明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超越年齡的冷酷,“但此計本身,已顯岳帥與沈先生破局之志!此心可用!此志當酬!”他走到御案前,目光灼灼,“兒臣心中所愿,非止于臨安一隅安穩(wěn),更非做一守成之君!兒臣要的是,北伐中原,復我舊疆,迎回二圣遺骸,雪靖康之恥!使我大宋子民,不再受胡馬鐵蹄蹂躪!為此宏愿,兒臣甘愿蟄伏,甘愿冒險,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少年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金石墜地,在這空曠的大殿中激起無聲的回響。謙謙公子的溫潤之下,是足以熔金斷鐵的鋼鐵意志。
“迎回……遺骸……”趙構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劇痛蔓延。他猛地睜開眼,看著兒子堅毅的面容,眼前卻瞬間模糊,仿佛看到了遙遠北國五國城冰窟中,父兄(宋徽宗趙佶、宋欽宗趙桓)那枯槁絕望的身影。一股深沉的、幾乎將他吞噬的愧疚感洶涌而來。身為兒子、身為弟弟,他未能救他們于水火;身為皇帝,他偏安一隅,甚至……甚至為了自己這搖搖欲墜的帝位,潛意識里是否也曾有過一絲不敢深想的慶幸?這份愧疚,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他的靈魂,是他所有“不得已”中最深最痛的傷疤。他愧為人子,愧為人弟!這龍椅,是用父兄的屈辱和萬千子民的血淚堆砌的?。?/p>
“明兒……”趙構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朕……朕對不起……”
“父皇!”趙景明打斷了父親的話,眼神清澈而堅定,“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兒臣深知父皇之難,非史書筆墨所能盡述。此刻,當思破局!”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既體諒了父親的痛苦,又將目光拉回現實。
秘閣驚雷·定海之弈
福寧殿深處,門窗緊閉,硫磺味刺鼻。趙構指尖猶自震顫,方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幕烙在眼底——百步外重甲草人被那黝黑“神機銃”一轟而穿,碗口焦洞觸目驚心!
“好!好一個沈翊!”趙構眼中燃起瘋狂的光芒,對太子低吼,“賞!重賞!此乃國士!朕要……”
“陛下,秦相求見?!眱仁掏▓笕缋渌疂差^。
趙構瞬間斂去狂喜,只余深潭般的平靜。秘閣痕跡已掩,唯余案頭一份奏疏。
秦檜緩步而入,目光如鷹隼掃視,鼻翼微動捕捉著那殘留的硝煙味。“陛下召見工匠,不知有何要務?臣愿效犬馬?!?試探如影隨形。
趙構拿起奏疏,語氣平淡如閑談:“哦,朕思及郾城之功,將士勞苦。聞沈翊此人,獻‘神臂弩’改良之法,于軍中協理軍械頗有巧思。朕欲表其微功,封他個‘定海伯’如何?食邑三百戶,虛爵而已。”
“定海伯?”秦檜眉梢?guī)撞豢刹斓匾惶簟?秘閣試器后突然封賞一軍械官?這硫磺味……* 他心思電轉,面上堆笑如花:“陛下圣明!體恤微功,激勵士氣,正顯天恩浩蕩!臣以為甚妥!” 一個虛爵伯位,如同塵埃。皇帝此舉,更像是在安撫前線,而非全力支持岳飛。*看來,他終究是怕了。*
“秦相深明大義?!壁w構點頭,話鋒陡然一轉,目光如刀,“然岳鵬舉性情剛烈,朕憂其身邊乏穩(wěn)重之人輔佐規(guī)勸。秦相識人善任,可有良才薦于軍前,既襄助軍務,亦安朕心?” 他要秦檜自己把釘子亮出來!
秦檜心頭劇震!*原來封爵是幌子!這老狐貍是要借我之手往岳家軍塞‘監(jiān)軍’!* 瞬間權衡:拒絕則顯心虛,應允則正中下懷,卻也得到安插心腹的良機!
他笑容更“忠懇”:“陛下思慮周全!臣舉薦御史臺檢法官鄭懷舟,精明強干,通曉律令,忠心體國,處事公允,定能不負圣托!”
“鄭懷舟?好!擬旨,擢為鄂州宣諭使,兼領督軍參謀,即日赴任!”趙構拍板,快得不容置疑。
“臣遵旨!”秦檜躬身,眼底精光閃爍。皇帝妥協了,他安插的人手光明正大進了岳家軍。但皇帝那封爵的舉動和此刻深不見底的眼神,讓他隱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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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密奏·裂痕與火種**
秦檜剛退,秘道開啟,影七出來了,呈上密函:“陛下!鄂州密報!岳帥深知神器之威,已秘密組建‘神機營’,專司操演火銃!然……”影七聲音更低,“岳家軍內非鐵板一塊!已有風聞此營,沈先生處境微妙!鄭懷舟此去,恐生大變!”
