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尋魂記尋狗啟事>我叫趙建軍,老黃是我唯一的伴,它丟了。>貼尋狗啟事時,
我撞進一個由拾荒者、流浪漢、小店主組成的“城市暗網(wǎng)”。
>周薪薪彈著破吉他唱:“趙哥,找狗就是找自己丟的魂兒。
”>當全城流浪漢的搪瓷盆同時敲響《春天里》,老黃在百萬直播鏡頭中瘸著腿奔來,
身后跟著一窩泥濘的奶狗。---我叫趙建軍。名字像塊沉甸甸的舊城磚,
嵌在這座龐大城市最不起眼的褶皺里。老黃丟了。這消息砸下來的時候,
我正蹲在筒子樓門口的水泥臺階上,就著半瓶最便宜的燒刀子,啃一個冷硬的饅頭。
夕陽像打翻的銹水,潑在對面墻上層層疊疊的“拆”字上。風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碎紙片,
打著旋兒。老黃不是狗。它是我的半條命。一條土黃色的老狗,毛色暗淡,左耳缺了個小口,
那是十年前跟一條發(fā)瘋的野狗干架留下的勛章。它跟我一樣,老了,不中用了。
老婆病歿得早,兒子遠在南方,幾年沒個音信。廠子倒閉那年,
我抱著裝了幾件衣服的蛇皮袋,身后就跟著這條剛斷奶、瑟瑟發(fā)抖的小黃狗。十幾年了,
這間不足十平米、終年彌漫著霉味和廉價煙草味的小屋,就我和它。它聽得懂我嘆氣,
會在我醉倒時用濕漉漉的鼻子拱我,會守著空飯碗等我那點微薄的散工錢買回最便宜的狗糧。
它是這冰冷城市里,唯一記得我趙建軍還喘著氣的活物。可現(xiàn)在,它不見了。昨天傍晚,
我去兩條街外的工地卸最后幾車水泥?;貋頃r,門虛掩著,屋里空蕩蕩的。
盛著半碗渾濁水的不銹鋼狗盆還擺在墻角,旁邊散落著幾粒它沒啃完的硬狗糧。
我叫它的名字,聲音在空寂的屋里撞墻,帶著絕望的回音。我像頭發(fā)瘋的老牛,沖下樓,
在筒子樓周圍蛛網(wǎng)般的小巷里狂奔、呼喊。聲音嘶啞,
驚起幾只覓食的麻雀和幾扇不耐煩關上的窗戶。沒有。
哪兒都沒有那條熟悉的、搖搖晃晃的黃色身影。一夜沒合眼。天剛蒙蒙亮,
慘白的光線擠進沒拉嚴的窗簾縫。我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
看著桌上那沓連夜趕出來的尋狗啟事。A4紙,黑白打印,像素粗糙。
照片是去年冬天用老年寶手機拍的,老黃趴在門口曬太陽,瞇著眼,一臉安詳。
下面幾行歪歪扭扭的字:**尋狗啟事****愛犬老黃,黃色土狗,公,約13歲,
左耳有缺口,性情溫順。****于昨日(X月X日)傍晚在筒子樓附近走失。
****它是我唯一的伴。懇請好心人見到收留或告知線索,定重謝!
****聯(lián)系人:趙建軍 電話:13XXXXXXXXX**“重謝”兩個字,
寫得格外用力,透著一股虛張聲勢的悲涼。我兜里就剩皺巴巴的幾十塊錢,拿什么謝?
揣著那沓輕飄飄又沉甸甸的紙,我像個游魂,飄出了筒子樓。清晨的城市剛剛蘇醒,
清潔工唰唰地掃著街,早點攤冒著熱氣,衣著光鮮的人們步履匆匆。
沒人留意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舊工裝、頭發(fā)花白凌亂、眼神空洞的老頭。
我走到巷子口那根銹跡斑斑的電線桿前。
桿子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廣告:通下水道、辦證、重金求子…像一塊潰爛的皮膚。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從懷里掏出漿糊瓶和刷子——那是用最后一點面粉熬的,稀得像水。
我笨拙地往桿子上刷著漿糊,手抖得厲害。第一張尋狗啟事貼上去,歪歪斜斜,
照片上的老黃在慘白的紙面上顯得格外孤寂。就在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帶著濃重的痰音:“老哥,貼啥呢?”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頭。是個老頭,比我看著還老,
佝僂得像只蝦米,穿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襖,臉上溝壑縱橫,嵌滿了煤灰和油泥。
他推著一輛堆滿廢舊紙板和塑料瓶的破三輪車,車把上掛著一個同樣污濁的蛇皮袋。
一雙渾濁的眼睛,正盯著我剛貼上去的啟事?!肮贰穪G了?!蔽液韲蛋l(fā)緊,聲音干澀。
“狗?”老頭湊近了些,一股濃重的汗餿味和垃圾發(fā)酵的酸味撲面而來。他瞇著眼,
仔細看了看照片,又抬頭看看我,咧開嘴,露出幾顆焦黃的殘牙,“黃狗?耳朵缺塊肉?
