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冬日的暖意
時間如同圖書館窗格上緩慢移動的光影,不知不覺間,日歷便翻到了深冬。青嶼一中的校園,褪去了秋日的斑斕,披上了一層素雅的灰調(diào)。梧桐樹的枝椏徹底裸露在寒風中,像一幅遒勁有力的水墨素描,倔強地伸向鉛灰色的天空??諝饫飶浡环N清冽的干冷,吸入肺腑,帶著醒腦的刺痛感。偶爾有細碎的雪粒落下,未及觸地,便消融在凜冽的空氣里,只留下濕漉漉的地面,反射著教學樓冰冷的燈光。
圖書館二樓那個靠窗的角落,已然成了林溪和陳陽之間心照不宣的“據(jù)點”。從那次略顯尷尬的“偶遇”開始,一種微妙而穩(wěn)定的“學習互助”模式悄然形成。通常是在午休的后半段,或是下午放學后到晚自習前的那段寶貴時光。林溪會帶著她的數(shù)學難題和文科筆記準時出現(xiàn),陳陽則常常埋首于物理競賽習題或高等數(shù)學的深奧海洋中。兩人隔著那張寬大的舊木桌,各自沉浸,卻又共享著一份獨特的寧靜。
交流是克制的,大多圍繞著書本上的難題展開。林溪會謹慎地提出自己的困惑,陳陽則用他清晰的邏輯和簡潔的語言撥開迷霧。有時是幾道數(shù)學大題,有時是物理競賽題里某個讓林溪好奇的概念(雖然她并不需要掌握),甚至偶爾,林溪也會分享她在古文閱讀中遇到的精妙之處,或是某篇讓她心有所感的散文。每當這時,陳陽會暫時放下筆,認真地聽她說,偶爾點點頭,或者提出一個理科生視角的、有些“不解風情”卻異常有趣的問題。比如,他會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種景象從光學的角度,是散射和反射共同作用的結果吧?” 林溪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笑起來,試圖用文科生的浪漫去解釋那種意境之美。這種跨界的、帶著點笨拙又真誠的交流,常常讓安靜的角落漾起一絲輕松的笑意。
林溪發(fā)現(xiàn),在陳陽沉穩(wěn)專注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份不易察覺的幽默感。當他解出一道特別難的題目,或者發(fā)現(xiàn)林溪提出的問題角度特別刁鉆時,嘴角會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帶著點小得意的弧度,眼神亮晶晶的,像個解開謎題的孩子。而陳陽則越來越欣賞林溪那種安靜外表下的韌勁。她面對復雜的數(shù)學題時,雖然會蹙眉咬唇,但眼神里從未有過放棄,總是反復嘗試,直到真正弄懂。她記筆記時極其認真,字跡娟秀工整,錯題本也整理得一絲不茍,透著一股讓人安心的踏實感。
然而,那份圖書館里滋生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旦走出那個被書本和陽光包裹的角落,暴露在校園日常的空氣中,似乎又變得稀薄而謹慎起來。在擁擠的走廊擦肩而過時,他們的目光會短暫交匯,卻又像受驚的鳥兒般迅速移開,只留下一個倉促的點頭或一個模糊的微笑。在喧鬧的食堂里,即使隔著幾張桌子看到對方,也絕不會主動靠近。蘇曉曉的八卦雷達依舊靈敏,但林溪總是用“真的只是討論學習”來搪塞過去,盡管每次這樣說時,心底總會掠過一絲異樣的心虛和甜蜜。
這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歷史課。老師講得慷慨激昂,窗外卻不知何時聚攏了厚厚的鉛云,天色迅速暗沉下來,仿佛提前進入了黃昏。教室里開了燈,白熾燈管的光線落在課本上,顯得有些冷清。林溪一邊記著筆記,一邊聽著窗外呼嘯而起的風聲,心里隱隱有些不安。早上出門時,天空還算晴朗,她便沒有帶傘。
下課鈴聲終于響起,打破了教室里的沉悶。學生們收拾書包的聲音瞬間變得嘈雜。林溪整理好東西,走到教室門口,一股裹挾著刺骨寒意的強風猛地灌了進來,讓她打了個哆嗦。她望向窗外,心猛地一沉。
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下了起來。不是綿綿細雨,而是冬日的冷雨,密集、急促,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氣勢,狠狠砸在走廊的水泥地上,濺起一片片細小的水花。遠處操場上低洼的地方,已經(jīng)積起了渾濁的水洼。天空是壓抑的深灰色,雨幕將遠處的教學樓和梧桐道都籠罩在一片模糊的水汽之中。寒風卷著冰冷的雨絲,斜斜地掃進走廊,瞬間打濕了靠近欄桿的地面。