趙構緊握密函,指節(jié)發(fā)白。*岳飛心中所想朕豈不知!沈翊大才朕怎能不知!神機營已成!但裂痕已顯……鄭懷舟,秦檜的毒牙!*
他望向南方,眼神冰冷而疲憊。袖中的神器短劍傳來一絲微溫。他以一個虛爵“定海伯”的浮名,換來了秦檜安插毒牙的“默許”。這是何等諷刺的妥協!但這妥協之下,那洞穿重甲的火光,那秘密組建的神機營,便是他埋在這死局深處的火種。
“定海伯……”趙構摩挲著冰冷的龍椅扶手,嘴角勾起一絲苦澀至極的弧度。*沈翊啊沈翊,朕賜你此爵,盼你真能定住這傾覆之海。只是這臨安宮闕的滔天濁浪,朕這枚‘定海針’,又能定住幾時?
“沈翊……神機銃……”趙構喃喃自語,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這不僅僅是一件武器,這更是沈翊能力與忠誠的證明!他不僅懂權謀,更通實務,能造此等利器,能在軍中推行如此重大的改革而未被秦檜爪牙完全察覺!這證明沈翊確有手段,岳家軍內部也并非鐵板一塊地被滲透!
“好!好一個沈翊!”趙構猛地攥緊了火銃,仿佛握住了扭轉乾坤的鑰匙,連日來的陰霾似乎被這冰冷的鐵器驅散了幾分,“朕就等你!等這神機銃,便是暗夜中的驚雷!沈翊在軍中之改革,便是破曉前的曙光!”
他轉向趙昚,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和決絕:“昚兒!借道滅金之計,絕不可行!那是個死局!但沈翊此人,此心,此能,必須牢牢抓住!你代朕巡狩犒軍之行,必須提前!以最隆重的儀仗,最快的速度,趕赴鄂州!明為嘉獎郾城之功,實為密會沈翊!將此物,”他將火銃鄭重交到太子手中,“連同朕的手諭,一并帶給他!告訴他,他的忠心與才干,朕已知曉!朕需要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讓他務必保全自身,穩(wěn)住岳帥,積蓄力量!破局之時,不在今日,但必在不遠!朕在臨安,會為他,為岳帥,盡力周旋,掃清后方障礙!”
趙昚雙手接過沉甸甸的火銃,感受著那冰冷的重量和其中蘊含的熾熱希望,心中激蕩不已。他再次深深跪拜:“兒臣領旨!必不負父皇所托!縱有千難萬險,亦要將父皇之信義與期望,送達沈先生與岳帥帳前!我大宋之生機,必自此始!”
*沈翊……定海伯……* 趙構心中默念著這個剛剛被他用作政治籌碼拋出去的爵位,苦澀如同膽汁般在喉間翻涌。*朕封你為伯,食邑三百,看似皇恩浩蕩……可朕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朕向秦檜那條毒蛇妥協的遮羞布!是用你的功勞,去換取他往岳家軍心臟里釘入一顆毒釘(鄭懷舟)的許可!朕……愧對你祖父!當年他亦是忠耿之臣,卻……朕如今,竟又將他唯一的血脈,推到了這風口浪尖,刀山火海!* 對沈翊祖父那份未能保全的愧疚,與眼前利用沈翊功勞的無奈,交織成沉重的枷鎖。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遙遠的北國,那冰封的五國城。*父皇……大哥……* 那兩張在噩夢中反復出現的、枯槁絕望的面容,瞬間清晰得令人窒息。*兒臣不孝!弟臣無能!未能救你們于水火,未能雪靖康之恥!反而偏安一隅,茍且偷生!甚至……甚至為了坐穩(wěn)這把冰冷的龍椅,內心深處是否也曾有過一絲……不敢深想的慶幸?* 這份對父兄刻骨銘心的愧疚,是纏繞他靈魂最深、最痛的毒藤,是他所有“不得已”中最黑暗的底色。
看著太子年輕而堅毅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趙構緩緩坐回御座,袖中的神器短劍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緒的變化,傳來一絲溫潤的暖意。他撫摸著冰冷的龍椅扶手,望向北方陰沉的天空,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復雜的弧度。
陷阱?是的,前方是陷阱。
困局?是的,他依然深陷其中。
但,他手中已非空無一物。袖中有神兵,心中有明志,遠方有良將與智囊,身旁有虎子與希望之火。
這盤死棋,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秦會之(秦檜字會之)……金虜……且看這困龍,如何攪動風云!”無聲的低語,在空曠的福寧殿內,悄然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