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還是知道的，所有才會有這么一番用心良苦的勸誡。我應該感到失望嗎？或者感激？抑或慚愧？痛苦？幡然醒悟？……千頭萬緒在我的腦中激蕩，像一場地震的余波，久久無法平息。奇怪的是，震后的內(nèi)心并沒有處處斷瓦殘垣，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劫后余生的寧靜，像黃昏里遺落在沙漠深處的古國，柔和的霞光下城垣寂寂。
我的好睡眠又回來了。
周六的單獨輔導進行得很順利。在理性分析的層面，我并沒有想明白原因，不知道到底為什么，我的心突然就定了下來，能夠像之前那樣很自然的跟老師交談、討論、對視。
我的眼神里一定還流露出什么，讓他有時生硬的偏轉(zhuǎn)了目光，但是慢慢的我也能把這最后的情不自禁給圈禁在眼底之下，藏匿無蹤。從小到大，每一位老師都說我是一個自制力很強的好學生。
周日當然不會再去老師家里，每天早上我仍會在操場的看臺上等待日出，風雨無阻。這段隱秘的心思就像一個曠世奇珍，被我小心的收藏在心底的保險柜中，每天只在限定的時間里小心取出來輕輕摩挲擦拭。
可以朝朝暮暮的在身邊，難道還不滿足嗎？即便不滿足，最起碼，我不應該因為自己而打擾了他的生活，更不應該辜負他對我的期望。
表達感情的方式有千千萬種，我精挑細選、反復求證，最后選擇了我能夠想到和做到的最好的這一種。
雖然已經(jīng)十分小心，但那塊名牌腕表還是被眼尖的趙學姐發(fā)現(xiàn)了，然后自然在實驗室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我知道最理智的做法是把它鎖在宿舍的書桌里，像一個深閨名媛一樣不見天日，可是竟然沒忍住。
趙姝兒把附有手表標價的網(wǎng)頁鏈接發(fā)到實驗室的小群里，特別表明了要在國外的專賣店才能買得到，然后還在后面跟了一串又大又驚悚的感嘆號。趙棠海用極具戲劇性的夸張表情演繹了一段“白富美求愛記”，郭敏笑嘻嘻的圍觀完，一個如來神掌把他扇回座位，評價言簡意賅：“膚淺?！?/p>
趙姝兒扒著隔板問我：“小師弟，你圓圓妹子什么時候再出國，代購生意做不？”
“膚淺?！壁w棠海現(xiàn)學現(xiàn)用的評價了一句，而后繼續(xù)戲精上身，他向趙姝兒蹺起蘭花指，撩了一下并不存在的長發(fā)，“代購？什么是代購？本宮從小錦衣玉食，從來沒聽說過。”
郭敏對他當頭一拳，“行了行了，還有完沒完?”又回頭去趕趙姝兒，“你也別鬧了，小師弟的臉都成番茄要滴汁了?！?/p>
我向她感激的笑了笑，她看著我笑，抿了下嘴，終于還是沒忍住調(diào)侃：“不過話說回來，小師弟，有了愛情的滋潤就是不一樣啊，病也好了，人也精神了，組會上的報告更是大殺四方。唉，搞得我都想談戀愛了。”
“談啊談啊，”趙棠海說，“我陪你談。”
“滾滾滾！”郭敏掉頭就走，一溜煙跑回前排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其實這樣也不錯，我看著腕表想，我有一個白富美女友，而老師還是老師，一切如常。我輕輕摩挲著腕部的某個地方，那里隱隱發(fā)燙，明明只是一下緊握，卻像是烙鐵滲入機理，在骨肉的深處余熱翻騰。我把手表向那個地方挪了挪，機械表的重量壓制著心海起伏，沉甸甸的質(zhì)感讓人安心。有時，只是有時，我會突然覺得，這塊表很像一只放落海底的錨，給了我一點點莫名其妙的底氣，于是，不再彷徨得不知所往。
春去無痕，忽而夏至。
在我忙于發(fā)表博士以來第一篇論文的時候，家鄉(xiāng)傳來了好消息，表弟不負眾望，考上了這所大學。小姨一家當然高興壞了，大張旗鼓的搞了幾場慶祝，謝師宴，慶功宴，同喜宴，家宴……母親被邀請出席，成為座上賓。
表弟給我發(fā)來消息，說他們一家會在開學前過來這邊看看環(huán)境，做些準備。過了幾天，他又打來電話：“我媽也給大姨買了機票，讓她一起過來看看你。但是大姨怕影響你學習還不肯來，表哥，要不你勸勸？”
我說：“小姨這么破費，哪好意思？”
