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像是天空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無窮無盡地傾倒著渾濁的雨水。城市仿佛沉入水底,街道變成渾濁的河流,霓虹燈的光暈在雨幕中扭曲、暈染,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沾滿污跡的毛玻璃。
一輛老舊的公交車在積水的道路上艱難跋涉,車輪碾過深坑,濺起一人多高的泥浪,沉悶的嘩啦聲穿透緊閉的車窗。車廂內(nèi)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氣味——濕透的布料散發(fā)出的霉味、廉價消毒水刺鼻的化學(xué)氣息,還有眾多陌生人身上混合的、潮濕而陌生的體味。這些氣味如同有形的觸手,纏繞著每一個乘客。
在車廂后排靠窗的位置,蜷縮著一個女孩。她叫夏小滿,北海大學(xué)大一新生。此刻,她緊緊抱著一個沉重的大號背包,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背包里,是幾本被塑料膜仔細(xì)包裹著的漫畫單行本,書脊上印著同一個名字——《青鳥》。她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試圖隔絕外界混亂的聲浪和氣味,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遮掩了那雙總是帶著些許迷茫和疏離的漂亮眼睛。每一次顛簸,都讓她纖細(xì)的身體微微顫抖,像一片在風(fēng)雨中飄零的葉子。
她的目的地,原本是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一處舊公寓。然而,就在今天早上,房東發(fā)來一條冰冷的短信:暴雨導(dǎo)致老城區(qū)嚴(yán)重內(nèi)澇,她的那間位于一樓的單間不幸被淹,無法入住了。房產(chǎn)中介在電話里語速飛快,帶著不容置疑的焦躁:“……對,對,淹了!現(xiàn)在根本沒空房!給你臨時找了個地方,是和一個男生合租的,就在學(xué)校旁邊那棟新點的‘青藤苑’!鑰匙一會兒給你送過來,地址發(fā)你手機(jī)!只能這樣了,沒別的選擇!”
沒別的選擇。
這幾個字像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夏小滿的心口。與陌生人合租,尤其還是一個陌生的男生,這對她而言,不啻于一場災(zāi)難。她的世界很小,很脆弱,習(xí)慣了用沉默和距離構(gòu)筑安全的壁壘。任何預(yù)料之外的闖入,都可能讓這壁壘崩塌。她下意識地將懷里的背包抱得更緊了些,仿佛那里裝著支撐她世界的全部重量——《青鳥》的世界,那個由線條和色彩構(gòu)筑的、溫暖而充滿希望的避難所。
公交車在一個水洼遍布的站臺停下,刺耳的剎車聲讓她猛地一顫。車門打開,濕冷的空氣裹挾著更濃重的雨水腥氣涌了進(jìn)來。夏小滿深吸一口氣,仿佛要耗盡所有勇氣,才拖著那個巨大的背包和一個小小的行李箱,低著頭,擠過人群,踏入了瓢潑大雨之中。
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單薄的外套,寒意刺骨。她按照手機(jī)上的地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青藤苑”小區(qū)。積水漫過腳踝,冰冷黏膩。終于,她站在了B棟502室的門口。金屬門牌在昏暗的樓道燈光下泛著冷光。她猶豫了很久,冰冷的鑰匙在手中幾乎要被汗水浸濕,才顫抖著插進(jìn)鎖孔。
“咔噠?!?/p>
門開了。
一股混合著松節(jié)油、淡淡的咖啡香和某種干凈陽光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暫時驅(qū)散了門外的濕冷和喧囂??蛷d寬敞明亮,與外面陰沉的世界截然不同。然而,夏小滿還來不及看清環(huán)境,視線就被玄關(guān)處站著的人牢牢攫住了。
那是個非常好看的男生,看起來和她年紀(jì)相仿,應(yīng)該也是新生。他個子很高,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灰色運動褲,頭發(fā)是清爽的黑色短發(fā),有幾縷不聽話地翹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明亮,清澈,像盛著初夏的陽光,此刻因為開門而帶著一絲驚訝。但夏小滿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隨意搭在門框上的左手上——那修長的手指,沾滿了星星點點的、尚未干透的藍(lán)色和白色顏料。
他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溫暖、開朗的氣場,像個小太陽,與夏小滿慣常接觸的陰郁或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你就是新來的室友吧?”男生開口了,聲音清朗悅耳,帶著毫不掩飾的熱情和一絲歉意,“抱歉抱歉,中介跟我說了,沒想到這么快!快進(jìn)來,外面雨太大了!”他側(cè)身讓開通道,笑容燦爛,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叫林陽,樹林的林,陽光的陽!以后請多關(guān)照!”
