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潛龍淵中不知寒暑。**
五歲生辰剛過。
**寅時(shí)未到,天色最沉。**
我被素璃師姐從暖和的獸皮褥子里拎起,小身板凍得一哆嗦。
洞府深處那方青玉臺(tái)前,玄微師父早已端坐。
身影融在清冷微光里,如同亙古磐石。
**一方巨大物事,被師父枯瘦卻穩(wěn)如磐石的手,推到我面前。**
那東西通體烏沉,非金非玉,觸手冰涼刺骨!
邊緣磨損得的發(fā)亮,布滿玄奧莫測(cè)刻度和密密麻麻古篆符文。
中央一方天池,池水清亮,一枚小小磁針懸浮其中,針尖凝著一星寒芒,直直指向北方。
**“此乃‘定星盤’,”** 師父聲音不高,卻字字鑿進(jìn)我耳中,帶著山岳般重量,
**“天地經(jīng)緯,皆在其中?!?*
**“握緊!”**
我伸出小手,竭力握住那冰涼的盤體邊緣。
一股難以言喻厚重感與絲絲縷縷涼氣,瞬間順著手臂鉆入身體。
師父枯瘦手指,點(diǎn)在天池邊緣一個(gè)極其微小的刻度上。
那刻度,形如一只展翅朱雀。
**“寅時(shí)三刻,斗柄東指,”** 師父聲音毫無波瀾,
**“此時(shí)此地,朱雀七宿中‘井’宿距星,應(yīng)在此位!”**
他指尖移向盤面外圈一個(gè)對(duì)應(yīng)星宿刻度。
我仰頭。
透過洞府穹頂一處開鑿出狹小“天窗”,望向外面墨藍(lán)蒼穹。
東方天際,幾顆大星灼灼閃耀,排列如斗。
我低頭看看羅盤。
又看看天。
小眉頭死死擰緊。
盤上所指,與天上所見,似乎……差了一絲!
幾乎微不可察。
但握盤的手心,卻感到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滯澀。
**“師父,”** 我聲音稚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盤上指‘井’宿偏北半厘!”**
**“天星……在更南一點(diǎn)!”**
**死寂。**
素璃師姐侍立一旁。
絕美臉上,第一次露出難以掩飾的驚愕。
玄微師父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掠過一絲極淡漣漪。
他那雙能洞穿星海的眼眸,第一次帶上了審視意味。
落在我緊握羅盤的小手上。
落在我仰視星空的額間血紋上。
**良久。**
一聲悠長嘆息在清冷洞府中回蕩。
**“寅時(shí)辨星,辰時(shí)觀氣,午時(shí)推演……”** 師父的聲音似乎穿透了無盡歲月,
**“七星,你生來腳踏北斗,這天地經(jīng)緯,本該由你執(zhí)掌?!?*
他緩緩起身。
灰袍拂過冰冷青玉臺(tái)。
走向那方小小天窗。
背影仿佛,融入那片浩瀚星圖之中。
**“握緊你的盤,”** 師父的聲音從星光中傳來,帶著一種宿命的蒼茫,
**“這盤中之天,這天外之局……”**
**“終將由你……親手撥動(dòng)!”**
素璃師姐悄然靠近,帶著幽蘭暗香。
她冰涼的手指,輕輕拂過我額間那道微燙血紋。
目光復(fù)雜難言。
低語如風(fēng):
**“小冤家……”**
**“這天地,怕真要因你而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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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龍淵寒潭淬體十年,鞭痕疊著鞭痕,新傷壓著舊傷。素璃師姐那根淬毒荊棘藤鞭抽斷過七根,每斷一根,她便去淵底寒鐵木林里親手伐木,剝皮,炮制,再淬上更烈毒、更猛藥。我脊背上縱橫交錯(cuò)疤,便是她“悉心教導(dǎo)”烙印。**
