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斷斷續(xù)續(xù),像扯不完的破棉絮,在晉西北的天空飄灑了整整一個多星期。天地間一片混沌的慘白,寒風跟蘸了鹽水的鞭子似的,嗚咽著掠過光禿禿的山梁,卷起地上的浮雪,打在臉上生疼。
獨立團的駐地仿佛與世隔絕,只有緊張的訓練號子聲和挖掘工事的鍬鎬聲,穿透風雪,昭示著這里的生機與戒備。
天,終于有了放晴的跡象。
云層裂開幾道縫,漏下幾縷沒精打采的日頭,照在厚厚的雪地上,晃得人眼花。就在這雪勢稍歇、但寒意更甚的當口,縣城地下交通站的老交通員,一個裹得像個球、眉毛胡子上都掛著冰霜的老漢,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進了獨立團駐地。
他帶來的消息,讓團部本就凝重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李團長,趙政委!”老漢喘著粗氣,從貼身的破棉襖里掏出一個揉得發(fā)皺的小紙卷,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驚惶,“城里傳出來的,準信兒!鬼子…鬼子在動了!”
李云龍一把抓過紙卷,和趙剛湊到油燈下迅速展開。上面只有寥寥幾行暗語,但意思清晰得刺骨:
“**龜田大隊為主,配屬偽軍保安團,征調大批馱馬爬犁,囤積彈藥糧秣。目標:我根據(jù)地腹心。敵酋片山(注:片山省太郎,日軍第四旅團旅團長)令其部屬龜田一郎揚言:‘春節(jié)掃蕩’,要讓土八路在年關變鬼關!行動日:雪停后三日。**”
“龜田一郎?!狗日的!楊村的血債還沒跟你算清!”李云龍眼中兇光畢露,拳頭捏得咯咯響。楊村遭遇戰(zhàn)的慘痛記憶瞬間涌上心頭。
“春節(jié)掃蕩…年關變鬼關…”趙剛念著這惡毒的宣言,鏡片后的眼神冰冷如鐵,“小鬼子這是要把根據(jù)地軍民趕盡殺絕,不讓咱們根據(jù)地軍民過一天安生年??!”
情報確認了旅長的預警,也鎖定了對手——手上沾滿獨立團鮮血的老對頭龜田大隊!李云龍立刻下令:所有偵察哨前出!各營連依托預設工事,梯次配置,準備迎敵!同時通知周邊村莊群眾,能轉移的立刻向更深的山里轉移!
三天后,雪徹底停了。久違的陽光灑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但這光亮并未帶來暖意,反而預示著殺戮的開始。
第四天,天剛擦亮??h城那破敗的城門“吱嘎嘎”地被推開,一面膏藥旗像招魂幡似的率先戳了出來,在凜冽的晨風里“呼啦啦”抖得瘆人。緊接著,更多的膏藥旗、土黃色的鬼子兵、雜七雜八的偽軍棉襖、歪戴帽子的保安團地痞,混雜著馱馬沉重的響鼻、爬犁摩擦凍土的刺耳聲,以及偽軍頭目咋咋呼呼的吆喝,像一股裹挾著冰碴和污穢的泥石流,從城門洞里洶涌而出,向著獨立團所在的山區(qū)撲來??!
打頭的是約兩個中隊的鬼子兵,清一色的黃呢大衣,鋼盔反射著寒光,三八大蓋上了刺刀,如同移動的鋼鐵荊棘。他們步伐整齊,眼神冷漠而殘忍,像一群訓練有素的餓狼。
隊伍中間,幾頭膘肥體壯的東洋騾子,拖著烏黑沉重的九二式步兵炮和擲彈筒,炮口陰森地指向獨立團所在的莽莽群山。
指揮官龜田一郎騎在一匹高大的東洋馬上,白手套一塵不染,腰間的指揮刀刀柄閃著幽光。他那張馬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掛著一絲殘忍而傲慢的弧度。
他微微側頭,對旁邊一個點頭哈腰、戴金絲眼鏡的翻譯官漢奸用生硬的中國話命令道:“抵抗的,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地!村莊,可疑的,燒掉!糧食,統(tǒng)統(tǒng)帶走!我要讓土八路,在支那的新年,變成他們的忌日!春節(jié)掃蕩,年關變鬼關!哈哈!” 那笑聲干澀刺耳,如同夜梟。
緊貼著鬼子大隊的,是幾百號偽軍“皇協(xié)軍”。
破舊的土黃色棉襖臟得油光發(fā)亮,槍械五花八門,隊伍稀稀拉拉。領頭的是個腦滿腸肥、一臉諂媚的胖子——平安縣偽軍警備大隊長王有財。
他騎在一頭瘦騾子上,對著龜田一郎的背影,腰彎得幾乎貼到騾子背,臉上堆滿了令人作嘔的媚笑:“太君英明!太君神武!”一扭臉對著手下,立刻換了副閻王面孔,唾沫橫飛地吼叫:“都他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太君說了,發(fā)現(xiàn)一個八路,賞大洋五塊!窩藏八路或糧食的,全家抄斬!給老子搜!狠狠地搜!挖地三尺!一只耗子也別放過!”
