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畔的沉重空氣尚未完全散去,那句“那就讓它來吧!”的余音仿佛還帶著金屬的震顫,在竹葉的沙沙聲與水流的潺潺中回蕩。羽風歌的感官,遠比身為人類的蕭雨歇敏銳得多。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銳利如鷹隼的耳朵捕捉到了遠處——那是倚竹村后山更幽深竹林的方向——傳來的細微異響。
那不是風拂過竹梢的自然搖曳,也不是林間小獸的跑跳。那是一種極其輕盈、迅捷、富有韻律的踩踏聲!是足尖快速點過彈性十足的竹枝,借力騰躍時發(fā)出的獨特聲響!每一次點踏都極其短暫,間隔極有節(jié)奏,如同林間精靈在竹海之上奏響的急促鼓點,由遠及近,速度驚人!
羽風歌臉上那份直面風暴的冰冷平靜瞬間被打破,緊繃的線條柔和了一絲,緊蹙的眉頭也舒展了些許。他目光依舊警惕地掃過溪對岸的密林,但嘴角卻勾起一個極淡、帶著點無奈又似乎早有預料的弧度,低聲道:“有人來了?!?/p>
蕭雨歇聞言微怔,下意識地側耳傾聽。然而,除了潺潺水聲、竹葉摩挲和遠處隱約的風嘯,他什么也捕捉不到。人類的聽力,在這片靜謐又危機四伏的林海里,顯得如此遲鈍。他只能疑惑地看向羽風歌,又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對岸那片郁郁蔥蔥、光線晦暗的竹林。
幾息之后,那聲音終于清晰起來,連蕭雨歇也聽到了!
“嗖——嗒!”“嗖——嗒!”
輕盈迅捷的跳躍聲越來越近,如同雨點打在闊葉上,又像靈猿在林間穿梭。聲音的來源并非地面,而是高高在上,在那些密集交錯的竹枝冠層之中!來人顯然對這片竹林的地形熟悉到了骨子里,每一次借力都精準無比,在竹海之上如履平地。
就在蕭雨歇抬頭努力尋找聲源時,對岸一株格外高大、枝干青翠欲滴的“碧玉竹”梢頭,異變突生!
只見一道纖細敏捷的白色身影如同閃電般從濃密的竹葉中竄出!那是一個羽族少女,身著一塵不染的素白色短打勁裝,衣料輕薄貼身,勾勒出充滿青春活力的流暢線條。一頭如同熔煉黃金般璀璨耀眼的金色長發(fā),在陽光下閃爍著奪目的光澤,并未像尋常羽族女子那樣編成發(fā)辮,而是簡單地束成一個利落的高馬尾,隨著她的動作在腦后肆意飛揚,像一束跳動的陽光。
她的動作大膽而優(yōu)美,帶著羽族特有的輕盈與力量感。她雙手緊緊抓住那根彈性極佳的碧玉竹最頂端的細梢,雙腿靈巧地盤繞在竹干上,借助身體的重量和腰腹核心的驚人力量,猛地向下用力一墜!
堅韌的竹干被她壓得彎成了一張蓄滿力量的碧綠色巨弓!竹葉因這劇烈的彎折而發(fā)出急促的簌簌聲。
下一刻,少女雙腿猛地一蹬竹干,緊抓竹梢的雙手同時松開!
“嘣——!”
被壓彎到極致的碧玉竹如同離弦之箭般向上猛烈彈起!巨大的彈性勢能瞬間轉化為強大的動能!少女嬌小的身體被這股力量猛地拋向高空,如同一顆被投石機射出的白色流星!
她在空中舒展開身體,那對收攏在背、尚未展開的羽翼輪廓在白衣下清晰可見。金色的馬尾在空中劃出一道耀眼的軌跡。她的動作流暢到了極致,充滿了無拘無束的野性美感。只見她借助這驚人的彈射之力,在空中輕盈地翻轉,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優(yōu)美弧線,精準無比地越過數(shù)丈寬的清澈溪流!
