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競賽的壓力與那句“負責(zé)”
物理競賽市級選拔前的最后一次高強度模擬考,像一場驟然降臨的暴風(fēng)雪,將整個競賽集訓(xùn)小組籠罩在冰冷肅殺的低氣壓里。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鉛云低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偌大的階梯教室被臨時征用為考場,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間或響起的、壓抑的咳嗽聲??諝饫飶浡湍?、紙張和一種名為“極限壓力”的、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氣息。
陳陽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的筆無意識地轉(zhuǎn)動著,速度越來越快,泄露著主人內(nèi)心的焦灼。試卷攤在面前,最后一道綜合大題像一座險峻的冰山,橫亙在他思維前進的路上。題干冗長復(fù)雜,涉及的模型是他復(fù)習(xí)時有所疏漏的冷門難點。他嘗試了兩種常規(guī)的切入方式,推導(dǎo)出的式子卻像兩團糾纏不清的亂麻,在草稿紙上蔓延開令人沮喪的混亂。時間一分一秒無情流逝,監(jiān)考老師手腕上的表,秒針每一次“嗒”的輕響,都像小錘子敲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掌心一片滑膩。他強迫自己深呼吸,試圖將那些公式定理重新在腦中排列組合,尋找被忽略的鑰匙。然而,思緒卻像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滑向別處——圖書館那個空置了許久的靠窗位置,走廊上那個驚慌失措、抱著散落一地的紙張倉皇逃開的單薄背影,還有那句帶著巨大恐慌、像冰錐一樣刺過來的“對不起”……
煩躁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緊了他的心臟。他猛地甩了一下頭,試圖將這些干擾驅(qū)逐出去。競賽!這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他重新聚焦在題目上,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急促而潦草的線條,數(shù)字和符號瘋狂跳躍,試圖強行撕開一道突破口。然而,思路像是被一層無形的膜阻隔著,每一次看似接近的靈光,最終都撞在冰冷的邏輯壁壘上,碎成無用的粉末。
“距離考試結(jié)束還有十五分鐘?!?監(jiān)考老師毫無感情的聲音在寂靜的教室里響起,如同最終宣判的倒計時。
陳陽的心猛地一沉。他盯著那道依舊空白一片的大題位置,胃里像塞進了一塊沉重的冰。完了。一種冰冷的、名為“失控”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從未在物理上感到如此無力。他甚至能想象出王老師看到這張答卷時,鏡片后那雙銳利眼睛里會凝聚起怎樣的風(fēng)暴。
交卷的鈴聲尖銳地撕裂了沉重的寂靜。陳陽幾乎是麻木地將那張承載著挫敗的試卷交了上去,動作僵硬。教室里響起一片如釋重負又夾雜著哀嚎的嘆息聲、議論聲。他沉默地收拾著文具,指尖冰涼。李哲湊過來,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陽哥,最后那道變態(tài)題你搞出來沒?媽的,老王從哪兒挖的這種妖題!”
陳陽沒回答,只是緊抿著唇,將筆袋塞進書包的動作帶著一股壓抑的狠勁。他不想說話,一個字都不想。失敗的苦澀和對自己狀態(tài)失控的惱怒在胸腔里翻攪、發(fā)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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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公布的速度快得殘忍。第二天下午的自習(xí)課,王老師就拿著剛打印出來、還帶著機器余溫的成績單走進了(7)班教室。他臉上慣常的嚴(yán)肅此刻凝成了寒霜,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冰面上,整個教室瞬間鴉雀無聲,連翻書的聲音都消失了。
“這次模擬考的成績,很不理想?!?王老師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金屬刮過黑板,帶著刺耳的穿透力,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尤其是某些被寄予厚望的同學(xué)!”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照燈,瞬間鎖定了后排靠窗位置的陳陽。
陳陽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對抗那幾乎將他淹沒的難堪和壓力。
“陳陽,” 王老師毫不留情地點名,聲音沉得能滴出水來,“78分。年級排名第幾?你自己看看!” 他揚了揚手中的成績單,“最后那道綜合大題,全班只有兩個人拿了步驟分,你陳陽,竟然空白!思路呢?平時那股鉆研勁兒去哪兒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陳陽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能感覺到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同情,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臉頰火辣辣地?zé)饋?,不是因為羞愧,而是因為一種被當(dāng)眾剝開失敗的強烈屈辱感。他垂著眼,死死盯著攤在桌面上那張刺眼的試卷,鮮紅的“78”像一道猙獰的傷口??瞻椎拇箢}位置,更是無聲的嘲諷。
“距離市級選拔還有不到十天!就憑這樣的狀態(tài),這樣的專注度?” 王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嗯?是不是覺得進了重點班,拿了幾個小獎,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就可以分心去搞些有的沒的了?!”