”我的心猛地一跳!“是!是!您見過?”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老頭沒直接回答,慢悠悠地從他那破棉襖內(nèi)兜里,
掏出一個同樣油膩膩、卷了邊的硬皮小本子。本子封面上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寫著“路路通”。
他翻開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記滿了各種符號、日期和極其簡略的地名縮寫,像天書。
他枯樹枝般的手指在那些鬼畫符上劃拉著,
孫的破輪胎邊上好像有狗尿…東邊橋洞底下那伙小崽子昨兒鬧騰得厲害…”我聽得云里霧里,
心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這老頭…好像真知道些什么!“老哥,
”老頭合上他那本“天書”,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帶著一種老江湖的篤定,
“你這光貼這玩意兒,”他指了指電線桿,“沒用。得找‘線’?!薄熬€?”我茫然。
“線頭兒!”老頭用他那臟兮兮的手指,點了點電線桿下方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
用黃色粉筆畫著一個極其簡陋的圖案——三個小點,上面彎彎地連著一個半圓,
像…像一只簡筆畫的小狗爪??!“看見沒?”老頭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
“這是‘路路通’的暗號。丟了東西,找不著路,留這個。自然有人瞧見,順著線頭給你捋。
”他拍了拍他那破三輪車上的紙板,“這城里犄角旮旯,耗子洞有幾條岔道,
我們這些撿破爛的、睡橋洞的、看小店的,門兒清!比那啥GPS管用!”他頓了頓,
看看我慘白的臉色,又看看尋狗啟事上老黃的照片,嘆了口氣:“老哥,看你也不容易。
這樣,你跟我走,我?guī)闳讉€‘線頭’多的地方掛掛相。再給你引薦引薦‘坐地戶’。
”“坐地戶?”“就是守著窩的唄!”老頭推起三輪車,吱呀作響,“南巷口修車的老孫頭,
西頭廢品站的王瘸子,東邊橋洞管事的‘豁牙’…都是老地頭蛇了。丟個針頭線腦,
找他們比找警察快!”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連連點頭,
手忙腳亂地把剩下的漿糊和啟事塞進破布袋,
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這位散發(fā)著垃圾氣味的“引路人”身后,
鉆進了城市更深、更暗的褶皺里。2 暗網(wǎng)尋蹤跟著拾荒老頭,
我跌跌撞撞地撞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卻又真實得刺骨的世界。南巷口,修車攤。
油膩膩的帆布棚子下,一個缺了條胳膊、臉上有道猙獰刀疤的干瘦老頭——孫瘸子,
正叼著煙卷,用僅剩的右手靈巧地擰著一輛破自行車的螺絲。
他那只渾濁的獨眼掃過我遞上的尋狗啟事,又斜睨了我一眼,沒說話。拾荒老頭湊過去,
低聲嘀咕了幾句,指了指啟事角落那個不起眼的狗爪印暗號。孫瘸子這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用沾滿油污的手指在啟事照片上點了點:“黃狗?缺耳朵?昨兒天黑前,在垃圾堆那邊刨食,
被倆騎摩托的小崽子拿石頭嚇跑了,往西邊竄了。” 他吐掉煙蒂,用腳尖碾滅,
“西頭廢品站,找王胖子,他地盤?!蔽黝^廢品站,像個巨大的鋼鐵墳墓。
堆積如山的廢銅爛鐵、扭曲的塑料、發(fā)霉的紙板,散發(fā)出濃烈的鐵銹和腐爛的氣息。
一個穿著臟得看不出顏色工裝褲、胖得像座肉山的光頭男人——王胖子,
正指揮著幾個同樣衣衫襤褸的人分揀垃圾。他嗓門洪亮,罵罵咧咧??吹绞盎睦项^和我,
他圓盤似的臉上沒什么表情。老頭熟稔地遞上啟事,又指了指那個狗爪印。
王胖子用胡蘿卜粗的手指捏著薄薄的紙,瞇著小眼睛看了看,甕聲甕氣地說:“昨兒夜里,
聽見后頭爛尾樓里有狗叫,叫得挺慘,像被啥攆了。是不是你們家那老狗,就不知道了。
” 他大手一揮,指向遠處那片黑黢黢、如同怪獸骨架般的爛尾樓群,“那地兒邪性,
自己當心點?!睎|邊橋洞。渾濁的河水散發(fā)著腥臭,巨大的水泥橋墩下,
用破木板、硬紙板和臟兮兮的塑料布搭著幾個勉強能稱為“窩”的棚子。
幾個面黃肌瘦、眼神麻木或警惕的流浪漢蜷縮在里面。
一個豁著門牙、頭發(fā)亂得像雞窩的中年男人——“豁牙”,是這里的頭兒。
他穿著件不知從哪撿來的、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女式棉襖,趿拉著破拖鞋。
拾荒老頭顯然和他很熟,幾句耳語后,豁牙接過啟事,沒看照片,