“嗒!”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水流聲掩蓋的落地聲響起。
少女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羽風歌和蕭雨歇身后不遠處,一株同樣粗壯的翠竹中段光滑的枝干上。她沒有完全落地,而是巧妙地保持著平衡。她的右手依舊緊緊抓著上方一根斜伸出來的竹枝,如同握著馬韁。光著的、沾著些許林間新鮮泥土的右腳丫,穩(wěn)穩(wěn)地踩在下方一根拇指粗的橫生竹枝上,腳趾纖細有力。左腿則隨意地抬起,腳背搭在右腿的小腿肚處,姿態(tài)放松中帶著天然的警惕,像一只隨時準備再次彈射而出的林間靈貓。
陽光穿過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她身上。白衣勝雪,金發(fā)耀眼,年輕的臉上帶著長途奔襲后的淡淡紅暈和勃勃生氣,一雙清澈明亮的琥珀色眼眸,如同林間初生的小鹿,好奇又帶著點審視地,飛快地在溪邊這兩個風格迥異的男人身上掃過——尤其是那個陌生的、穿著華族服飾的蕭雨歇。她的出現(xiàn),如同投入沉重湖面的一顆充滿活力的石子,瞬間打破了羽風歌與蕭雨歇之間那山雨欲來的壓抑氛圍,帶來一股屬于竹林的清新與蓬勃的生命力。
羽風歌看著少女那如同山間精靈般落定、依舊帶著點野性難馴的姿態(tài),無奈地搖了搖頭,對著身旁的蕭雨歇低聲說道,語氣里混雜著顯而易見的寵溺和一絲拿她沒辦法的嘆息:“都成大姑娘了,還這么調(diào)皮。一點沒個穩(wěn)當勁兒?!?他嘴上說著責備的話,眼神卻柔和得像化開的春水。
蕭雨歇的目光則亮了起來,剛才談論亂世的沉重陰霾被眼前這抹亮色驅散了不少。他臉上綻開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對著竹梢上的金發(fā)少女招招手,聲音里滿是久別重逢的欣喜:“風靈!是風靈丫頭吧?五年多沒見了,快下來,讓雨歇哥哥好好看看,長高了沒有?變了沒有?” 他上下打量著,少女的身形確實比記憶中抽條了許多,那份靈動和野性卻絲毫未減。
竹梢上的羽風靈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琥珀色的眼眸瞬間睜大,仔細地辨認著蕭雨歇清秀的面容。當那帶著獨特韻律的“雨歇哥哥”的稱呼和記憶中溫和的語調(diào)重合時,她臉上那點本能的警惕瞬間被巨大的驚喜取代,如同陽光穿透了晨霧!
“雨歇哥哥?!” 她清脆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雀躍。剛才還如同警惕小獸般停留在竹枝上的身影,動作瞬間變得無比利索。只見她抓著竹枝的手一松,身體輕盈地向下一滑,光潔的腳丫在光滑的竹干上靈巧地借力幾點,如同滑落竹葉的露珠,轉眼間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蕭雨歇身邊的泥地上,帶起一陣清新的竹風。
她甚至沒顧得上站穩(wěn),就一步躥到蕭雨歇身邊,直接蹲了下來,伸出雙手,毫不生分地緊緊攥住了蕭雨歇那寬大的素青色衣袖!她仰著小臉,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充滿了純粹的喜悅和毫不掩飾的依賴,一邊用力地左右搖晃著蕭雨歇的胳膊,一邊像小時候討糖吃一樣,帶著點嬌憨的鼻音撒嬌道:
“真的是雨歇哥哥!你終于來了!你這次能待多久呀?我好想你!給我講故事好不好?講那些華族城池里的、大海那邊的、還有…還有那些特別厲害的人的故事!” 她的聲音又快又急,像蹦跳的溪水,充滿了五年等待的思念和迫不及待。
蕭雨歇被她搖得身體微晃,感覺自己的袖子都快被這丫頭拽下來了。他試著輕輕抽了抽手臂,卻發(fā)現(xiàn)羽風靈那雙看著纖細的手,力道卻出奇的大,攥得死緊,像怕他跑了似的。他只能無奈地抬起頭,帶著點哭笑不得的求助眼神,望向旁邊的羽風歌。
羽風歌看著妹妹這副毫不矜持、完全把蕭雨歇當成長輩撒嬌的模樣,臉上那點無奈更深了。他對著蕭雨歇攤開雙手,肩膀微聳,做了個“你看,我也管不了她”的表情,眼神里卻分明寫著:你自己招來的,自己受著吧。嘴角那抹笑意卻是怎么也藏不住。
溪水潺潺,竹影婆娑。剛才還談論著亂世烽火、生靈涂炭的兩個男人,此刻被一個金發(fā)白裳、活力四射的羽族少女用最純粹的熱情和撒嬌“困”在了原地。沉重的陰霾似乎被暫時驅散,倚竹村外這小小一隅,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只有溪流、竹林和無憂無慮故事的時光。只是,羽風靈那聲清脆的“雨歇哥哥”帶來的短暫歡愉,又能在這即將到來的風暴前,持續(xù)多久呢?
