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的藍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蘇燃蜷縮在辦公椅上，指尖在鍵盤上輕輕敲擊："岡仁波齊 最佳轉山季節(jié)"。
搜索頁面瞬間彈出數(shù)十條結果，她點開第一個鏈接，是一篇圖文并茂的游記。照片上的雪山巍峨圣潔，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像無數(shù)彩色的翅膀。
瀏覽器歷史記錄里，前十條搜索分別是："安眠藥與酒精混合后果""無痛苦死亡方式""西藏高海拔猝死概率""岡仁波齊徒步難度等級""肝功能衰竭癥狀"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書桌上散落的藥片。白色的是舍曲林，藍色的是阿普唑侖，黃色的是護肝片——醫(yī)生昨天新開的，說她轉氨酶已經超標三倍。蘇燃記得醫(yī)生說話時皺起的眉頭和不斷敲擊病歷本的手指："再這樣下去會肝衰竭，你明白嗎？"
她當時點了點頭，心里卻涌起一股隱秘的喜悅。肝衰竭，聽起來比自殺體面些，至少死亡證明上不會寫"自殺"這樣讓親戚們竊竊私語的詞匯。母親的火化證明上就寫著"意外"，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那瓶安眠藥不是意外吞下的。
雷聲轟隆滾過天際，雨點開始砸在玻璃窗上。蘇燃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是她這幾個月收集的資料：去拉薩的機票預訂確認單（可退改）、岡仁波齊轉山地導的聯(lián)系方式、幾家拉薩客棧的地址。最下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是她工整的字跡："如有意外，請將骨灰撒入瑪旁雍錯。"
手機震動起來，是醫(yī)院的復診提醒。蘇燃劃掉通知，點開相冊——最新一張是設計院群里發(fā)的照片，林耀站在查爾斯河畔，身邊是那個穿紅裙子的華裔女孩。兩人都穿著哈佛的衛(wèi)衣，林耀的手臂自然地搭在女孩肩上。照片發(fā)布于三天前，配文是："訪學結束，正式入學！"
蘇燃將照片放大，仔細看林耀的笑容。他眼角擠出三條細紋，是那種發(fā)自內心的笑，不是應付鏡頭的標準表情。
雨越下越大，窗戶開始滲水。蘇燃用毛巾堵住窗縫，水珠還是不斷滲進來，在地板上積成一小灘。她盯著那灘水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告訴她，雨水是天空的眼淚。"那為什么還要打傘呢？"五歲的她這樣問。母親沒有回答，只是摸了摸她的頭，手指冰涼。
書桌上的藥瓶被風吹倒，滾落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蘇燃彎腰去撿，突然一陣眩暈襲來。她扶住桌沿，等待眼前的黑霧散去。醫(yī)生說過這是肝功能異常的征兆，她應該立即躺下休息，卻故意又多站了一會兒，享受這種瀕臨昏厥的飄忽感。
藥瓶蓋子不知為何特別緊。蘇燃試了三次都沒擰開，手指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第四次嘗試時，瓶蓋突然崩開，藥片像爆米花一樣噴涌而出，散落在地板上，發(fā)出細碎的撞擊聲。白色、藍色、黃色的小藥丸四處滾動，像一場微型雪崩，又像僧人手中突然斷裂的佛珠。
蘇燃跪在地上，一粒一粒撿起藥片。她的動作很慢，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舍曲林表面光滑，像小小的鵝卵石；阿普唑侖邊緣有刻痕，可以精準地掰成兩半；護肝片最大最厚，聞起來有股苦味。她數(shù)著撿起的數(shù)量，十七粒舍曲林，九粒阿普唑侖，五粒護肝片——比處方量少了三粒，可能滾到了家具下面。
一道閃電照亮了整個房間。在那一瞬間的強光中，蘇燃看見沙發(fā)底下有什么東西在反光。她伸手去夠，指尖碰到一粒藥片，還有...一條細繩？拽出來一看，是條藏式手繩，紅黑相間的編織線上串著幾顆木珠，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
這是大三那年林耀從西藏考察帶回來的紀念品。當時他興沖沖地跑到她宿舍樓下，說這是在大昭寺開過光的，能保佑平安。蘇燃收下了，卻從未戴過，一直放在抽屜深處。后來搬家時不小心掉到了沙發(fā)后面，漸漸被遺忘。
手繩的木珠已經有些開裂，但顏色依然鮮艷。蘇燃鬼使神差地把它戴在手腕上，粗糙的觸感讓她想起林耀遞給她時掌心的溫度。那時候他的手指上有剛愈合的凍瘡，是高原考察時留下的。
電腦屏幕因為長時間無操作進入了屏保模式——是系統(tǒng)自帶的星空圖。蘇燃盯著那些虛擬的星辰看了很久，突然打開一個新的搜索頁面："岡仁波齊 神圣意義"。維基百科告訴她，這座雪山被四大宗教視為世界的中心，轉山一圈可洗盡一生罪孽。