“哇!好大的雨!” “完了完了,沒帶傘!” “這鬼天氣,說下就下!” 走廊上瞬間擠滿了放學的學生,抱怨聲、驚呼聲此起彼伏。大家紛紛擠在走廊邊緣,伸長脖子看著外面的雨勢,臉上寫滿了焦慮和無奈。
林溪也擠在人群中,看著外面白茫茫一片的雨簾,心里一陣發(fā)涼。從教學樓到宿舍樓,中間要穿過長長的、毫無遮蔽的梧桐道。頂著這么大的雨沖回去,不出十秒,整個人就會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深冬的寒意加上濕透的衣服,感冒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書包,仿佛這樣能汲取一點暖意,可指尖卻因為寒冷和焦慮而微微發(fā)顫。她環(huán)顧四周,希望能看到熟悉的面孔借到傘,但蘇曉曉今天值日,估計還在教室里打掃衛(wèi)生。其他相熟的同學,似乎也都沒帶傘,正同樣愁眉苦臉地站在廊下。
寒意似乎順著裸露的脖頸鉆進了衣服里,林溪忍不住又往圍巾里縮了縮。她望著密集的雨點在地面上跳躍、碎裂,匯成渾濁的水流,一種無助感慢慢爬上心頭。時間一點點流逝,走廊上的人漸漸少了些,一些帶了傘的同學三三兩兩結伴離開,更多的人則選擇沖進雨幕,發(fā)出夸張的叫聲跑向宿舍或校門。每一次有人沖出去,都帶起一陣冷風和零星濺進來的雨點,讓留在原地的人更加瑟縮。
林溪依舊站在原地,像一棵被風雨遺忘在角落的小樹。她猶豫著,是再等等看雨會不會小一點,還是干脆咬咬牙沖出去?正當她躊躇不定,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書包帶子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略顯稀疏的人群,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側方。
是陳陽。
他剛從樓上理科班的方向下來,肩上隨意地挎著書包。他似乎也沒帶傘,額前的黑發(fā)被走廊灌進來的風吹得有些凌亂。他停下腳步,目光掃過外面瓢潑的大雨,眉頭習慣性地微蹙了一下,隨即也像其他人一樣,站在了走廊的邊緣,加入了“望雨興嘆”的行列。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圈圈漣漪。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假裝沒看見他,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沾了點雨水的鞋尖。一種莫名的緊張感攥住了她。她既希望他看見自己,又害怕他看見自己此刻的窘迫。走廊上人來人往,嘈雜依舊,但林溪卻感覺周遭的聲音仿佛被隔絕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雨點砸落的嘩嘩聲。
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陳陽的方向。他站得離她大約四五步遠,側對著她。他似乎也在猶豫,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書包帶。他今天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沖鋒衣外套,拉鏈拉到了下巴,看起來比平時多了幾分利落。雨水反射的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鼻梁挺直,下頜線清晰。
就在這時,陳陽像是下定了決心,抬手拉上了沖鋒衣的帽子,似乎準備沖進雨里。林溪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然而,他拉帽子的動作只進行了一半,卻忽然頓住了。他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林溪所在的位置,然后停住了。林溪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停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身體僵硬,連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再動一下,只是死死盯著地面水漬的紋路。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接著,林溪聽到腳步聲朝自己靠近。很輕,但在嘈雜的雨聲和喧鬧聲中,卻異常清晰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她的心跳驟然加速,幾乎要沖破胸腔。她甚至能聞到那股熟悉的、帶著陽光和干凈皂角的氣息混雜著雨水的清冽,漸漸靠近。
