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峪那場焚盡鬼子野望的沖天大火,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烙在晉西北的群山之間,也烙在了每一個鬼子指揮官的心里。那遮天蔽日的黑煙尚未散盡,前線傳來的情報便如同雪片般飛入兵工廠的窯洞。
“退了!鬼子退了!” 一個通訊兵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來,帽子歪斜,臉上卻漲得通紅,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龜田聯(lián)隊!還有那個重炮大隊的殘兵!像被狼攆的兔子!丟盔棄甲!沿著黑石溝往東跑了!連尸體都顧不上收!”
窯洞里短暫地一靜。隨即,如同沉寂的火山猛然爆發(fā)!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幾乎要掀翻窯洞的拱頂!汗流浹背的鐵匠們?nèi)酉洛N子,油污滿面的車工停下了搖柄,就連守著流水線的老周頭也激動地一把掀掉了頭上的破氈帽!壓抑了太久的恐懼和屈辱,在這一刻化作了滾燙的淚水與酣暢淋漓的咆哮!
“退了!真退了!”
“林廠長!王隊長!你們聽見沒!鬼子慫了!”
“火流!是咱們的火流把鬼子燒怕了!”
張團長站在窯洞中央,如同定海神針。他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嘴角那抹刀刻般的紋路,微微向上扯動了一下。他抬起大手,往下壓了壓,沸騰的聲浪漸漸平息。他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緩緩掃過每一張因激動而通紅的臉龐,最后落在角落里那臺依舊沉穩(wěn)嗡鳴的車床上。
“嚎什么嚎!”張團長的聲音低沉,卻帶著千鈞之力,壓得窯洞嗡嗡作響,“鬼子是退了!可那是被咱們打斷了脊梁骨,咬碎了毒牙,攆回去舔傷口的野狗!他們會甘心?會忘了王家峪那把火?忘了黑石溝那顆開瓢的腦袋?!”
他猛地一指窯洞深處那堆散發(fā)著新鮮桐油和鋼鐵氣息的“火流”突擊步槍,又指向角落里那臺象征著最高精度的鏜床:“仗,才他娘的打了一半!鬼子縮回去,是去磨更毒的牙,搬更重的炮!咱們呢?靠著這幾條槍,靠著這點子彈殼子復裝的玩意兒,能頂住鬼子下一輪的瘋咬?!”
窯洞里的歡呼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冷卻。興奮的紅潮褪去,留下的是一種更加沉重、更加急迫的清醒。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林峰。
林峰站在車床旁,手里拿著一塊剛剛從繳獲的九二式步兵炮炮閂上拆下來的、布滿精密刻度的銅制標尺。他的手指撫過冰涼的金屬表面,感受著那精細的刻度帶來的觸感。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勝利后的喜悅,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如同風暴過后的海面,底下涌動著更強大的暗流。
“張團長說得對?!绷址宓穆曇舨桓撸瑓s清晰地穿透了短暫的沉寂,帶著一種鋼鐵般的質(zhì)感,“王家峪燒掉的是鬼子的炮彈,不是他們的野心。黑石溝砍掉的是一顆腦袋,不是指揮鏈。退,是為了更兇猛地撲回來。”
他放下那塊銅標尺,目光緩緩掃過窯洞里每一臺運轉(zhuǎn)的機器,每一個汗流浹背的身影:“兵工廠,不能停。機器轉(zhuǎn)得還不夠快!子彈流得還不夠多!炮,我們也要有!”
最后三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炮?”張團長瞳孔猛地一縮,“林峰,你是說……造炮?!”
“仿制?!绷址宓哪抗怃J利如刀,落在那門被拆解得只剩下炮架和部分炮身的九二式步兵炮殘骸上(炮閂已被“鷹眼”帶回),“就用這個當‘老師’。”
他大步走到那堆冰冷的鋼鐵殘骸前,彎腰撿起一塊被爆炸撕裂的、邊緣卷曲的炮管碎片。冰冷的觸感傳來,帶著硝煙和血腥的余韻。
“鬼子的炮,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人造的?!绷址宓穆曇魩е环N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們有鐵,我們也有!他們有銅,我們……也能有!”
