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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亂世悲歡 聞山隱 127602 字 2025-07-05 09:4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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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城外三十里,有個喚作“榆錢鎮(zhèn)”的村落,鎮(zhèn)口一棵老榆樹年年落花如雪。王守業(yè)的棺材鋪子就開在榆樹底下,門板常年泛著桐油浸透的深褐色,像是凝固了的時間。他鋪子里總彌漫著一股桐油和上好木料混合的沉悶氣息,這股味道,如同他本人,在榆錢鎮(zhèn)的地界上扎了根。

王守業(yè)年近五十,身材枯瘦,卻有一雙與枯瘦毫不相稱的手——指節(jié)粗大,布滿經(jīng)年累月與木料、刨花、砂紙糾纏所留下的繭子與劃痕。他寡言,眼神卻深,像兩口枯井,偶爾瞥向鋪子最里側(cè)停著的那口楠木壽材時,眼底才有些活氣。那是他積攢半生,用最好的金絲楠木,一鑿一刨為自己打造的歸宿,尺寸比尋常棺材略大一圈,內(nèi)壁打磨得光滑如鏡,能照見人影。

鎮(zhèn)上的人提起王守業(yè),總要帶一句:“王老板那口楠木壽材,嘖嘖,那才是真正的‘老房’!”語氣里有羨慕,也有幾分對死亡的敬畏與疏離。

王守業(yè)有個女兒,叫小蘭,十七歲,眉眼間有幾分像他早逝的妻子。小蘭安靜,總坐在鋪子門口的小杌子上,低頭納著鞋底,或是用細(xì)篾編些精巧的蟈蟈籠子。偶爾有主顧上門,她便放下活計,去后院灶上燒水沏茶。父女倆的日子清貧、沉默,像鋪子里那口沉重的楠木壽材一樣,是件早已被時間磨平了棱角、安置停當(dāng)?shù)奈锛?/p>

那年春天,榆錢落得格外厚,白茫茫鋪了一地。風(fēng)聲卻不大對勁了,先是鎮(zhèn)上茶館里的閑談聲低了下去,接著是貨郎擔(dān)子來得稀了。王守業(yè)蹲在鋪子門口,看著那些匆匆走過、臉色惶然的人影,手指無意識地在膝頭的粗布褲子上劃拉著,仿佛在丈量某種無形的尺寸。他站起身,走進鋪子深處,在那口金絲楠木棺材旁站定,伸出手,用指腹沿著棺蓋邊緣那道流暢的曲線緩緩摩挲過去,一絲微不可察的裂紋觸痛了他。他蹲下來,取過一小塊極細(xì)的砂紙,沾了點唾沫,對著光線,小心翼翼地在裂紋處打磨。那動作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在修復(fù)的不是一道木紋的裂隙,而是命運即將塌陷的一角。

戰(zhàn)亂如同遠(yuǎn)處滾來的悶雷,最終炸響在榆錢鎮(zhèn)的頭頂。先是潰兵,像決堤的濁流涌過鎮(zhèn)子。王守業(yè)死死頂住鋪門,聽著外面雜沓的腳步聲、哭喊聲、粗暴的砸門聲,每一次撞擊都像砸在他的心口上。小蘭縮在墻角,臉埋在膝蓋里,肩膀微微發(fā)抖。鋪子里彌漫的桐油味里,第一次滲進了濃重的血腥氣和硝煙味,嗆得人無法呼吸。潰兵過后,是更深的死寂,然后是更加令人窒息的“維持會”和“皇協(xié)軍”。鎮(zhèn)上僅剩的幾家店鋪,門板上都貼了花花綠綠的告示和膏藥旗。王守業(yè)的棺材鋪子,那深褐色的門板,也未能幸免,一張印著“大東亞共榮”的傳單斜斜地粘在上面,像一塊丑陋的瘡疤。

米缸徹底空了。王守業(yè)揭開缸蓋的聲音,空洞得嚇人。小蘭倚著門框,臉色蠟黃,嘴唇干裂起皮,眼睛顯得更大了,卻沒什么神采。她看著父親,低聲說:“爹,我餓?!?/p>