一個身影停在了她身側,擋住了側面灌進來的冷風。
林溪猛地抬起頭。
陳陽就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他沒有看她,目光依舊看著外面滂沱的大雨,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雨天的清冷質(zhì)感,清晰地穿透雨幕和嘈雜,傳入林溪耳中:
“一起走吧?順路?!?/p>
非常簡單的五個字。沒有寒暄,沒有解釋,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借過一下”。他甚至沒有看林溪的眼睛,視線依舊落在前方密集的雨簾上,仿佛只是隨口提出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提議。
然而,這五個字落在林溪耳中,卻如同驚雷炸響,又像寒冬里猝然燃起的一簇小火苗,瞬間點亮了她所有的感官,驅(qū)散了方才的無助和寒冷。她的腦子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臉頰,燒得滾燙。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順路?文科班宿舍和理科班宿舍明明在相反的方向!他要去的是西區(qū)男生宿舍,而她住在東區(qū)女生宿舍。梧桐道是必經(jīng)之路,但過了梧桐道,就要分道揚鑣了。
他…在說謊。一個顯而易見的、笨拙的、卻又讓她心尖發(fā)顫的謊言。
是為了…照顧她的窘迫嗎?
就在林溪大腦宕機、不知所措的瞬間,陳陽已經(jīng)動作利落地從背包側袋里拿出了一把折疊傘。那是一把深藍色的格子傘,看起來結實又普通。他“唰”地一聲撐開傘,動作流暢而有力。深藍色的傘面瞬間在兩人頭頂撐開一片小小的、干燥的天空,隔絕了外面喧囂的雨聲和飛濺的水汽。
傘下的空間,比林溪想象的要狹小得多。
“走吧。” 陳陽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他微微側過頭,目光終于落在了林溪臉上。他的眼神依舊平靜,帶著點詢問的意味,似乎在確認她是否同意這個“順路”的安排。
那目光像帶著微弱的電流,讓林溪瞬間回過神來。她甚至來不及思考,也顧不上周圍是否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吶,帶著自己都能察覺到的顫抖:“…好…好的,謝謝?!?/p>
陳陽沒再說什么,只是將傘微微向她這邊傾斜了一下。林溪深吸一口氣,抱著書包,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步,走進了那片深藍色的庇護之下。
傘外的世界,是白茫茫的混沌和震耳欲聾的雨聲。傘下的空間,卻瞬間被一種奇異的靜謐和微妙的緊張感所占據(jù)。
兩人并肩走入了滂沱大雨之中。
雨水瘋狂地敲打著傘面,發(fā)出密集而沉悶的“噼啪”聲,像無數(shù)小鼓點在頭頂擂響。冰冷的濕氣從四面八方涌來,但頭頂?shù)膫銋s頑強地撐開了一片小小的、干燥而溫暖的孤島。寒風卷著雨絲,試圖從傘沿下鉆進來,打在裸露的手背和臉頰上,帶來一陣刺骨的冰涼。
林溪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她緊緊抱著懷里的書包,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刻意地、僵硬地保持著一點距離,肩膀幾乎要碰到冰冷的傘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碰到了陳陽的手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高大的身形就在身側,他握著傘柄的手就在她視線斜上方,骨節(jié)分明,穩(wěn)定有力。他走路的步伐不快,似乎刻意遷就著她的步調(diào),但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力量感。