溪畔的歡愉短暫如朝露。羽風靈那聲清脆的“雨歇哥哥”勾起的,不僅僅是故人重逢的喜悅,更是一段深埋于戰(zhàn)火陰霾下的、關乎生死的舊日記憶。羽風歌看著妹妹毫無芥蒂地攥著蕭雨歇的袖子撒嬌,眼神復雜地飄遠,仿佛穿透了五年的時光,回到了那段瀾滄江畔的驚心動魄。
五年前。獫狁和羽族跨江的邊境。
風,帶著瀾滄江亙古不變的、裹挾著昆侖天墜之力的水汽腥味和刺骨寒意,呼嘯著刮過陡峭的江岸懸崖。羽風歌展開他那寬大羽翼,懸停在離江面百丈的高空。下方,渾濁洶涌的江水如同一條暴怒的土黃色巨龍,裹挾著斷裂的巨木和不知名的碎屑,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狠狠地撞擊在犬牙交錯的黑色礁石上,激起千堆雪沫。這里是瀾滄江最兇險的河段之一,暗流洶涌,礁石密布,更是羽族與北方草原霸主獫狁部落實質上的分界線。對岸,是獫狁人蒼茫遼闊、風吹草低的牧場,望不到盡頭。
羽風歌并非獨自一人。他是馭空營的精英戰(zhàn)士,此行肩負著沉重的探查使命。數(shù)日前,一個居住在瀾滄江支流附近、以捕魚為生的羽人漁民,跌跌撞撞跑到最近的林域哨所報告:他在霧氣稍散的清晨,曾遠遠望見一艘樣式奇特、絕非羽族或獫狁風格的大船,懸掛著某種如同燃燒火焰般的巨大旗幟,正試圖強行橫渡這段死亡水域,向著羽族控制的江岸靠近!老漁民形容那船大得驚人,像一座移動的山丘,在狂暴的江水中掙扎前行,速度卻快得詭異。
消息層層上報,最終驚動了馭空營。作為距離事發(fā)地最近、且擁有豐富邊境探查經(jīng)驗的精英,羽風歌與另外三名營衛(wèi)受命緊急出動。然而,瀾滄江流域太過遼闊,加上情報傳遞的延誤,當他們四人竭力扇動羽翼,頂著高空猛烈的罡風趕到老漁民所指的大致方位時,已經(jīng)是整整兩天之后。
湍急的江面上,除了翻涌的濁浪和嶙峋的礁石,空無一物。只有江水永不停歇的咆哮。
他們在下游一處簡陋的、依著巖壁搭建的竹棚里,找到了那個報信的羽人。老人形容枯槁,渾濁的眼睛里還殘留著當時的驚懼,他指天畫地,賭咒發(fā)誓自己絕對沒有看錯。“那船!那旗!像火一樣燒著!朝著咱們這邊沖!可后來……后來江上起了大霧,比牛奶還濃!等霧散了,船……船就不見了!” 老人聲音顫抖,“肯定是退走了!被江神吞了也說不定!”
羽風歌的心沉了下去。他詳細詢問了船只的細節(jié)、旗幟的模樣、航行的方向,但老人所知有限,描述也模糊不清。馭空營的戰(zhàn)士們不敢怠慢,四人分成兩組,沿著瀾滄江上下游,展開了極其艱苦的空中巡視。他們頂著能把人吹飛的江風,忍受著高空的嚴寒和濕氣的侵蝕,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一遍遍掃過江面、兩岸的密林、以及任何可能藏匿船只的河灣淺灘。
半個月。整整半個月的徒勞無功。
希望如同江上的霧氣,越來越稀薄。疲憊和失望籠罩著他們。另外三名營衛(wèi)已經(jīng)顯露出放棄的跡象,準備回營復命。羽風歌是最后一個堅持的。他再次飛臨老漁民最初發(fā)現(xiàn)異狀的那片江域上空,懸停在凜冽的罡風中,展開的長弓已經(jīng)收起,銳利的鷹眼不甘地掃視著下方那片渾濁、狂暴、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水龍。
視野的極限,是對岸獫狁領地模糊的地平線。即便是羽族遠超凡俗的視力,也無法穿透那遙遠的距離和江上蒸騰的水汽,看清對岸的細節(jié)。就在羽風歌幾乎要放棄,準備振翼返航的最后一次俯視中——
一點異色!