王守業(yè)沒應(yīng)聲。他走到那口金絲楠木棺材邊,站了很久。最后,他猛地抄起墻角那把沉甸甸的斧子,斧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道冷光。他掄起斧子,不是朝著木料,而是朝著棺材下方墊著的兩根厚重的松木墩子,狠狠劈了下去!木屑飛濺,沉悶的劈砍聲在死寂的鋪子里回蕩。小蘭驚得捂住了嘴,眼睛死死盯著父親那因用力而扭曲的臉。楠木壽材沉重的一角,隨著墩子的碎裂,轟然塌陷下來,砸在地上,震起一片灰塵。

王守業(yè)用破布裹了那兩根劈下的上好松木料,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最后一點活命的指望。他佝僂著背,走出鋪門,走向鎮(zhèn)上唯一還半開著的糧店。糧店門口排著長隊,人人臉上都是麻木的菜色。輪到他時,糧店老板斜睨了一眼他懷里的木料,伸出三根油膩膩的手指頭。

“就這些?”王守業(yè)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老板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從身后半空的麻袋里舀出小半瓢灰撲撲的玉米面,嘩啦倒進王守業(yè)攤開的舊布袋里。那點可憐的玉米面,甚至蓋不住袋底。

王守業(yè)抱著那輕飄飄的布袋回到家,小蘭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父女倆默默地煮著那點糊口的東西。鍋里的水還沒燒開,外面又響起了粗暴的砸門聲,比潰兵那次更兇、更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

門開了,幾個穿著土黃軍服、歪戴帽子的“維持會”兵痞闖了進來,刺刀在昏暗中閃著寒光。為首的一個矮胖子,敞著懷,露出腰間的盒子炮,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鋪子里掃視,最后釘子一樣釘在那口傾塌了一角的楠木壽材上。

“喲呵!老東西,藏著這么好的貨色!”矮胖子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唾沫星子噴濺,“皇軍征用!前線用得著!”他手一揮,幾個兵痞如狼似虎地?fù)渖先ァ?/p>

“老總!老總!使不得??!”王守業(yè)像被火燎了似的撲過去,聲音變了調(diào),枯瘦的身子死死擋在棺材前,“這是我…我自個兒的‘老房’!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貴手……”他渾濁的眼里第一次涌上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懇,身體微微顫抖著,試圖用自己單薄的身軀護住那最后的棲身之所。

“滾開!老棺材瓤子!”矮胖子不耐煩地一腳踹在王守業(yè)肚子上。王守業(yè)悶哼一聲,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蜷縮著倒在地上,臉痛苦地皺成一團。他徒勞地伸出手,想去抓那些兵痞的褲腳,手指卻只徒勞地抓撓著冰冷的地面。

兵痞們哪里管他,吆喝著,七手八腳地抬起那沉重的楠木棺材。棺木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小蘭尖叫著撲過來,想拉住其中一個兵痞的胳膊:“別動我爹的棺材!”那兵痞反手一個耳光,力道大得驚人。小蘭被打得一個趔趄,頭重重磕在擺放鑿子、刨子的粗糙木架子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身體軟軟地滑倒在地,一縷暗紅的血緩緩從她額角的發(fā)際線滲出,蜿蜒而下,滴落在積滿木屑和灰塵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觸目驚心的暗色。