**十六歲生辰那日,洞府深處,萬籟俱寂。玄微師父枯坐青玉臺(tái)上,身影仿佛已與山巖融為一體,唯有那雙洞徹星海眼眸望著我。他未發(fā)一言,只抬手,指尖虛點(diǎn)向我眉心那道滾燙如烙鐵血紋。**
**轟!**
**意識(shí)瞬間被拋入無垠虛空!腳下不再是青玉臺(tái),而是浩瀚無邊星海!無數(shù)星辰明滅流轉(zhuǎn),勾勒出恢弘到令人窒息軌跡。在那星海中央,七顆大星灼灼燃燒,排列成亙古不變斗勺之形——北斗!**
**一股源自血脈最深處悸動(dòng)轟然爆發(fā)!額間血紋仿佛活了過來,化作一道貫穿天地紫色光柱,與那北斗七星轟然相連!我本能地伸出雙手,虛虛一握!**
**嗡——!**
**一直伴我身側(cè),冰涼厚重的定星盤劇烈震顫,烏沉盤體寸寸龜裂!碎片并未飛濺,反而化作無數(shù)流淌著星光紫色光流,纏繞著我雙手,瘋狂重組、凝聚!**
**星輝流淌,紫氣升騰。一方全新星盤在我掌中成型。非金非玉,通體宛若最深邃夜空凝鑄,盤體上不再是簡單刻度和符文,而是無數(shù)微縮星辰在自行運(yùn)轉(zhuǎn)、生滅!
中央天池化作一片旋轉(zhuǎn)紫色星璇,七點(diǎn)最為璀璨紫芒在其中沉浮,正是北斗七星之影!磅礴、威嚴(yán)、仿佛執(zhí)掌諸天星辰生殺予奪意志,隨著星盤成型,轟然灌注我識(shí)海!**
**紫薇星盤!**
**“七星歸位,紫薇臨凡。”玄微師父蒼老聲音在星海與現(xiàn)實(shí)中同時(shí)響起,帶著一絲如釋重負(fù)的疲憊,** **“此淵,已容不下你。去吧,了卻因果,踏你該踏之路。”**
**素璃師姐不知何時(shí)已站在我身側(cè),她褪去了潛龍淵中清冷,絕美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妖異慵懶笑意,紅唇輕啟,吐氣如蘭:** **“小冤家,終于熬出頭了?這身板…師姐抽打了十年,總算有點(diǎn)看頭了?!北鶝鍪种笌е煜び奶m暗香,輕輕劃過我脊背上那些猙獰凸起鞭痕,引得我肌肉瞬間繃緊。她湊近我耳邊,溫?zé)釟庀⒎鬟^耳廓,聲音媚得能滴出水:** **“師姐陪你下山,殺人,放火…你想做什么,師姐都依你…”**
***
**長生村。十六年光陰,并未洗去記憶中驚惶。村口那棵老槐樹愈發(fā)枯槁,焦黑的半邊樹干,訴說著當(dāng)年百鬼夜哭慘烈。**
**“妖…妖星回來了!”**
**“李…李七星!是李七星!”**
**“快!快敲鑼!關(guān)寨門!”**
**恐慌如同瘟疫瞬間蔓延。當(dāng)年參與燒殺的老面孔,如今已添了風(fēng)霜,眼中恐懼卻更甚當(dāng)年。寨門緊閉,土墻后探出無數(shù)張?bào)@駭欲絕的臉,弓弩上弦的嘎吱聲刺耳。**
**我立于村前空地,一身玄衣,身側(cè)站著風(fēng)情萬種、笑靨如花的師姐素璃。紫薇星盤靜靜懸浮在我身前,緩緩旋轉(zhuǎn),盤上的微縮星辰明滅,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威壓。**
**“十六年前,爾等欲焚我于襁褓?!蔽衣曇舨桓?,卻清晰地壓過所有嘈雜,冰冷得如同淵底寒鐵,** **“今日,因果循環(huán),報(bào)應(yīng)不爽!”**
**“放箭!射死這妖孽!”墻頭,當(dāng)年接生婆張氏兒子,如今已是村中耆老,嘶聲尖叫,滿臉怨毒。**
**箭矢如蝗,破空而來!**
**我未動(dòng)。素璃師姐掩口輕笑,素手隨意一揮。一道無形氣墻憑空而生,所有射至身前三尺箭矢,如同撞上銅墻鐵壁,紛紛折斷、墜落!**
**“聒噪?!彼亓а鄄鬓D(zhuǎn),瞥了那耆老一眼。**
**那耆老如遭重?fù)簦偷匚孀『韲担p眼暴凸,嗬嗬作響,竟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直挺挺從墻頭栽落!**
**“妖法!妖法啊!”