傘的空間實在有限。即使林溪努力靠邊,即使陳陽已經(jīng)明顯地將傘偏向她這邊,兩人之間的距離依然被壓縮到了極限。她的左臂外側,偶爾會因為步伐的些微不一致,隔著厚厚的冬衣,輕輕擦碰到陳陽的右臂。每一次微小的觸碰,都像帶著微弱的電流,讓林溪的身體瞬間僵硬,心跳如擂鼓。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更清晰的氣息,混合著雨水打濕的布料味道、干凈的皂角味,還有一種屬于年輕男生的、淡淡的、如同冬日暖陽曬過青草般的清爽氣息。這氣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嗅覺,讓她有些眩暈。
腳下的路并不好走。雨水在梧桐道的青石板上匯聚成細小的溪流,低洼處積起渾濁的水坑。林溪穿著普通的帆布鞋,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水洼,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每一次落腳,鞋底都會濺起細小的水花,打濕了褲腳。冰冷的濕意透過薄薄的鞋面滲進來,讓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小心水坑?!?陳陽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低沉而清晰,穿透了雨聲。他握著傘的手似乎更穩(wěn)了一些,傘面也更向她這邊傾斜,幾乎將她整個人都籠罩在傘下。林溪感覺到自己右肩上方承受的雨點敲擊聲減弱了,而陳陽的左肩外側,暴露在雨中的面積明顯增大了。深藍色的沖鋒衣布料迅速被雨水打濕,顏色變得更深沉,肩頭甚至開始洇出深色的水痕。
“你…你那邊淋濕了…” 林溪忍不住小聲提醒,帶著一絲愧疚。
“沒事?!?陳陽回答得很快,語氣依舊平淡,目光直視著前方濕漉漉的道路,仿佛淋濕的不是他的肩膀,“沖鋒衣,防水?!?/p>
林溪不再說話,心底卻涌起一股復雜的暖流。她悄悄抬眼,視線只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頜線和微微滾動的喉結。雨水順著他額前未被帽子完全遮住的碎發(fā)滑落,滴在他線條利落的側臉上。他神情專注地看著前方,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個較大的水坑,同時用身體不著痕跡地為她擋住了側面吹來的寒風。
雨聲如瀑,將他們與喧囂的世界隔離開來。梧桐道上幾乎看不到其他人影,只有雨點瘋狂地擊打著光禿禿的梧桐枝干和冰冷的地面。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這片小小的、移動的藍色天空,和傘下并肩而行的兩個人。
沉默在傘下蔓延。這沉默不再是圖書館里那種帶著學習氛圍的寧靜,而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張力。每一次手臂無意的輕擦,每一次呼吸帶起的氣流,甚至每一次腳步落地的輕微震動,都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林溪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急促而有力,幾乎要蓋過外面的雨聲。她甚至能感覺到陳陽身上散發(fā)出的、屬于年輕人的溫熱氣息,在這冰冷的雨天里,顯得格外清晰和…溫暖。
她緊張得手心都在微微出汗,抱著書包的手指用力到有些發(fā)白。她不知道該說什么,腦子里亂糟糟的。想說“謝謝”,又覺得太過單??;想解釋自己沒帶傘的窘迫,又覺得毫無必要;想問問他的物理競賽準備得如何,又覺得此刻的氛圍似乎不適合談論這個。
最終,她只是更緊地抱著書包,微微低著頭,看著自己不斷交替邁出的、沾滿泥水的鞋尖,以及陳陽那雙同樣被雨水打濕的、踩在水洼邊緣的深色運動鞋。他們的步伐,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奇異地同步起來。
雨,似乎小了一些。不再是傾盆而下,而是變成了連綿的、細密的雨絲,敲打在傘面上的聲音也柔和了許多。風也不再那么狂暴,變得舒緩了一些。雨幕中的梧桐道,顯露出一種被洗滌后的清冷美感。濕漉漉的青石板反射著兩旁路燈提前亮起的昏黃光暈,像鋪了一地細碎的星星。光禿的枝椏在雨霧中伸展著遒勁的線條,構成一幅寂寥卻堅韌的水墨畫。
沉默依舊在繼續(xù),但最初那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感,似乎在這雨聲的伴奏和步調(diào)的契合中,悄然發(fā)生了變化。一種奇異的安寧感,如同溫潤的水流,漸漸浸潤了林溪緊繃的心弦。她不再那么刻意地保持距離,肩膀放松了一些,甚至能感受到從陳陽那邊傳遞過來的、隔著衣料的、若有似無的溫熱。這溫熱驅(qū)散了腳底傳來的寒意,讓她冰冷的指尖也漸漸回暖。