"罪孽..."蘇燃輕聲重復這個詞，手指無意識地撥動手腕上的木珠。她想起母親火化那天，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問她要不要看看遺容。她拒絕了，因為害怕看到母親手腕上那些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傷痕。這算不算一種罪孽？懦弱算不算一種罪孽？活著算不算一種罪孽？
雨聲漸小，但窗縫滲進來的水更多了。蘇燃用毛巾吸干地板上的水漬，擰出的水帶著淡淡的鐵銹色——可能是窗框上的漆被泡掉了。她突然覺得很累，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不得不靠在沙發(fā)邊休息。
手腕上的木珠硌在骨頭上，有些疼。蘇燃數(shù)著上面的珠子，一共十二顆，每顆上都刻著細小的藏文。林耀說過這是六字真言，但她從未仔細看過。現(xiàn)在湊近了看，那些彎曲的文字像一條條小蛇，盤踞在木珠表面，神秘而古老。
電腦屏幕突然亮起，是設計院的郵件通知。蘇燃懶得去看，多半又是哪個項目的修改意見。她點開瀏覽器收藏夾里的一個鏈接——岡仁波齊轉山的詳細攻略，作者說最佳季節(jié)是五月到九月，現(xiàn)在正是時候。
書桌上的機票預訂確認單被風吹起一角，上面顯示出發(fā)日期是下周三。蘇燃盯著那個日期看了很久，突然拿起筆劃掉，改成了明天。早一周晚一周有什么區(qū)別呢？反正她已經準備好了，或者說，已經等不及了。
藥片重新裝回瓶子里，數(shù)量不對也無關緊要。蘇燃將護肝片單獨放在一邊——既然目標是肝衰竭，這些藥就多余了。她打開抽屜，里面整齊排列著六個藥瓶，都是這幾個月攢下的。醫(yī)生每次開藥都會多給一些，怕她"忘記復診"，卻不知道這正是她需要的。
手腕上的佛珠突然斷了，木珠滾落一地，和剛才的藥片混在一起。蘇燃跪在地上，看著這詭異的混合物——治病的和致病的，救贖的和墮落的，現(xiàn)在全都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她撿起一顆木珠，對著臺燈看上面的刻痕，那些藏文在強光下像在跳動。
窗外，雨終于停了。云層間透出一絲月光，照在散落的藥片和佛珠上，形成奇特的反射。蘇燃將木珠一粒粒撿起來，放進空藥瓶里，搖晃時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這聲音讓她想起小時候玩的沙錘，母親曾用裝維生素的瓶子給她做過一個。
電腦進入休眠狀態(tài)前，最后顯示的頁面是岡仁波齊的天氣預報——未來一周晴朗，氣溫5到15度，適合轉山。蘇燃關上電腦，突然發(fā)現(xiàn)書桌日歷上的日期：5月25日，用紅筆圈了出來。這是她給自己設定的最后期限，原本打算在那天完成所有事情。
但現(xiàn)在，她改主意了。明天就去機場，看看能不能改簽。早一周晚一周有什么區(qū)別呢？反正結局已經寫好了，只是換了個場景而已——從冰冷的浴室到圣潔的雪山，聽起來體面多了。
床單是新?lián)Q的，有陽光的味道。蘇燃躺下時，聽見遠處飛機掠過的聲音。不是飛往波士頓的，只是一架普通的夜間航班，載著普通的旅客，去往普通的目的地。她數(shù)著飛機的引擎聲，一、二、三...終于睡著了。
夢里，她站在一座雪山頂端，四周經幡飄揚。有人遞給她一串佛珠，她接過來發(fā)現(xiàn)是藥片串成的。正要數(shù)時，佛珠突然斷裂，藥丸像冰雹一樣砸向山谷，發(fā)出清脆的回響。一個模糊的聲音說："你確定嗎？"她想回答，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嘴，沒有手，沒有身體，只有一團模糊的意識漂浮在虛空中。
清晨的陽光透過濕漉漉的窗戶照進來。蘇燃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手里還攥著那顆刻有藏文的木珠。掌心被硌出一個紅印，像某種神秘的圖騰。她慢慢坐起來，頭暈得厲害，但意識異常清醒——這是決定的日子，她感覺得到。
行李箱已經收拾好了，放在門邊。里面有幾件換洗衣物、必要的證件、一瓶水和那幾盒攢下的藥片。沒有相機，沒有紀念品，蘇燃穿上那件從未穿過的淡藍色連衣裙，標簽已經剪掉了，布料貼在皮膚上冰涼順滑。
手腕上的紅痕還在，是昨晚木珠壓出的印子。蘇燃用粉底液遮蓋了那些舊傷疤，卻故意留下了這個新痕跡——像某種儀式性的文身，標志著一段旅程的開始和另一段的結束。
出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公寓。陽光照在書桌上，那堆關于西藏的資料被整齊碼放，最上面是改簽好的機票。電腦關機了，屏幕黑得像一塊墓碑。手腕上的紅痕隱隱作痛，提醒著她那個斷裂的佛珠和散落的藥片。
電梯門關閉的瞬間，蘇燃聽見手機響了?？赡苁轻t(yī)院，可能是設計院，也可能是...但她沒有接。讓鈴聲在空蕩蕩的公寓里回蕩吧，像一首無人聆聽的安魂曲。電梯下墜的感覺像極了那天在防波堤上的墜落，胃部一陣緊縮，但這次，沒有人會伸手接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