林陽。一個和他的外表、氣質(zhì)無比契合的名字。
夏小滿卻像受驚的小動物,在他聲音響起和目光投來的瞬間,就猛地低下了頭。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強(qiáng)烈的感官刺激……所有的一切都在沖擊著她脆弱的神經(jīng)。她不敢看他陽光般耀眼的笑容,不敢回應(yīng)他熱情的話語,只能死死地盯著自己濕透的鞋尖,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抱著背包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身體不自覺地往門邊的角落縮去,恨不得把自己嵌進(jìn)墻壁里。
林陽看著她幾乎要縮成一團(tuán)的姿態(tài),以及那過分蒼白的臉色,燦爛的笑容微微頓了一下,隨即收斂了幾分過于外放的熱情,語氣放得更輕緩溫和:“那個……你的房間在那邊,我?guī)闳ィ欣罱o我吧。”他伸出手,想幫忙拿那個看起來異常沉重的背包。
“不!”夏小滿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聲音細(xì)小得如同蚊蚋,帶著明顯的驚慌。背包被她緊緊地護(hù)在胸前,里面裝著她的珍寶,她的安全區(qū),絕不能被任何人觸碰。
林陽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他有些愕然,但看著女孩驚惶如小鹿般的眼神和微微顫抖的身體,他很快收回了手,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悅,反而撓了撓頭,露出一個更加溫和、甚至帶著點安撫意味的笑容:“啊,抱歉!是我唐突了。房間在走廊右邊第一間,鑰匙你應(yīng)該有。衛(wèi)生間在左邊,廚房公用。你先收拾,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隨時喊我,我就在客廳?!彼噶酥缚蛷d中央。
夏小滿這才敢用余光飛快地掃了一眼客廳。客廳很大,但最顯眼的是靠窗位置支著一個大大的畫架,旁邊散落著顏料、畫筆和數(shù)位板,地上鋪著防止顏料滴落的舊報紙,上面也沾染了斑駁的色彩。畫架上夾著一幅完成了一半的畫稿,雖然看不清細(xì)節(jié),但那流暢的線條和鮮明的色塊風(fēng)格……一種極其熟悉的感覺瞬間擊中了夏小滿的心臟。
她的瞳孔微微收縮,抱著背包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林陽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我平時喜歡瞎畫點東西,有點亂,別介意啊。你先去安頓吧?!彼鲃油碎_幾步,給夏小滿留出足夠的空間。
夏小滿幾乎是逃也似的,低著頭,拖著行李箱,快步走向林陽指的那個房間,迅速開門進(jìn)去,然后“咔噠”一聲輕響,門被緊緊關(guān)上了。隔絕了外面那個陽光燦爛卻讓她無所適從的男生,也隔絕了客廳里那些散發(fā)著熟悉氣息的畫具。
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夏小滿才敢大口喘氣。心臟依然在狂跳,但密閉的、暫時屬于自己的空間給了她一絲喘息的安全感。她緩緩滑坐到地板上,將那個沉重的背包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拉開拉鏈。
幾本嶄新的《青鳥》漫畫單行本露了出來,封面上的青鳥圖案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帶著微光。她伸出手,指尖眷戀地拂過封面上那個她無比熟悉的作者簽名—— **青鳥**。
然后,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薄薄的門板,落在了客廳的方向,落在了那個畫架上,落在了那個名叫林陽、手上沾著藍(lán)色和白色顏料的男生身上。
一個荒謬卻又帶著強(qiáng)烈直覺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在她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巨石,激起驚濤駭浪:
那畫稿上的線條……那顏料的痕跡……那個名字……林陽……青鳥?
這個陽光得有些過分的男生,會和那個用畫筆描繪出溫柔與救贖故事的“青鳥”,是同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