人群徹底崩潰。**
**我無視騷亂,雙手驟然抬起,十指以一種肉眼難辨的速度翻飛結(jié)??!指影翻飛,快如幻影,每一次點(diǎn)出,都引動(dòng)虛空微瀾,留下道道殘光。口中真言吐出,字字古奧艱澀,帶著金石摩擦般鏗鏘,震動(dòng)四方:**
**“巽宮引炁,離位焚天!**
**九霄雷府,聽吾敕言!**
**北斗樞機(jī),紫薇執(zhí)鞭!**
**巽風(fēng)——聚!離火——燃!天雷——現(xiàn)形!”**
**最后一個(gè)“形”字出口,我并指如劍,猛地向懸浮紫薇星盤中央的那旋轉(zhuǎn)紫色星璇點(diǎn)去!**
**轟隆——!**
**原本晴朗天空驟然陰沉如墨!狂風(fēng)平地而起,打著旋從四面八方瘋狂匯聚,發(fā)出凄厲尖嘯(巽風(fēng)聚)!狂風(fēng)之中,熾烈紅光憑空涌現(xiàn),如同地獄之火點(diǎn)燃了空氣,灼熱氣浪席卷而出,草木瞬間焦枯(離火燃)!**
**風(fēng)助火勢(shì),火借風(fēng)威!風(fēng)火交織中心,正是紫薇星盤!盤上那七點(diǎn)北斗紫芒驟然爆發(fā)出刺目光柱,直沖云霄!**
**“敕令——九霄神雷!落!”**
**劍指牽引,狠狠向下一劃!**
**咔嚓——?。。?!**
**一道無法形容其粗壯紫色雷霆,撕裂了陰沉天幕!那已非尋常閃電,而是一條咆哮、由純粹毀滅之力構(gòu)成的紫色雷龍!龍身纏繞著狂暴颶風(fēng)和焚世烈焰,帶著天罰般無上威嚴(yán),以無可阻擋之勢(shì),轟然劈落!**
**目標(biāo)——長生村!**
**轟!?。?!**
**地動(dòng)山搖!刺目紫白光芒吞噬了一切!土石寨墻如同紙糊般瞬間汽化!村中房舍、樹木、來不及的逃竄人影……在毀滅性雷光中連慘叫都未能發(fā)出,便化作飛灰!焦糊與硫磺惡臭彌漫開來,刺鼻欲嘔。**
**雷光肆虐,持續(xù)了足足三息。當(dāng)光芒散去,原地只剩一個(gè)巨大、邊緣流淌著暗紅熔巖深坑。長生村,連同那些曾叫囂著要燒死妖胎村民,已徹底從世間抹去,寸草不生。**
***
**煙塵彌漫,刺鼻焦糊味和雷火殘留硫磺氣息充斥口鼻。深坑邊緣,熔巖暗紅,緩緩流淌,映得我玄衣如墨,面容冷峻。**
**素璃師姐款步上前,纖纖玉指搭在我肩頭,紅唇幾乎貼我耳垂,吐息溫?zé)釒е奶m香:** **“嘖嘖,小冤家,殺伐果斷,睚眥必報(bào)…師姐真是…越來越喜歡了。”她指尖在我肩頭曖昧地畫著圈,** **“這雷劈得…夠勁!
不過,殺人放火,血?dú)馓?,晚上…師姐給你好好‘洗洗’?”**
**我目光掃過眼前焦土,紫薇星盤緩緩飛回,盤上星辰流轉(zhuǎn),映著深坑余燼,冰冷依舊。正欲開口,眼角余光卻瞥見深坑邊緣,一塊尚未被完全熔化的焦黑巨石后。**
**一點(diǎn)白影,悄無聲息地探出。**
**那是一只狐貍。通體毛發(fā)如雪,不染半分塵埃,在焦黑背景中純凈得耀眼。它身形并不巨大,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靈性。一雙狹長狐眼,并非尋常野獸混沌,而是清澈如琉璃,內(nèi)蘊(yùn)著歲月的沉淀智慧與一種近乎虔誠敬畏。**
**它就那樣靜靜立著,望著我。眼神中沒有恐懼,沒有野性,只有一種跨越漫長時(shí)光等待終于塵埃落定的安然。**
**素璃師姐也看到了,眉梢微挑,帶著一絲玩味:** **“喲?哪來的小東西?不怕雷,不怕火…倒是有趣?!彼聪蛭?,眼波流轉(zhuǎn),** **“小冤家,你殺氣,把它引來了?”**
**白狐沒有理會(huì)素璃,它輕盈地向前幾步,前肢微曲,竟如同十六年前潛龍淵外那些黃皮子、火狐一般,朝著我,緩緩地、無比鄭重地——伏下了身軀。**
**頭顱低垂,雪白尾巴溫順地貼服在地。**
**它在跪拜。**
**如同覲見它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