隊伍的兩側是各鄉(xiāng)拼湊的“保安團”和維持會的地痞流氓。裝備最爛,欺壓百姓卻最是窮兇極惡。領頭的是個獐頭鼠目、穿著件不合身綢面棉襖的瘦猴——李家鎮(zhèn)維持會長趙得祿。他帶著幾個歪戴狗皮帽、斜挎破槍的狗腿子,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鬣狗,沖得比誰都快。挨家挨戶砸門撬鎖,翻箱倒柜,嘴里不干不凈地叫囂:
“太君剿匪!征糧啦!識相的快把糧食交出來!藏一粒米都是通匪!”
“花姑娘呢?藏哪兒去了?給太君伺候好了有賞!嘿嘿嘿…”
稍有遲緩或面露不滿的,劈頭蓋臉就是槍托砸、皮鞭抽。幾個腿腳不便沒跑掉的老人,被他們像拖死狗一樣從冰冷的土炕上拽下來,扔在雪地里,凍得渾身哆嗦。趙得祿叉著腰,對著龜田一郎的方向諂笑:“太君!您瞧好吧!一粒糧食也跑不了!”
濃黑的煙柱,很快從幾個來不及完全撤空的村莊沖天而起,滾滾翻騰。女人的哀嚎、孩子的哭喊、零星的抵抗槍聲、鬼子的狂笑、偽軍的呵斥、漢奸的諂媚、地痞的淫笑,還有房屋燃燒的爆裂聲,交織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獄交響曲。龜田一郎勒住馬,冷漠地欣賞著這幅由他親手點燃的“杰作”,那張死人臉上,終于露出一絲變態(tài)的滿足。
電視里的畫面,遠不及這活生生的暴行萬分之一殘酷!
獨立團戰(zhàn)士早依托山勢工事釘在預定位置。陳浩在靠后位置,身邊寸步不離跟著李云龍派的“保鏢”——一營老兵劉鐵柱。就是那個凍壞腳、為領棉鞋跟張大彪急過的漢子。他穿著嶄新厚棉衣棉鞋,腰別兩顆邊區(qū)造手榴彈,背桿老套筒,像鐵塔護在陳浩側后,眼掃四方。
“陳先生,趴低!鬼子眼太毒!”劉鐵柱甕聲提醒,看著山下濃煙火光,臉繃得像鐵,牙關緊咬。
陳浩趴雪窩里,用望遠鏡看山下濃煙人影,胃里翻攪,邪火沖頭!什么電影,在這活地獄前就是廢紙!
“春節(jié)掃蕩”像鈍鋸子,在冰天雪地里拉鋸一個多月。鬼子偽軍人多槍好,占要道設據(jù)點,瘋狗一樣燒殺搶掠!獨立團把游擊戰(zhàn)玩到極致:麻雀戰(zhàn)、地雷戰(zhàn)、冷槍冷炮。李云龍滑得像泥鰍,鉆縫咬肉。新棉衣棉鞋立大功,戰(zhàn)士手腳不僵,凍傷少了大半,機動戰(zhàn)力真提升了。
陳浩第一次陷進真槍實彈。在鷹嘴崖掩護最后一批鄉(xiāng)親轉移。張大彪帶一營精銳百十號人,死卡咽喉要道,阻擊追來的鬼子小隊和幾十偽軍。陳浩和劉鐵柱在二線背風大石后觀察。
戰(zhàn)斗一打響就白熱化!鬼子擲彈筒打得準,“咣!咣!”炮彈在陣地炸開,凍土雪塊亂飛。歪把子機槍“咯咯咯”掃射,壓得戰(zhàn)士抬不起頭。偽軍被鬼子刺刀逼著,嗷嗷往上沖。
“打!往死里打!”張大彪嗓子吼劈,抱捷克式猛掃。戰(zhàn)士依托石頭淺坑咬牙還擊。邊區(qū)造手榴彈冒著煙甩向敵群。
陳浩心提到嗓子眼,血沖頭頂,緊張恐懼混著憤怒亢奮。他親眼看見,一個臉帶稚氣的小戰(zhàn)士,剛探身扔手榴彈,“噗”一聲,鬼子子彈鉆進眉心!小戰(zhàn)士直挺挺倒下,血和腦漿在雪地洇開大片!另一個戰(zhàn)士被炸飛的石頭削掉半個腳掌,抱腿慘嚎,被衛(wèi)生員冒死拖下…
突然!刺耳尖嘯由遠及近!一發(fā)擲彈筒榴彈,竟越過一線陣地,劃著弧線撲向陳浩劉鐵柱藏身大石!落點就在頭頂側上!
“趴下?。?!陳先生?。?!” 炸雷般嘶吼在陳浩耳邊爆開!劉鐵柱!這沉默老兵反應快如閃電!他像炮彈撞來,用盡全力把陳浩死死按倒石根!同時,他那寬厚穿著新棉衣的后背,像城墻蓋住陳浩蜷縮的身體!