“有的沒的”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陳陽的心上。論壇帖子、那些流言、林溪的躲避……這些日子糾纏不清的煩躁和委屈,在王老師這意有所指、近乎羞辱的斥責(zé)下,轟然點燃!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沖上頭頂,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抬起頭,第一次,用一種近乎冒犯的、帶著強烈反抗意味的眼神,直直迎向王老師憤怒的目光。嘴唇緊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下頜繃緊,胸膛因為壓抑的怒火而微微起伏。他想反駁,想大聲質(zhì)問什么叫“有的沒的”?想說他比任何人都想贏!但最終,所有激烈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里,只化作喉結(jié)一次沉重的滾動。他不能,也不敢。王老師是競賽的領(lǐng)路人,他的前途還捏在對方手里。
王老師顯然被他這種無聲的反抗激怒了,臉色更加難看,但看著陳陽眼中那簇壓抑的火苗和泛紅的眼眶,終究沒有再說更重的話,只是極其失望地、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像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所有人心頭。
“自習(xí)吧!好好想想!” 王老師把成績單重重拍在講臺上,轉(zhuǎn)身離開了教室。沉重的關(guān)門聲在死寂的空氣里回蕩,久久不散。
教室里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沒人敢大聲說話,只有小心翼翼的翻書聲和壓抑的呼吸。陳陽像一尊石雕般僵在原地,維持著那個抬頭的姿勢,直到王老師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他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垮下肩膀,重重地靠回椅背。他閉上眼,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揉著突突作痛的太陽穴,仿佛要將里面沸騰的煩躁和挫敗感擠壓出去。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李哲小心翼翼地探過頭,壓低聲音:“陽哥……你……沒事吧?老王他……就那樣,說話沖……”
陳陽沒睜眼,也沒回應(yīng)。他只是覺得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和冰冷。競賽的壓力像一座無形的大山,論壇的流言像惱人的蚊蠅,而林溪的躲避……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心上最柔軟的地方,平日里或許不顯,此刻在巨大的挫敗感下,那根刺的存在感被無限放大,帶來一陣陣尖銳細密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委屈。
她憑什么躲他?因為那些無聊的閑話?她知不知道他為了這場競賽付出了多少?她知不知道他此刻有多狼狽?一股無名火混雜著無處發(fā)泄的憋悶,在他胸中左沖右突。他猛地睜開眼,一把抓起桌上那張刺眼的試卷,看也不看,胡亂揉成一團,帶著一股狠勁塞進了課桌最深處。仿佛這樣就能埋葬掉這該死的失敗和所有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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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學(xué)后,圖書館再次成了陳陽的避難所。不是那個靠窗的、曾有過短暫溫馨回憶的角落,而是物理資料區(qū)最深、最僻靜的、被高大書架包圍的一張小方桌。這里燈光稍顯昏暗,空氣里彌漫著舊書特有的陳年紙墨氣息,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翻書的聲音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風(fēng)聲。
他面前攤著那本厚厚的物理競賽精編習(xí)題集,正是那道讓他鎩羽而歸的難題同類型拓展。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推導(dǎo),公式套著公式,箭頭指向不同的方向,像一張混亂的作戰(zhàn)地圖。然而,思維卻像陷入了泥沼,滯澀不前。那些曾經(jīng)清晰無比的定理、模型,此刻在腦中攪成一鍋漿糊。王老師失望的眼神、同學(xué)們無聲的注視、還有那個倉皇逃開的背影……各種畫面碎片般閃現(xiàn),干擾著他,撕扯著他的注意力。
“啪嗒?!?指尖的筆又一次滾落桌面,在寂靜中發(fā)出突兀的輕響。
陳陽煩躁地“嘖”了一聲,用力向后靠去,椅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抬手,再次重重地揉捏著發(fā)脹的太陽穴,眉頭擰成一個死結(jié)。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書架間的縫隙,投向閱覽區(qū)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位置——依舊空著。