她悄悄抬起眼,視線掠過陳陽被打濕的肩膀,看向前方雨霧迷蒙的道路?;椟S的路燈光暈在雨絲中暈染開,像一團團溫暖的、毛茸茸的光球。她忽然覺得,這條平日里再熟悉不過的梧桐道,在雨中變得有些陌生,又有些…特別。仿佛這條通往宿舍的尋常路徑,因為身邊這個人,因為頭頂這把傘,被賦予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意義。
“冷嗎?” 陳陽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持續(xù)許久的沉默。他的聲音比剛才似乎柔和了一絲,目光依舊看著前方,但眼角的余光似乎掃了她一下。
“還…還好?!?林溪連忙回答,聲音比剛才穩(wěn)了一些。她頓了一下,鼓起勇氣,也小聲問了一句,“你呢?” 她指的是他那淋濕的肩膀。
“不冷?!?他簡短地回答,似乎為了證明,還輕輕聳了一下那只被淋濕的肩膀,動作很輕微,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輕松。
這個小小的動作,讓林溪緊繃的嘴角也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了一點。心底那片小小的暖流,似乎又擴大了一些。
他們繼續(xù)在雨中走著。雨絲如織,路燈昏黃。深藍色的傘,像一座移動的小小堡壘,庇護著傘下的兩個人。傘沿落下的水珠連成串,在兩人身側形成一道晶瑩的水簾。腳下的水洼倒映著模糊的燈光和晃動的傘影。世界被雨聲包裹,傘下卻自成一方天地。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梧桐道的盡頭。前方就是分岔口:向右通往燈火通明的女生宿舍樓群,向左則拐向男生宿舍所在的區(qū)域。
陳陽的腳步停了下來。
林溪的心也跟著提了一下。短暫的、被傘庇護的同行時光,就要結束了。一種淡淡的、混合著不舍和悵然的情緒悄然升起。
陳陽將傘穩(wěn)穩(wěn)地停在兩人頭頂,轉過身,面對著林溪。傘下的空間變得更加狹小,林溪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的睫毛上沾著的細微水汽,看到他清澈眼眸里倒映的、傘面深藍色的微光。
“到了?!?他的聲音在傘下顯得格外清晰。
“嗯…” 林溪應了一聲,抱著書包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路燈的光線透過雨幕和傘沿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眼神很平靜,卻似乎比平時更深邃一些。
“謝謝…謝謝你送我?!?林溪終于把憋了一路的感謝說了出來,聲音很輕,卻很真誠。
“不客氣?!?陳陽微微搖了搖頭,嘴角似乎牽起了一個極淡、極快的弧度,快得讓林溪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頓了頓,握著傘柄的手指似乎收緊了一下,目光落在林溪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發(fā)梢上,然后移開,看向女生宿舍樓的方向,“快回去吧,別著涼?!?/p>
他把傘往林溪這邊又遞了遞,示意她接過去。
林溪愣了一下,連忙擺手:“不用不用!你還要走回去呢!你那邊更遠!” 她想到他被淋濕的肩膀,心里一陣過意不去。
“我跑得快?!?陳陽的語氣很堅持,甚至帶著點不由分說的意味。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溪臉上,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溫和堅持,“拿著。雨還沒停透?!?/p>
林溪看著他那雙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認真的眼睛,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她遲疑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把還帶著他掌心溫度的傘柄。傘柄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握過的微熱和一點潮濕的汗意。