“銅?”老周頭下意識地接口,臉上滿是困惑,“廠長,咱們哪來的銅?子彈殼都快不夠了……”
林峰沒有直接回答,他走到窯洞門口,指向遠處一片在冬日陽光下泛著奇異暗紅色澤的山坡:“看見那片紅土坡了嗎?后山坳。老輩子人說,那地方叫‘銅渣坡’,早年煉過銅,廢渣堆了幾百年了!鬼子占了柳林鎮(zhèn),圖的是啥?就是山里有銅!”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灼灼地掃視眾人:“鬼子能煉,咱們?yōu)槭裁床荒??廢渣里,還有銅!山里的石頭里,也有銅礦脈!老周!你帶幾個懂點礦的老把式,立刻去探!把能燒出銅的東西,全給我找出來!石頭、廢渣、哪怕鬼子丟的破銅爛鐵!都要!”
“柱子!”林峰的目光轉(zhuǎn)向王鐵柱,“你手上的活停一停!帶人,給我造爐子!最大的爐子!就用后山坳的紅土加河沙,摻上碾碎的鬼子炮樓磚(含耐火材料)!按我畫的圖!要能裝下鬼子卡車發(fā)動機那么大的坩堝!爐溫要燒得比鬼子的煉鋼爐還高!”
命令如同戰(zhàn)鼓擂響!剛剛沉寂片刻的兵工廠,瞬間爆發(fā)出比之前更加狂熱的能量!這一次,目標不再是單一的武器,而是支撐起整個戰(zhàn)爭機器的基石——材料!
后山坳,那片沉寂了數(shù)百年的“銅渣坡”,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喧囂。張團長親自帶著警衛(wèi)連和動員起來的鄉(xiāng)親,如同螞蟻搬家般,將那些暗紅色的廢渣、從附近山體敲下來的、帶著綠色或藍色銹跡(銅礦氧化特征)的礦石,一筐筐、一擔擔地運往新建的冶煉場。
巨大的土法煉銅爐如同一個丑陋的巨人,聳立在山坳空地上。爐體用紅土、河沙、碾碎的耐火磚混合夯筑而成,粗糲而厚實。爐膛內(nèi),巨大的、用繳獲的鬼子鍋爐鋼板焊接成的坩堝,在鼓風機(由繳獲的卡車發(fā)動機改裝驅(qū)動)的嘶吼下,被熊熊燃燒的焦炭(用本地煤土法煉制)烈焰舔舐得通紅!
王鐵柱成了煉銅爐的“爐頭”。他赤著膊,古銅色的上身肌肉虬結(jié),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通紅的爐火映照下閃閃發(fā)光。他臉上涂滿了煙灰,只有那雙眼睛,亮得如同燃燒的煤核,死死盯著坩堝口那翻滾的、逐漸由渾濁變得金紅的熔融金屬液!
“加料!快!廢渣鋪底!礦石壓上!”王鐵柱的吼聲在鼓風機的轟鳴中依然清晰,“鼓風!加力!把吃奶的勁都給我使出來!”
沉重的礦石和廢渣被投入坩堝,在近千度的高溫下發(fā)出滋滋的聲響,迅速熔化、混合。雜質(zhì)在高溫下氧化、上浮,形成一層厚厚的、散發(fā)著惡臭的黑色浮渣。王鐵柱手持一根長長的、裹著濕泥的鐵釬,如同最精密的攪拌器,不斷探入沸騰的銅液,攪動,撇渣!動作精準而有力,每一次下探和攪動都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熾熱的氣浪灼烤著他的皮膚,發(fā)出輕微的焦糊味,他卻渾然不覺。
“溫度!還差一點!木炭粉!撒進去!”林峰站在爐旁,手里拿著一個簡易的光學高溫計(繳獲的鬼子探照燈零件改造),緊緊盯著坩堝內(nèi)金屬液的顏色變化。
幾筐碾碎的木炭粉被撒入沸騰的熔池!瞬間,金紅色的銅液爆發(fā)出更加耀眼的光芒,翻騰得更加劇烈!更多的雜質(zhì)被還原、上??!
“停風!準備澆鑄!”林峰猛地揮手!
鼓風機的嘶吼戛然而止。巨大的坩堝被幾根粗壯的撬杠緩緩抬起、傾斜!金紅色、如同熔融太陽般的銅液,帶著令人窒息的高溫和刺眼的光芒,如同決堤的熔巖洪流,咆哮著傾瀉而出,注入下方早已準備好的、用濕沙夯筑的鑄模之中!