他鼻子里笑了出來：“那還不是指著你以后多多關(guān)照我。表哥，我媽就那人，你也甭客氣，我看得出來，大姨早就想去看你，就是怕花錢，也怕你不方便。”
我笑道：“你倒是門兒清?！?/p>
他說：“怎么，不領(lǐng)情啊？丑話說在前頭，我以后在學校搶了你的風頭，你別找大姨哭訴?！?/p>
我說：“得，就沖你這句豪言壯語，我也得’多多關(guān)照’了?！彪娫拑深^都笑了。
一個女聲傳進話筒：“怎么樣，你表哥肯嗎？”
表弟說：“媽，我做事您放心。表哥，航班號我回頭發(fā)你，有什么要從家里帶的，早點跟大姨說?！?/p>
我說：“把你能的?！?/p>
掛了之后我給媽打了個電話，她并不難勸，我只說暑假本來也要休息一周，她便欣然答應了。機票和住宿我說我來處理，讓她不用操心。
除了表弟考上大學，實驗室里也喜訊不斷。去年沒能順利畢業(yè)的學長今年都趕在七月前答辯成功，而今年的兩位驚弓之鳥，在整整一年的頭懸梁錐刺股中涅槃成凰，成為了為數(shù)不多的在老師手下五年順利畢業(yè)的佼佼者。雙喜臨門之下，整個研究組一片喜氣洋洋，明明是夏天，卻頗有些張燈結(jié)彩過大年的架勢。
按照傳統(tǒng)，八月頭的第一個周六是舉辦謝師宴的日子。七月中的時候，我就明顯感覺實驗室里的氣氛不對，女生們經(jīng)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男生們的臉上總是掛著語焉不詳?shù)男θ荩恢赖倪€以為我們研究組在搞什么打敗世界的秘密核武。
“你不知道啊？”趙姝兒眼睛瞪得老大，長脖子在隔板后更伸長了些，像只驚訝的長頸鹿。
“小師弟去年才入學，不知道也正常嘛?！惫粽f。
“也對?！壁w姝兒向我招招手，“附耳過來，學姐給你面授機宜?！?/p>
我還沒動作，就被人往后一拽，“前方高能，”劉棠海表情嚴肅的看著我，“少兒不宜?！蔽矣l(fā)糊涂了。
“嗐，其實也沒什么?！边€是厚道的郭學姐幫我排疑解惑，“本來呢，確實就是謝師宴，大家聚個餐，順利畢業(yè)的人給導師敬個酒說些感謝的話什么的。但你也知道嘛，教授不是普通的導師，是我們的男神，所以嘛……”她抿嘴笑了一下，趙姝兒忍不住插嘴道：“所以嘛，不知道哪一年開始，我們研究組的謝師宴就成了一年一度的表白節(jié)，其他組的也想著法兒混進來，然后不管是畢業(yè)的沒畢業(yè)的，只要是對男神有想法，芳心暗許又不敢說的，都會利用這次機會釋放天性——”她仰面向天，一臂伸出向前蕩開，詩朗誦一樣飽含感情的說，“——大膽求愛。”
“也沒那么夸張啦?！惫襞牡羲氖?，“就是可以表演個節(jié)目什么的，有人會唱唱情歌啊，打打擦邊球，其實都是鬧著玩。”
“誰鬧著玩了？人家很認真的好不好?！壁w姝兒說，“去年沒人畢業(yè)停了一次，前年畢業(yè)的那個誰，苦練了三個月的孔雀舞，名字就叫‘求偶’，簡直不要太直白了好不好。不過可惜啊，”趙姝兒長嘆了口氣，“舞跳得再漂亮，歌唱得再好，結(jié)果都是一樣。”
“什么結(jié)果？”我像個傻子一樣的問。
“被拒啊?！壁w姝兒蔫蔫的說，“教授心，海底針，難撈啊?！?/p>
默默當了半天背景板的劉棠海終于再次冒出頭來：“其實也沒有啦，咱教授從沒對誰說個‘不’字。”
“他還用說啊?！壁w姝兒癟癟嘴，“淡笑一杯酒，勸退斷腸人啊?！?/p>
“好文采！”劉棠海兩手一拍，簡直驚艷了，“姝兒啊，沒想到你文武雙全，等明年你畢業(yè)了，沒準兒能讓教授喝兩杯酒呢?！壁w姝兒向天翻了個白眼。
“別被他倆帶跑了。”郭敏笑著對我說，“兩屆一起辦，今年準備節(jié)目的人不少，所以大家都有些期待，其他亂七八糟的都是好玩兒，無聊取個樂而已?！?/p>
我點頭“嗯”了一聲。
真正的暗戀怎會是那么喧囂而熱鬧的？那該當像一場無聲的璀璨煙火，把自己燃燒出極致的絢爛，直至焚盡成灰，背對它的人依舊一無所知。
我安靜的盯著屏幕上電郵發(fā)信人的名字，腕間傳來沉沉的重量。我相信那些借著節(jié)目來表白的人，他們的感情也和今夏狂歡的盛宴一樣，短短一聚，席終人散。
然而，我卻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