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組會已經晚上六點,老師的助理早已等在會議室門口,一面看表一面催促:“交流會七點半開始,晚高峰堵車,這會兒過去已經很趕了?!崩蠋煆乃掷锝舆^公事包,步履匆匆走去了電梯。
我收回跟隨那背影的目光,才發(fā)現(xiàn)對面坐著的幾個學長都笑瞇瞇的看著我。
脖子長長的趙學姐先開了口:“很厲害嘛周惜,第一次開會就讓老馮那個眼睛長頭頂?shù)睦峡兹傅袅朔輧海苿偛呕伊锪锔诮淌诤箢^逃出去的樣子,我看他以后啊,再也不敢逮誰咬誰,跟天底下就他一個聰明人似的?!?/p>
一個臉圓圓的學姐跟著笑了,我記得她姓郭。郭學姐笑著對旁邊的一個高個子學長說:“看來咱們辦公室要多一個小師弟了,什么時候舉辦個歡迎會,大伙兒熱鬧熱鬧?!?/p>
“Good idea!”高個子的劉學長夸張的鼓起掌來,大步走過來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師弟加油哦!本科生直博進咱教授組里,這可是史無前例的創(chuàng)舉,師兄看好你喲!來來來,先來參觀一下你未來的實驗室吧。”
熱情的三位學長還真把我拉去了他們的實驗室。趙學姐告訴我說,他們這半年沒少聽教授提起我,因此專門去學生系統(tǒng)查了我的資料。我呆板的證件照讓他們有點兒失望,他們原以為老師主動招徠的第一個學生會是一位長得漂亮氣質高雅的女孩子,就算不漂亮也不高雅,最起碼也是個女生,這樣的發(fā)展會比較有想象的空間。
我問趙學姐老師說我什么?她說教授把你電郵里的問題帶到組會上讓大家討論,特別強調了這些都來自一個本科生。學姐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保持著上揚的弧度,眼神里卻好像并沒有笑意??吹贸鰜硭龑ξ业挠^感還是很不錯的,但是我的到來無疑給她甚至整個課題組帶來了一些額外的壓力。老師是一個溫和的人,但治學一向嚴苛,辦公樓里開燈最早和熄燈最晚的總是他學生所在的實驗室。
之后的每一周我都會參加一兩次這樣的課題組討論會。老師的研究生團隊有二十多人,分成幾個不同的課題組,老師讓我根據(jù)自己的興趣自由參加。
剛開始我只是聽和做筆記,但老師總會在適當?shù)臅r機提醒我加入討論。有時候他會直接開口點名要我問問題,更多的時候,他只是目光掃向我,微微彎唇給一個鼓勵的笑容頷首示意。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把我心里面的疑問都了解得那么清楚的,可能我在思考的時候不自覺的就會望向他?或者有什么下意識的小動作?而他每一次不動聲色的鼓勵我也都能默契的收到,然后就把緊張而忐忑的心情當包袱一般扔到了腦后,大膽地把心里的想法當著所有資深學長們的面說出口。
我是一個很喜歡向內挖掘自己的人,因此很快就發(fā)現(xiàn)老師是在刻意給我做一種并非與學術和課業(yè)有關的訓練。這樣的訓練極大的提高了我的自信心,讓我更樂意去表達自己,而不是隱藏異議把自己弄得跟所有人一模一樣。
也不過就是一個月的時間,我在面對學長們的時候沒那么容易手足無措了,同時也發(fā)現(xiàn)他們在組會上對我?guī)в袛骋獾哪抗饪赡芎艽蟪潭壬鲜俏抑饔^臆想出來的。最起碼趙學姐,郭學姐和劉學長就總是稱贊我的好問題和想法,連馮學長有一次都在會后專門走到我面前問:“你剛剛的想法很好,我們能再討論十分鐘么?”