在渾濁翻滾的江流中心,距離下游一處巨大漩渦不遠的地方,一個微小的、與江水顏色截然不同的黑點,正以一種絕望的、隨波逐流的速度,被洶涌的江水裹挾著,飛速沖向那片死亡漩渦!
是人!
羽風歌的心猛地一緊,幾乎要跳出胸腔!幾乎是本能反應,他反手就從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羽族特有的、箭簇由堅硬骨片打磨而成的長箭!弓弦瞬間被拉成滿月,冰冷的箭簇帶著致命的寒光,遙遙鎖定江面上那個渺小的黑點!這里是邊境!任何未經(jīng)允許的越境者,都可能帶來無法預料的威脅!尤其是在那艘神秘火船剛剛消失的敏感時刻!
他急速俯沖,寬大的羽翼撕裂空氣,發(fā)出尖銳的嘯音!距離迅速拉近!五十丈!三十丈!十丈!
江水的咆哮聲震耳欲聾。那個落水者毫無反應,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四肢無力地攤開,如同破碎的玩偶,任由江水擺布。距離越來越近,羽風歌鷹隼般的目光穿透翻涌的浪花和水沫,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衣著!
不是獫狁人慣常的皮袍毛氈!
不是羽族的藤麻織物!
那是……質地細膩、剪裁寬松、沾染了泥污卻依舊能辨出原本素雅色澤的——華族服飾!
而且看那款式,并非軍旅勁裝,更像是……游歷四方、行腳旅人或……說書先生常穿的那種寬袍大袖!
說書人?
緊繃的神經(jīng)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了一下。羽風歌搭在弓弦上的手指,那凝聚著足以洞穿皮甲力量的指節(jié),微微松了一絲。在羽族、獫狁、華族乃至其他種族之間,說書人是一個相對特殊的存在。他們游走四方,傳播故事與見聞,本身并不攜帶明顯的敵意或政治目的。對于這些以口舌為生、傳遞消遣而非刀兵的人,各族底層民眾乃至部分上層,都抱有一種天然的、基于文化需求的寬容,甚至是歡迎。這幾乎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
就在那落水者即將被卷入巨大漩渦、萬劫不復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羽風歌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決斷取代。他猛地松開弓弦——但并非射向那人!而是將長弓瞬間掛回背后!同時,他雙翼以最大幅度展開,如同兩片巨大的制動羽,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近乎垂直的、驚險無比的弧線,向著江面那人墜落的位置,義無反顧地一頭扎了下去!
冰冷的、裹挾著巨大力量的江水瞬間將他吞沒!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沖擊力讓他幾乎窒息!但他強健的羽翼在水中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如同船槳般奮力劃動!他精準地抓住了那隨波逐流的華族人的后衣領!猛地向上拽起!
嘩啦——!
羽風歌帶著救起的人破水而出,羽翼奮力拍打,激起大片水花。他一只手死死抓住那昏迷不醒、面色慘白的華族人,另一只手和雙翼協(xié)同,對抗著下方恐怖的吸力,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脫離了漩渦的邊緣,奮力向著相對平緩的羽族一側江岸飛去。
精疲力竭地降落在布滿鵝卵石的岸邊,羽風歌自己也幾乎虛脫。他顧不上自己濕透冰冷的身體,立刻檢查那華族人的狀況。溺水,體溫過低。他迅速清理對方口鼻中的泥沙和水草,按壓胸腔,進行著緊急的救治。直到對方猛地嗆咳出幾口渾濁的江水,胸膛開始微弱起伏,羽風歌才長長松了口氣,癱坐在冰冷的石頭上。
陽光刺破云層,照在那個被救起的華族人濕透的臉上。正是五年前,年輕些、還未蓄須的蕭雨歇。他狼狽不堪,氣若游絲,但那身標志性的寬袖長袍和眉宇間殘留的、屬于旅人的風霜與書卷氣,卻已清晰可辨。
羽風歌看著這個從天而降或者說從水里撈出來的“麻煩”,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無奈地苦笑。他沒想到,這次探查神秘火船的任務,最終帶回來的,竟是一個差點淹死的華族說書先生。兩人的友誼從此開始,誰也不知道,那個落水的說書先生卻是平定亂世烽火的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