“嗤——?。?!”
滾燙的銅液與冰冷的濕沙接觸,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和沖天的白氣!灼熱的氣浪席卷整個山坳!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后退,用手臂遮擋住那幾乎能灼傷視網(wǎng)膜的強光和撲面而來的熱浪!
王鐵柱卻如同釘在了原地,任憑熱浪灼烤著他布滿汗水和煙灰的臉膛。他死死盯著那奔騰的金紅色洪流,看著它們填滿鑄模的每一個角落,看著那象征著力量與希望的金屬逐漸冷卻、凝固,最終在鑄模中形成一塊塊粗糙卻閃爍著誘人暗紅色光澤的銅錠!
“成了!銅!咱們自己的銅!”老周頭第一個撲到冷卻的鑄模旁,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撫摸著那塊還帶著驚人余溫的銅錠,滾燙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黑灰滾滾而下,“多少年了……多少年沒看到自己煉出的銅了……”
有了銅,兵工廠這臺戰(zhàn)爭機器的心臟,跳動得更加澎湃有力!
窯洞深處,那臺鏜床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低沉咆哮!它的刀架上,固定的不再是槍管,而是一根粗壯得多的、剛剛鍛打成型、還帶著暗紅色澤的合金鋼棒——那是仿制九二式步兵炮炮管的毛坯!王鐵柱親自操控著這臺凝聚了他無數(shù)心血的精密機器,雙眼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他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著拉線刀的角度和進給速度,堅硬的合金鋼在鋒利的硬質(zhì)合金刀頭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嘶鳴,一道道承載著毀滅力量的螺旋膛線,在冰冷的鋼鐵內(nèi)壁被緩慢而堅定地刻畫出來!
旁邊嶄新的子彈生產(chǎn)線上,景象更是令人震撼!曾經(jīng)依靠人力復裝的原始工位,早已被冰冷的鋼鐵怪獸取代!
一排排黃澄澄的、由自煉銅錠沖壓成型的嶄新彈殼,如同金色的溪流,在簡易傳送帶(繳獲的鬼子卡車內(nèi)胎切割制成)上源源不斷地流淌。它們經(jīng)過自動整形機(由腳踏沖壓機升級為小型蒸汽機驅(qū)動)的擠壓,瞬間變得渾圓規(guī)整;被旋轉(zhuǎn)的離心清洗筒(由立鉆驅(qū)動)高速甩干;然后精準地落入自動壓裝機(林峰設計的凸輪連桿機構(gòu))的工位。
“咔噠!咔噠!咔噠!”
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的金屬撞擊聲連成一片!沖頭每一次精準的下壓,都將一枚用自產(chǎn)鉛錫合金澆筑、重量均勻的新彈頭,穩(wěn)穩(wěn)地壓入彈殼口部!同時完成收口!一顆顆閃爍著冰冷光澤、如同工藝品般完美的7.7mm步槍彈,如同流水般從機器的末端滾落,掉進下方鋪著軟布的藤筐里,迅速堆積成一座小小的、閃爍著死亡光澤的金字塔!
“我的老天爺……”張團長站在生產(chǎn)線旁,如同第一次進城的鄉(xiāng)巴佬,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他顫抖著伸出手,從筐里抓起一把還帶著機器余溫的嶄新子彈。黃銅彈殼光滑冰涼,鉛錫彈頭閃爍著沉甸甸的幽光。這不再是復裝的“鐵花生米”,而是真正意義上,從礦石到成品,完全由他們自己制造的戰(zhàn)爭利齒!
“一天……多少?”張團長聲音干澀地問旁邊的林峰。
“這條線,全力開動,日產(chǎn)一千五百發(fā)。”林峰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數(shù)字。他指了指旁邊正在調(diào)試的另外兩條一模一樣的生產(chǎn)線骨架,“等那兩條調(diào)試好,三條線,日產(chǎn)四千五百發(fā)?!?/p>
“四千……五百發(fā)?!”張團長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眼前都有些發(fā)黑!他當兵這么多年,什么時候打過這么富裕的仗?!以前一人分五發(fā)子彈,都當祖宗供著!現(xiàn)在……一天就能造出以前全團一年的消耗量?!