他謙虛的語氣和態(tài)度令我震驚。不過也許,是我先入為主的偏見和性格上的偏執(zhí)在作祟。事實上,因為帶領者卓悅的領導力和一手創(chuàng)造的優(yōu)質學術氛圍,這個研究團隊里的所有人都友善、上進,樂于接受挑戰(zhàn),尊重真才實學而非年資學歷。
這是我向往的地方,我更加確定了。
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看論文和補充研究生水平的基礎理論,我辭掉了兼職,在賬本上嚴格規(guī)劃了一日三餐和日用品的花費,然后把所有時間都泡在了圖書館里。
在枯燥的惡補學習中,開組會成了我整個暑假最輕松和快樂的事情,而快樂中的最快樂是在提出了一個好的問題或者說出了一個新穎的點子時,老師望過來的帶笑的贊許的眼神。
那眼神含著某種讓我上癮的東西,看了還想再看,覺得為此付出任何代價都值得。
這是我上大學以來最開心舒暢的一段時光,眼睛都像被澄清的泉水洗滌過一般,突然就發(fā)現(xiàn)校園路旁的樹木原來那么綠,花那么艷,天那么藍,云朵那么自在。
只有一件事像晴天里的一片烏云,陰霾一般籠罩了心頭的一角——我總是一覺到天光的好睡眠被一些奇形怪狀的夢侵擾了。
其實那些夢也不能算古怪,反而很日常。比如說最常出現(xiàn)的場景是在開會,我就坐在老師身邊,會議室里卻沒有其他人。老師像往常一樣,向我側過臉,含著那種讓我上癮的淺笑望過來。
這個場景很真實,然而不知為什么,我會從夢里突然驚醒,在深黑寂靜的夜里坐起來,感覺到心臟雜亂無章的狂跳。要過很久,突如其來的悸動才會平息,但之后是長時間的回味,心里像離離原上的草,絨絨的癢癢的,說不出來是什么感覺,好受,又難受,莫名的心煩。
也許是因為這心煩,我有幾次無意間就走到了辦公樓的頂層,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才意識到今天沒有組會。然而跨出去的腳步怎么也不肯聽勸的收回去,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路過辦公室的門口。如果夠幸運的話能聽到里面?zhèn)鱽硎煜さ恼Z聲,更多的時候只能在打開的門內看到會客廳里姚助理的側影。
其實十有八九的失望是必然的,因為老師的日程很滿。教課、行政和研究生的討論會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一兩月之中總會需要出差訪問幾次,平常也會有一些諸如訪談、演講、交流會等的外事活動。大部分的周末也安排得很緊湊,周六給了組里的博士生,每個人都會被分配到一小段時間在他的辦公室進行一對一的指導。周日則是他的私人時間,用于深入的思考和寫作。他只有周日不來辦公室。他的公寓離學校步行不要十分鐘,據(jù)說那里的電梯需要刷卡進入,是個能夠讓人放心著書立說的大隱之所。
暑假過后,老師讓我去旁聽他給研究生開的一門課,他希望我在大四的下學期就草擬出一份博士標準的開題提案,以便在畢業(yè)季前就破格錄取我,并且為我申請非助教的特殊津貼。
因為要開題的緣故,我也進入了組會報告的名單??赡苁侵皩Υ蠹业膱蟾嫣崃颂嗟谋焕蠋熣J可的“好問題”和“好想法”,現(xiàn)在,我自然而然的成了“眾矢之的”,被所有人慷慨的“投桃報李”。
只要我一開口,所有人看過來的目光都會帶著一種混雜著“萬分期待想被驚艷”和“到底有什么這么牛準備挑刺”的情緒,幾乎對我的每一句話都會用對待未解的命題一樣一個字一個字的認真聽,然后在腦袋里反復琢磨,努力求索。
在這樣被重點照顧之下,每一位學長問出來的問題都是直擊要害,見血封喉,提出來的建議都有理有據(jù),中肯詳實,經常讓我汗流浹背,自嘆弗如。
如此木人巷一般的高手歷練中,我加倍努力的學習完善自己的知識體系,閱讀所有能夠找到的相關資料,簡直比高考時還要拼。
然而,即便如此,我的提案進行得還是不順利。雖然在組會上的報告已經沒有人能夠提出有實質影響的問題或更好的改良建議,但我的初稿仍然無法達到申請老師博士的提案標準,因而一連三次都被老師的紅筆批注行了凌遲之刑。
郭學姐用同情的口吻對我說,你選的方向我們都想過,如果能突破,隨便幾篇論文就畢業(yè)了,可是哪那么容易?四年的時間根本不夠從牛角尖里鉆出來的。她言下之意是讓我趁還沒開題及早放棄,這是真正的好意,我聽得出來,但是卻沒聽,用了一個學期都在組會上報告了這個自己一早就認定的課題。
年后的一個周六,老師跟最后一個博士生開會到將近八點。他關上辦公室的門出來的時候,我靠著墻壁站在辦公室外,沉默的等待著。
我沒有預約,照規(guī)矩是不應該這樣不請自來的。然而老師看到我時并沒有顯出驚訝。我最近在組會報告中的表現(xiàn)很糟糕,大概足以讓他可以預見到我的這個冒昧之舉。
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了,他仍像對所有來請教或提問的人一樣,溫和的對我說:“我給你十分鐘?!闭f完就取出鑰匙重新開了門,走回了辦公室。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用二十四小時做別人四十八小時的事,時間就像沉積巖里高壓擠出的石油那么稀有珍貴,就算是快畢業(yè)的博士生也只能分到周末的四十五分鐘單獨會面。
我打開電腦,因為緊張把已經打開的文檔錯誤關閉了。他掃了一眼我的屏幕,說:“周惜,我希望你是來求助的,而不是來告訴我你希望換一個方向?!?/p>
我的手頓在半空,不敢再打開剛才的文檔。
這個文檔我熬夜做了三天,里面羅列了繁復的理由和論證,試圖說服他,不,說服自己放棄。
他又說:“你很有研究的天賦,所以應該已經感受到課題的生命力和契合度。即便四年里發(fā)表不出一篇論文,但如果你對你研究的內容深信不疑,那么就是值得的。”
我的眼淚毫無征兆的流了出來。是的,我不想放棄這個課題,就像一個深情的人無法割舍自己心愛的戀人。我們是如此高度契合,我愿意花畢生的心血澆灌一朵也許永不盛開的花。
可是老師,我需要畢業(yè),需要文憑,需要生存,需要追逐理想的底氣。
老師仿佛并沒有看見我的眼淚,平靜的問:“今天你還有什么想說的么?”
我用手背擦了下臉,搖了搖頭。他親手把我的筆記本電腦合上,說:“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下周六的這個時候來我辦公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