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和更深的煩悶涌上心頭。他猛地收回視線,像被燙到一樣,賭氣似的重新抓過習(xí)題集,強迫自己將目光釘死在那些冰冷的符號上。然而,那些字符仿佛都扭曲起來,嘲笑著他的徒勞。
就在這時,書架另一側(cè)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交談聲,細碎地飄進他的耳朵。
“……哎,你看到?jīng)]?剛才(1)班那個林溪,臉色白得跟紙似的,抱著作業(yè)本跑得飛快,差點撞到人……”
“看到了看到了!慌慌張張的,跟后面有鬼追似的。嘖,自從論壇那事兒之后,她就有點神神叨叨的……”
“可不是嘛!感覺像驚弓之鳥,誰多看她一眼都能把她嚇跑。你說……她是不是心虛???”
“誰知道呢……不過陳陽最近也挺不對勁的,剛才在教室被老王訓(xùn)得那個狠……臉黑得能滴墨……你說會不會真因為……”
“噓!小聲點!別瞎猜!不過……競賽當(dāng)頭,還是離這些麻煩遠點好……”
后面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模糊的竊竊私語。
“麻煩”……
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刺中了陳陽緊繃的神經(jīng)!
所有的煩躁、委屈、挫敗、無處宣泄的怒火,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轟然炸開!他腦子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啪”地一聲斷了!
什么叫麻煩?他陳陽什么時候成了需要別人避之不及的麻煩?還是……她林溪覺得她自己是個麻煩,所以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他?
憑什么?!
他為了競賽焦頭爛額,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責(zé)難,而她呢?就因為這些捕風(fēng)捉影的流言,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單方面把他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甚至,讓他也成了別人口中“不對勁”的談資?
一股被冒犯的、強烈的怒意混合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受傷感,如同巖漿般在胸腔里奔涌。他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安靜和憋屈!
陳陽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帶倒了椅子,在寂靜的圖書館里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刺耳的巨響!引得附近幾個埋頭苦讀的學(xué)生驚愕地抬起頭。
他看也沒看周圍的目光,一把抓起桌上散亂的書本和習(xí)題冊,胡亂塞進書包里,拉鏈拉得粗暴而響亮。然后,他邁開長腿,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凜冽低氣壓,像一陣裹挾著寒流的風(fēng),徑直朝著圖書館大門的方向沖去。腳步沉重,踏在地板上發(fā)出咚咚的回響,每一步都踩踏著他無處安放的激烈情緒。
他需要一個答案。現(xiàn)在!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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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傍晚,天色暗得很快。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校園的屋頂,凜冽的寒風(fēng)在空曠的廣場和教學(xué)樓之間穿梭呼嘯,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發(fā)出嗚嗚的悲鳴。路旁光禿禿的梧桐枝椏在風(fēng)中劇烈搖晃,投下張牙舞爪的黑色剪影。
林溪剛被張老師叫去辦公室,幫忙整理完一沓作文比賽的初選稿件。她抱著厚厚一疊文稿,低著頭,腳步匆匆地從教師辦公樓走出來。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她下意識地將凍得通紅的半張臉埋進圍巾里,只露出一雙寫滿疲憊和心事的眼睛。剛走出樓門,一股強勁的穿堂風(fēng)猛地襲來,吹得她一個趔趄,懷里的文稿嘩啦作響,有幾頁被風(fēng)卷起,驚險地飄飛出去。
她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抓,身體在風(fēng)中搖晃,顯得格外單薄脆弱。好不容易穩(wěn)住了懷里的文稿,又狼狽地蹲下身去撿拾散落在地上的幾頁紙。冰冷的寒氣順著褲腳鉆進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指尖凍得有些麻木,撿拾的動作笨拙又緩慢。就在她指尖即將碰到最后一張被風(fēng)吹得貼在墻角、沾了些濕泥的稿紙時——
一雙熟悉的、沾著些許灰塵的白色運動鞋,毫無預(yù)兆地、帶著一種壓迫性的存在感,闖入了她低垂的視線范圍,停在了那張臟污的稿紙邊緣。
林溪的動作瞬間僵住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猛地竄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倒流。她甚至不需要抬頭,身體的本能已經(jīng)先一步認出了這雙鞋的主人。是陳陽!