窯洞最深處,一臺更加龐大、結(jié)構(gòu)也更為復雜的機器正在發(fā)出低沉的轟鳴。那是仿制的九二式步兵炮炮身組裝臺。粗壯的炮管(內(nèi)壁鏜線已完成)被吊裝到位,與同樣由自煉鋼鐵鑄造、經(jīng)過精密加工的炮閂座緩緩對接。王鐵柱帶著幾個最好的工匠,如同進行最神圣的儀式,用特制的扳手和量具,一絲不茍地調(diào)整著結(jié)合面的間隙,擰緊每一顆巨大的螺栓。
“報告廠長!炮閂閉鎖測試完成!氣密性良好!”一個工匠激動地喊道。
林峰走上前,拿起那個沉甸甸的、閃爍著幽藍烤藍光澤的仿制炮閂。它的結(jié)構(gòu)與繳獲的原品幾乎別無二致,但每一個零件都凝聚著根據(jù)地工匠的心血和智慧。他將炮閂插入炮尾,用力旋轉(zhuǎn)閉鎖。
“咔嚓!”
一聲清脆而扎實的金屬咬合聲響起!完美!
“裝藥!”林峰沉聲道。
一枚用厚紙筒卷制、裝填了提純顆粒黑火藥、頭部嵌著用自煉銅車制的尖頭風帽(觸發(fā)引信)的炮彈,被小心翼翼地填入炮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窯洞里的機器似乎也感應到了什么,暫時停止了喧囂。只有爐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心臟狂跳的咚咚聲。
王鐵柱親自站到了簡易的搖柄前。他的雙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深吸一口氣,猛地壓下?lián)舭l(fā)桿!
“轟——!??!”
一聲沉悶卻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巨響,猛然在窯洞深處炸開!整個窯洞都為之震顫!濃烈的硝煙瞬間彌漫開來!一道橘紅色的火舌從炮口噴涌而出!前方幾十米外用厚沙袋壘成的靶墻,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轟然炸開一個巨大的缺口!沙石四濺!
“成了!炮!咱們自己的炮!”張團長第一個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狂吼,沖過去一把抱住了那還散發(fā)著硝煙余溫的炮身,如同抱著失散多年的親兒子,布滿老繭的大手激動地拍打著冰冷的鋼鐵,“哈哈哈!狗日的小鬼子!你們的炮能轟老子!老子的炮也能轟碎你們的烏龜殼了!”
歡呼聲再次席卷了整個兵工廠!比上一次更加狂熱,更加自信!
趙政委站在硝煙彌漫的窯洞中央,鏡片后的目光掃過轟鳴的子彈生產(chǎn)線,掃過那門散發(fā)著冰冷殺氣的仿九二步兵炮,掃過堆積如山的嶄新子彈和銅錠,最后落在林峰那張依舊平靜、卻仿佛蘊藏著無盡力量的臉龐上。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欣慰和自豪感充盈著他的胸膛。他走到林峰身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
“林峰同志,你這兵工廠……硬生生給咱們部隊,造出了一副鐵打的筋骨??!”
林峰微微頷首,目光卻越過了歡呼的人群,越過了窯洞外那片爐火映天的冶煉場,投向更遠的、依舊被戰(zhàn)火籠罩的群山。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口袋里一塊冰冷的、從鬼子特工身上搜出的、刻著菊花紋的金屬牌。
“筋骨有了,血也足了。”林峰的聲音低沉,如同鋼鐵摩擦,“現(xiàn)在,該讓鬼子嘗嘗,這筋骨打出去的拳頭,到底有多硬了。”
他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向窯洞角落里,那七道如同出鞘利刃般沉默佇立的身影——王鐵柱和他身后的“毒牙”隊員們。他們身上的硝煙味尚未散盡,新裝備的“火流”突擊步槍在爐火下反射著幽冷的光。
王鐵柱迎上林峰的目光,沒有說話,只是抬手,緩緩抹去濺在“火流”槍身上的一點油污。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他背后的刀鞘上,凝固的暗紅色血跡在跳躍的爐火映照下,如同燃燒的火焰。
窯洞外,凜冽的寒風中,隱隱傳來一聲凄厲悠長的狼嚎,穿透了機器的轟鳴和歡呼,如同來自黑暗深處的戰(zhàn)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