就在傘柄交接完成的瞬間,陳陽已經(jīng)利落地拉上了沖鋒衣的帽子,帽檐壓得很低。他深深地看了林溪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飛快地說了一句:
“走了。明天見。”
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轉過身,毫不猶豫地大步?jīng)_進了依舊連綿的雨幕之中。深藍色的身影迅速被雨絲吞沒,像一顆投入水中的石子,只留下幾圈擴散的漣漪和濺起的水花,很快便消失在拐向男生宿舍的方向。
林溪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著那把沉甸甸的、深藍色的格子傘。傘柄上殘留的溫度透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口,燙得她心尖發(fā)顫。冰冷的雨點失去了遮擋,有幾滴調(diào)皮地落在她的額發(fā)上,帶來一絲清涼的刺激,卻絲毫無法冷卻她臉頰和心口滾燙的溫度。
她望著陳陽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迷蒙的雨霧和昏黃的光暈。耳邊,他那句“順路”和“明天見”還在清晰地回響。一個顯而易見的謊言,一句簡單如常的告別,卻在此刻的雨夜里,擁有了千斤的重量和難以言喻的暖意。
她撐著傘,慢慢走向女生宿舍樓的大門。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仿佛要將傘下殘留的氣息和剛才那短暫同行時的心跳聲,牢牢地刻印在記憶里。雨水落在傘面上,聲音似乎也變得柔和動聽起來。她低頭看著自己腳下,那雙沾滿泥水的帆布鞋旁,仿佛還殘留著另一雙運動鞋的影子。
回到宿舍,溫暖的氣息和喧鬧的人聲撲面而來。蘇曉曉正拿著吹風機對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猛吹,看到林溪進來,立刻關掉吹風機,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撲過來:
“哇!溪溪!你哪來的傘?深藍色的?挺好看?。偛拍怯甏蟮?,我還以為你要變成落湯雞了呢!快說快說,是不是哪位護花使者及時出現(xiàn)英雄救美了?” 她的大眼睛閃爍著八卦的光芒,上下打量著林溪,重點是那把格格不入的深藍色男式傘。
林溪的臉頰還帶著未褪盡的紅暈。她沒有立刻回答蘇曉曉的問題,而是小心翼翼地將那把濕漉漉的傘撐開,放在宿舍陽臺專門晾傘的架子上。深藍色的格子傘面在宿舍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水珠順著傘骨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地板上匯成一小灘水漬。
她轉過身,看著一臉好奇的蘇曉曉,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一個柔軟的弧度。窗外的雨聲依舊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宿舍里明亮的燈光和暖意包裹著她,但更深的暖意,卻來自心底那個被雨水打濕、又被一把傘悄然烘干的小小角落。
“嗯…” 她輕輕應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甜意和赧然,“遇到一個…順路的同學。”
蘇曉曉看著她臉上那抹不同尋常的紅暈和眼底藏不住的微光,再看看陽臺上那把格格不入的深藍色男式傘,嘴巴張成了“O”型,隨即爆發(fā)出一聲夸張的、帶著無盡遐想的驚呼:
“哦——?。。№樎????林小溪!你完了!你絕對完了!”
林溪沒有反駁,只是走到窗邊,看著外面依舊籠罩在雨幕中的校園?;椟S的路燈下,梧桐道濕漉漉的青石板反射著細碎的光。那把傘安靜地立在陽臺上,傘尖的水滴,正緩緩地、一下下地,敲打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而溫柔的聲響,仿佛在應和著她胸腔里,那顆還在為那句“順路”和那個消失在雨中的背影,而怦然不止的心跳。
窗外是寒冷的冬雨,窗內(nèi),少女的心事,卻像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石子,漾開了層層疊疊、無法平息的漣漪。那漣漪的名字,叫做“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