巨大的恐慌像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無法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序地撞擊著,發(fā)出擂鼓般的巨響,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是……來找她的嗎?因為論壇的事?因為王老師的訓(xùn)斥?他是不是……很生氣?
無數(shù)個可怕的念頭在腦中炸開,讓她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她維持著那個半蹲的、近乎蜷縮的姿勢,像一只暴露在猛獸視線下的小動物,連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沙礫,打在她裸露的脖頸上,激起一陣細密的戰(zhàn)栗。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頭頂上方那道沉甸甸的、帶著強烈情緒的目光,像實質(zhì)般壓下來。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周圍呼嘯的風(fēng)聲似乎也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她狂亂的心跳和頭頂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幾秒鐘的死寂,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終于,一個低沉壓抑、帶著明顯克制卻又難掩煩躁和一絲沙啞的聲音,從她頭頂上方沉沉地砸了下來,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林溪?!?/p>
他叫了她的全名。不再是以前在圖書館或走廊偶遇時,那帶著點隨意或溫和的“喂”,或者干脆沒有稱呼。
“最近……” 他頓了一下,似乎也在極力平復(fù)著某種翻騰的情緒,聲音里透著一股強壓下的困惑和受傷的意味,“……在躲我?”
直白的詰問,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剖開了她這些日子小心翼翼維持的偽裝和鴕鳥般的逃避。
林溪猛地一顫,仿佛被這冰冷的質(zhì)問刺穿了身體。一股巨大的酸澀和委屈瞬間沖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熱、發(fā)脹。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抑制住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和喉嚨里涌上的哽咽。
她不能哭。絕不能。
她強迫自己,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飛快地撿起地上最后那張沾了泥的稿紙,胡亂地塞進懷里那疊文稿的最底層。動作慌亂得像是在掩蓋什么罪證。然后,她像是終于積蓄起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勇氣,撐著冰冷僵硬的雙腿,慢慢地、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
她始終低著頭,視線牢牢鎖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極其吸引人的圖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在那里面看到厭惡,看到煩躁,看到被自己“麻煩”到的不耐。
寒風(fēng)卷起她的圍巾末端,吹亂了額前的劉海。她抱著文稿的手臂收得死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文稿的邊緣被她捏得變了形。
過了好幾秒,她才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頭。目光卻像是受驚的小鹿,只敢飛快地、怯怯地掠過他緊繃的下頜線條,然后便倉皇地垂落下去,定格在他胸前校服拉鏈的位置。
她的嘴唇動了動,喉嚨干澀發(fā)緊,像是被砂紙磨過。發(fā)出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冰水里浸泡過,冰冷又破碎:
“那個……論壇的帖子……” 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仿佛要咽下喉嚨里涌起的巨大苦澀和恐懼,“……我怕……影響你……”
終于說出來了。這個像巨石一樣壓在她心頭、讓她寢食難安、逼得她四處躲藏的理由。說出來后,并沒有想象中的解脫,反而像是將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了寒風(fēng)中,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她屏住了呼吸,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等待而微微發(fā)抖。寒風(fēng)呼嘯著掠過空曠的樓宇間,卷起枯葉的碎屑,打著旋兒從兩人僵持的身影旁掠過。
陳陽沉默了。
他看著她低垂的、幾乎要埋進圍巾里的腦袋,看著她因為用力抱著文稿而微微顫抖的手臂,看著她凍得發(fā)紅的鼻尖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那句帶著巨大恐慌的“我怕影響你”,像投入他沸騰怒海中的一塊冰。