兵痞們抬著棺材揚長而去,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鋪子里只剩下王守業(yè)粗重的喘息聲和小蘭微弱的呻吟。王守業(yè)掙扎著爬到女兒身邊,顫抖的手想去碰觸她額上流血的傷口,又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嘶鳴,比任何號哭都更顯凄厲。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空蕩蕩的鋪子中央——那里只留下幾道深深的、丑陋的拖拽痕跡,像大地被強行撕裂的傷口。那口凝聚了他一生心血、也寄托了他最后一點念想的楠木壽材,連同他僅存的尊嚴(yán)和安寧,被粗暴地拖走了,只留下這一片狼藉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日子變成了一團黏稠、冰冷的淤泥,拖著人往下沉。王守業(yè)變得像個游魂,鎮(zhèn)上幾乎聽不到他一點聲響。那口被強行拖走的楠木壽材,成了抽掉他脊梁骨的最后一擊。鋪子里沒了木料,沒了工具,連桐油味也淡得快聞不到了,只剩下灰塵和一種揮之不去的、絕望的霉味。他大部分時間只是坐著,對著空蕩蕩的鋪子中央那幾道棺材留下的拖痕,眼神空洞,像兩口徹底干涸、連倒影也映不出的枯井。偶爾,他會下意識地抬起手,在虛空里緩慢地摩挲幾下,仿佛那里還立著他那口光滑如鏡的“老房”。

小蘭額上的傷口結(jié)了痂,像一條丑陋的褐色蜈蚣爬在蒼白的皮膚上。她變得異常安靜,終日蜷縮在角落里,抱著膝蓋,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驚過度的小獸。那日兵痞的耳光留下的嗡嗡聲,似乎從未從她腦子里散去。她常常在夜里驚醒,發(fā)出壓抑的、短促的驚叫,隨即又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看父親的方向。父女倆守著空空的米缸和空空的鋪子,沉默像一塊巨大的裹尸布,把他們緊緊裹住。饑餓如影隨形,啃噬著他們的五臟六腑。小蘭一天比一天瘦,顴骨高高凸起,蠟黃的臉上只剩下一雙因瘦削而顯得過大的眼睛,里面盛滿了驚惶和茫然。她開始咳嗽,起初是輕微的,后來聲音越來越深,越來越空洞,像破舊的風(fēng)箱在胸腔里艱難地拉扯。

那天午后,小蘭的咳嗽聲驟然變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她痛苦地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吸氣都變成一種尖銳的嘶鳴。王守業(yè)慌亂地跪在炕邊,想給她拍拍背,又不知如何下手,枯瘦的手懸在半空,微微顫抖。

“爹……”小蘭艱難地抬起眼皮,眼神已經(jīng)有些渙散,聲音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冷……好冷……”

王守業(yè)猛地驚醒,像被針扎了一下。他發(fā)瘋似的在空蕩蕩的鋪子里翻找,掀開角落堆積的破麻袋和爛木板,終于在一個蒙塵的角落,拖出了那口替換下來的薄皮杉木棺材——這是他早年用剩下的邊角料拼湊而成,板材薄脆,接口粗糙,與那楠木壽材相比,簡直是乞丐與王孫之別。他使出全身力氣,將那口薄棺拖到炕邊,又手忙腳亂地抱起炕上輕飄飄、滾燙的女兒,小心翼翼地放入冰冷的棺木中。小蘭的身體接觸到冰涼的棺底,似乎痙攣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囈語。

“爹……大了……”她細(xì)若游絲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睡……好空……”

王守業(yè)渾身一僵,如遭雷擊。他低頭,看著躺在巨大杉木棺材里的女兒。那薄棺對她瘦小的身體來說,確實太大了,像個無情的深淵,襯得她更加渺小無助。她的頭無力地歪向一側(cè),蠟黃的臉頰陷在粗糙的棺木里。王守業(yè)伸出顫抖的手,撫摸著棺木粗糙冰冷的內(nèi)壁,指尖感受著那粗礪的紋理和巨大的空蕩。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女兒凹陷下去的臉頰,干裂的嘴唇哆嗦著,反復(fù)囁嚅著幾個破碎的字:“量錯了……尺寸……量錯了……”聲音嘶啞低沉,像砂礫在石頭上摩擦。他一遍遍地摸著棺木,仿佛想用這動作修正那個無法挽回的巨大誤差,抹平那吞噬了他女兒的巨大空洞?;璋抵?,只有他含糊不清的低語和棺木里小蘭那漸漸微弱下去的、破風(fēng)箱般的呼吸聲相互交織,在死寂的鋪子里幽幽回蕩,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挽歌。