“轟隆——!?。 ?/p>
地動山搖!炮彈在離巖石不到十米上方凌空炸開!沖擊波如巨錘橫掃!灼熱彈片、鋒利碎石、凍硬泥土混合致命風暴席卷!
陳浩雙耳“嗡”一聲失聰!背上被沉重身體壓死,五臟六腑像被卡車猛撞,喉頭一甜,血腥硝煙味沖口!震得眼前發(fā)黑!
幾秒像一世紀。煙塵硫磺味嗆得陳浩咳出淚。他艱難轉脖抬頭。
壓身上的劉鐵柱身體猛抽一下。嶄新深藍棉衣右肩后背,撕開海碗大焦黑翻卷的破洞!洞內血肉碎骨焦絮模糊可見,冒青煙帶焦臭。溫熱粘稠帶鐵銹味的血,汩汩涌出!浸透棉衣內襯,滴滴答答淌落,洇濕陳浩后背,滲進身下雪地。刺目粘稠的鮮紅,在慘白雪地上洇開大片暗紅!
劉鐵柱臉貼冰冷巖石,離陳浩很近。臉上凍瘡紫紅,表情卻平靜,甚至嘴角似有絲釋然?眼睜著,空洞望陳浩方向,唇微弱翕動,想說什么,只擠出串帶血沫,無聲破滅。
那眼神!像燒紅鉤子燙穿陳浩眼球,烙進靈魂!有劇痛扭曲,有生命消逝茫然,但更多是刻骨子里本能的守護!守護陳浩,守護戰(zhàn)友!守護獨立團希望!還有絲“穿團長新棉衣,沒丟人”的坦蕩無悔!
“鐵柱——?。?!啊——?。。 ?陳浩喉嚨迸出野獸般慘嚎!巨大悲痛沖擊如燒紅鋼針刺穿心臟四肢!全身劇顫!他發(fā)瘋想翻身,用手堵那涌血破洞!但劉鐵柱如山身體死死壓住他!
旁邊戰(zhàn)士衛(wèi)生員瘋撲上來,七手八腳小心挪開劉鐵柱溫熱卻無力的身體。衛(wèi)生員顫抖撕開血浸棉衣,只看一眼,人僵住。痛苦閉眼,淚混硝煙滾落,無聲搖頭。默默莊重拿塊灰布,輕輕仔細蓋住劉鐵柱平靜帶憾的臉。那身沾泥硝煙滾燙鮮血的新棉衣,在慘白雪地里,紅如悲壯旗幟,紅得窒息!
陳浩像抽空魂的破布娃娃,癱坐冰冷巖石血污地。目光呆滯看灰布遮住劉鐵柱臉,看身下暗紅粘稠凝冰的血跡,看劉鐵柱腳上嶄新卻再無主人的棉鞋…一股比寒風刺骨萬倍的冰冷凍僵他全身!胃里翻江倒海,“哇——嘔——!” 劇烈嘔吐,吐光所有,只??酀懼毂磻嵟?!
這不是戲!沒重來!活生生的人!憨厚領新衣、抱怨凍瘡的老兵!李云龍派來保護他的忠誠戰(zhàn)士!生龍活虎撲倒他的兄弟!沒了!為他這“外人”,炸得血肉模糊,倒在這冰天雪地!
零距離直面戰(zhàn)爭殘酷,尤其被戰(zhàn)友用血肉生命徹底守護,這直擊靈魂的震撼沖擊,像燒紅狼牙棒搗進陳浩五臟瘋狂攪撕!之前隔著屏幕的憤怒感慨,蒼白無力可笑!
無法形容的劇痛怒火在胸腔爆炸燃燒!他恨!恨鬼子兇殘滅絕人性!恨漢奸偽軍豬狗不如!恨這吃人世道!更恨自己之前無能為力!看戰(zhàn)士手中老舊步槍,看鬼子肆無忌憚機槍炮彈,陳浩眼布駭人血絲,赤紅如地獄火!
“槍!炮!藥!” 三字如燒紅帶刺子彈,在陳浩痛苦怒火填滿快炸的腦海瘋狂旋轉沖撞咆哮!
他恨不能飛回去!弄!搶!買!偷!用盡手段!搞最猛火力!搞救命藥!歪把子捷克式不夠!要馬克沁!要迫擊炮!要沖鋒槍!盤尼西林!磺胺粉!止血粉!紗布!有多少要多少!只要能武裝起用血肉意志抗鋼鐵洪流的戰(zhàn)士!只要能多救下劉鐵柱這樣忠誠無畏的兄弟!他陳浩,愿賣靈魂給魔鬼!
遠處,鬼子膏藥旗還在風雪中蠕動,零星槍炮如毒蛇嘶鳴。但在陳浩感知里,世界只剩死寂嗡鳴,和眼前刺目粘稠猙獰暗紅血冰!他死死攥著身下混泥雪血冰的凍土,指甲深摳凍硬泥土破皮滲血不覺。一個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堅定瘋狂的念頭,如血火淬煉開刃利劍,劈開所有迷??謶知q豫,成支撐他活的唯一信念:
回去!砸鍋賣鐵!傾家蕩產!想盡辦法!搞裝備!搞藥品!救人!殺光這幫畜生!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