論壇的帖子……原來是因為這個。
一瞬間,所有積壓的煩躁、委屈、不解似乎都找到了出口,卻又被這句話里蘊含的巨大犧牲感和小心翼翼的惶恐給堵了回去,變成了一種更加復(fù)雜難言的情緒。她躲著他,不是因為覺得他麻煩,不是因為討厭他,而是……怕影響他?怕連累他?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光,驟然刺破了他心頭的陰霾和怒火。
他看著她這副驚弓之鳥般、仿佛承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那股洶涌的怒意奇異地、一點點地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奈,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疼。
他忽然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沒有嘲諷,沒有憤怒,更像是一種釋然,一種了然,還帶著點對自己剛才失控情緒的無奈自嘲。
林溪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聲驚得猛地抬起了頭,眼中還帶著未褪的驚恐和茫然的水光。
就在她抬頭的瞬間,撞進了一雙眼睛。
陳陽的目光,正牢牢地鎖在她的臉上。那里面沒有了剛才圖書館里的冰冷煩躁,也沒有了走廊初遇時的困惑和受傷。那是一種她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極其認真而篤定的眼神。清澈、坦蕩,像冬日傍晚驟然撥開厚重云層、傾瀉而下的一束夕陽光,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穿透力,直直地望進她慌亂的心底。
他的嘴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絲剛才那個短促笑容的弧度,聲音卻變得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力量,一字一句地砸在呼嘯的寒風(fēng)里:
“無聊的人寫的,” 他微微蹙了下眉,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煩,像是在拂開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別在意。”
然后,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更深地望進她寫滿錯愕和不敢置信的眼睛里,像是在對她宣告,更像是在對自己強調(diào),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屬于他自己的擔(dān)當(dāng):
“我的狀態(tài)——” 他挺直了背脊,冬日的寒風(fēng)鼓起他敞開的校服外套,額前被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下,那雙眼睛亮得驚人,“——自己負責(zé)?!?/p>
話音落下,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等待林溪的任何回應(yīng)。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包含了太多林溪此刻無法解讀的情緒——有安撫,有堅定,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然后,他干脆利落地轉(zhuǎn)過身,邁開步子,逆著凜冽的寒風(fēng),朝著與林溪來時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他的背影挺直而寬闊,在暮色四合、寒風(fēng)呼嘯的空曠廣場上,像一棵逆風(fēng)而立的樹。腳步堅定有力,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清晰而沉穩(wěn)的回響,一步步走遠,漸漸融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林溪僵立在原地,懷里緊緊抱著那疊文稿,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撐。寒風(fēng)卷著枯葉,撲打在她的褲腳上。陳陽最后那句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的巨浪,在她混亂一片的腦海中反復(fù)轟鳴、回蕩。
“我的狀態(tài),自己負責(zé)?!?/p>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撞碎了她這些天來自以為是的“保護”和沉重的負罪感。
他……沒有怪她?沒有覺得她是麻煩?甚至……他在告訴她,不必在意那些流言?他自己能處理好?
巨大的沖擊讓她一時無法思考,只能呆呆地望著那個消失在暮色寒風(fēng)中的背影,直到一陣更猛烈的風(fēng)襲來,吹得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才猛地回過神。臉頰上冰涼一片,她后知后覺地抬手一摸,不知何時,蓄積已久的淚水,終于沖破了所有強裝的堅強,無聲地滾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