小蘭沒能熬過那個寒冷的夜晚。王守業(yè)在冰冷的薄棺旁枯坐了一夜,像一尊石像。天蒙蒙亮?xí)r,鎮(zhèn)外響起了沉悶的炮聲,由遠(yuǎn)及近,大地微微震顫。王守業(yè)木然的臉終于動了一下,深陷的眼窩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熄滅了。

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器。他沒有再看棺木中的女兒一眼,徑直走到后院。那里堆著一些廢棄的刨花、碎木屑,還有那個裝過玉米面的、早已空空如也的破布口袋。他沉默地抱起這些易燃的、輕飄飄的東西,一趟又一趟,把它們堆進鋪子中央——堆在那口停放著女兒的薄皮杉木棺材周圍。刨花和碎木屑帶著陳舊木材的氣息,很快在棺材四周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干燥的柴堆。空氣里彌漫開一股微弱的、塵封的木頭味道,混合著死亡的氣息。

做完這一切,王守業(yè)回到里屋。他打開一個幾乎從未動過的舊木箱,從箱底,取出一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青色壽衣。布料早已失去了當(dāng)初的色澤,顯得灰暗陳舊。他慢慢地、極其認(rèn)真地抖開壽衣,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莊重。他脫下身上那件破爛油膩、沾滿木屑的褂子,露出嶙峋的、布滿歲月刻痕的胸膛。冰冷的空氣刺激得他皮膚起了一層細(xì)小的疙瘩。他仔細(xì)地、一絲不茍地穿上那套壽衣,仿佛要去赴一個遲到了很久的約定。粗糙的布料摩擦著他枯瘦的身體。

他走回鋪子中央,走到那口被刨花包圍的薄皮棺材旁。他伸出枯枝般的手,輕輕推開沉重的棺蓋。棺蓋摩擦著棺身,發(fā)出沉悶而悠長的“吱嘎”聲,在死寂的鋪子里格外刺耳。他俯下身,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小心翼翼地將女兒冰冷僵硬的身體往旁邊挪了挪,在杉木棺材那巨大而冰冷的內(nèi)部,給自己騰出了一點位置。然后,他抬腿,跨了進去,動作有些笨拙,但異常堅決。他慢慢地、慢慢地躺了下去,緊挨著女兒冰冷的身軀。杉木棺材粗糙的內(nèi)壁硌著他的骨頭,冰冷刺骨。他伸出手,摸索著,從內(nèi)側(cè)抓住了棺蓋的邊緣。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鋪子里殘留的桐油味、木屑味、霉味,還有死亡冰冷的味道。然后,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向下一拉!

沉重的杉木棺蓋帶著巨大的陰影和呼嘯的風(fēng)聲,轟然落下!

“哐——!”

一聲巨響,震得鋪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沉重的棺蓋嚴(yán)絲合縫地蓋上了,隔絕了最后一絲天光。棺材內(nèi)外,瞬間陷入一片絕對、徹底、如同遠(yuǎn)古深淵般的黑暗。無邊無際的墨色,吞噬了所有。

鋪子里,死一樣的寂靜。只有那堆干燥的刨花和木屑,無言地圍著那口合攏的薄皮棺材,像一圈沉默的祭品。門外,炮聲隆隆,越來越近,震得那深褐色的門板微微顫抖,門縫里透進的光線,在鋪滿灰塵的地面上篩下些跳動、惶惑的碎影。一陣狂風(fēng)卷過鎮(zhèn)口的老榆樹,樹上僅存的幾片枯葉劇烈地?fù)u晃、掙扎,最終被粗暴地撕扯下來,打著旋兒,撞在棺材鋪緊閉的深褐色門板上,發(fā)出細(xì)微的、如同嘆息般的“啪啪”聲,隨即又被風(fēng)卷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風(fēng)穿過門縫,嗚咽著灌進空蕩的鋪子,卷起地上散落的木屑和灰塵,打著旋兒,輕輕地?fù)湓谀强诒∑ど寄竟撞拇植诒涞谋砻妗?/p>


更新時間:2025-07-05 09:4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