反而盯著那個狗爪印看了半晌。他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聲音沙?。骸袄细?,
找狗?還是找伴兒?” 沒等我回答,他自顧自地說:“這城里,丟的東西多了。丟狗的,
丟錢的,丟老婆孩子的…還有把自己丟了的?!?他指了指自己,
又指了指橋洞下那些蜷縮的身影,慘然一笑,“我們這些人,就是被這城‘丟’出來的渣滓。
” 他頓了頓,把啟事小心地收進一個還算干凈的塑料袋,“印兒我認下了。有信兒,
讓老馬頭(拾荒老頭)告訴你。橋洞底下,耗子打洞我們都聽著?!币惶炫芟聛?,
腿像灌了鉛,心卻像在油鍋里煎。線索支離破碎,希望渺茫得像風里的蛛絲。
老黃可能被頑童嚇跑,可能躲進了危險的爛尾樓,可能…我不敢想下去。
更讓我喘不過氣的是這一路所見:孫瘸子獨臂修車的沉默堅韌,
王胖子在垃圾山里討生活的艱辛粗糲,
豁牙和橋洞下那些被城市徹底遺忘的靈魂的麻木與絕望…他們活得如此卑微,
卻又在拾荒老頭那本“路路通”和那個簡單的狗爪印下,隱隱連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
一張在城市的陰影里,勉強維系著生存與互助的網(wǎng)。我揣著僅剩的幾張啟事,
拖著灌鉛的腿回到筒子樓附近。天色已暗,路燈昏黃。
巷子口那家小小的、亮著暖黃燈光的水果店還開著。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姓周,
大家都叫她周姐。人很和氣,以前我偶爾給老黃買點打折的、有點蔫吧的水果,
她總會多塞給我一兩個。我猶豫著走過去,
想把最后一張啟事貼在她店門口那根相對干凈點的燈柱上。剛掏出漿糊瓶,
店里傳來一陣撥弄吉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調(diào)子。接著,
一個帶著點煙嗓、有些沙啞的女聲輕輕哼唱起來,歌詞含混不清。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去。
昏黃的燈光下,周姐坐在店門口的小馬扎上,
懷里抱著一把掉了漆、琴頸都有些開裂的舊木吉他。她低著頭,手指笨拙地在琴弦上滑動,
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落寞。她沒注意到我。“周姐…” 我低聲喚了一句。她抬起頭,
看到是我,臉上擠出一個習慣性的、帶著點疲憊的笑容:“喲,老趙啊。
” 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尋狗啟事上,笑容淡了些,“還沒找著老黃呢?”我苦澀地搖搖頭,
把啟事遞過去:“想…想貼您門口燈柱上…”周姐接過啟事,沒看內(nèi)容,
目光卻落在了照片上老黃安靜趴著的樣子,又移到我布滿血絲、憔悴不堪的臉上。
她沉默了幾秒,手指無意識地撥了一下琴弦,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嗡鳴?!摆w哥,”她忽然開口,
聲音比平時低沉,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疲憊,又像是說給她自己聽,“找狗…有時候,
找的是自己心里頭丟了的那塊兒東西?!蔽覝喩硪徽?,僵在原地。她沒看我,
手指在琴弦上輕輕劃過,這次帶出了一段簡單卻透著蒼涼的旋律。她低聲哼唱起來,
依舊是那沙啞的煙嗓,歌詞卻清晰了許多:“貼著墻根走啊,
尋那舊日的影兒…”“腳印疊著腳印,心口缺了個口兒…”“問遍了東南西北風,
風說它也沒轍…”“丟了的魂兒啊,它自個兒認得回家的轍…”簡單的旋律,樸素的詞句,
卻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扎進了我心底最深的角落!找狗?找伴?找魂兒?
周姐的話和她那沙啞的歌聲,像一道強光,
瞬間照亮了我連日來積壓在心底、卻不敢深想的巨大空洞!老黃丟了,
我為什么像丟了半條命?僅僅因為它是一條狗嗎?不!是因為這十幾年,
在這冰冷孤寂的城市底層,只有它是活物!它記得我趙建軍!
記得我這個被廠子拋棄、被時代遺忘、連兒子都懶得搭理的老廢物!記得我醉酒后的胡話,
記得我對著空屋子發(fā)呆的沉默!它是我活著的證據(jù)!是我還沒被徹底碾碎成灰的那點念想!
找老黃,就是找那個還沒徹底死透的趙建軍!找那個在絕望中還喘著氣的魂兒!
巨大的悲慟和一種被徹底理解的酸楚猛地沖上眼眶!我死死咬住牙關,
才沒讓那該死的哽咽沖出喉嚨。手指緊緊攥著那幾張尋狗啟事,指節(jié)發(fā)白。
周薪薪停下了哼唱,抬起頭,那雙平時總是帶著和氣笑意的眼睛里,
此刻盛滿了深切的悲憫和理解。她沒再說話,只是拿起我手中的一張尋狗啟事,走到燈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