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被遺拾的時光
濃稠如墨的夜色,沉沉地壓在已成廢墟的楊家莊上空??諝庵袕浡购?、血腥味和死寂的絕望。日軍實施三光:“殺光、搶光、燒光”后,已撤回據點休整,留下這片被蹂躪的土地在無聲地哭泣。一輪淡月從厚重的云層縫隙間掙扎出來,將清冷的光輝灑向斷壁殘垣,給這片死亡之地涂抹上一層詭異的銀霜。
一處隱蔽在后山深處的地窖口,覆蓋的雜物被小心翼翼地移開。楊振邦,十八歲剛出頭,這個一天之內失去所有至親、家園盡毀的英俊青年,臉上沾滿血污和塵土,唯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與無法言喻的悲痛。他像一頭受傷的孤狼,強忍著剜心之痛,借著陰冷的月光,從狹窄的地窖口爬了出來。他只有一個念頭:找到父母的遺體,讓他們入土為安,哪怕只是草草掩埋。
冰冷的泥土氣息混合著血腥味撲面而來,他剛探出半個身子,腳下卻猛地踩到一團溫軟的東西,同時聽到一聲壓抑的、帶著痛楚的悶哼。
楊振邦渾身一僵,瞬間伏低身體,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只剩下一把豁口的柴刀。他警惕地借著淡白的月光向下看去。
只見洞口旁的泥地上,蜷縮著一個纖細的身影,衣衫被荊棘劃破了好幾處,沾滿了泥濘和暗色的污跡(不知是泥還是血)。她似乎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像一片凋零的落葉,瑟瑟發(fā)抖地伏在冰冷的土地上。
“誰?!” 楊振邦的聲音沙啞干澀,帶著野獸般的警覺,在寂靜的月夜里格外清晰。
那身影猛地一顫,艱難地抬起頭。清冷的月光恰好灑在她的臉上——一張蒼白、沾滿淚痕和污泥的臉龐映入楊振邦的眼簾,那雙曾如秋水般明亮的眼眸此刻盛滿了巨大的恐懼和無盡的悲傷,正難以置信地看向他。
“振……振邦哥?是…是你嗎?” 聲音微弱,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絲微弱的希望。楊振邦心頭劇震,這聲音,這張臉——是鄰隊的林婉珍!
“婉珍?!” 楊振邦大吃一驚,急忙俯身將她扶起,“你怎么在這里?!這太危險了!鬼子可能還沒走遠!” 他一邊低聲急問,一邊快速掃視四周被月光照亮的廢墟,確認暫時安全,才稍微放松緊繃的神經。
林婉珍被他扶起,身體卻軟得幾乎站不住,全靠楊振邦有力的臂膀支撐。她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積蓄了一路的恐懼、悲傷和絕望瞬間決堤。她緊緊抓住楊振邦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聲音破碎而凄厲,在月光下更顯凄楚:
“振邦哥……嗚嗚……我們隊……我們隊那邊的祠堂……沒了!被鬼子全燒光了!” 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手指顫抖地指向村子東頭(鄰隊方向),“鬼子……鬼子上午不光在你們隊……也有鬼子沖到了我們隊那邊,二話不說直接用油桶……把……把楊家莊的祠堂私塾……一把火……燒了!” 她猛地吸了口氣,巨大的悲痛讓她幾乎窒息,“我爹我娘……為了護著十幾個孩童……沖上去……被……被鬼子全都活活燒死了……” 后面的話被撕心裂肺的慟哭淹沒,她整個人癱軟下去,全靠楊振邦支撐。
楊振邦如遭雷擊!“楊家莊的祠堂!那是全村楊姓族人共同的根!林婉珍的父親林老先生,是鄰隊德高望重的長輩,更是村里少有的讀書人、郎中!鬼子竟然連祠堂都燒,連林老先生都不放過!這不僅是對婉珍家的暴行,更是對整個楊家莊根基的摧毀!
一股比失去雙親時更狂暴的怒火,混雜著對整個村莊、整個家族遭受蹂躪的切膚之痛,瞬間沖垮了楊振邦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和軟弱。他扶著林婉珍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牙關緊咬,發(fā)出咯咯的響聲,眼中的悲痛被一種近乎實質的、冰冷的殺意取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駭人。
“畜生!這幫天殺的畜生!連祠堂都燒!連孩童都殺……” 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仿佛要咬碎滿口的鋼牙。他環(huán)顧四周在月光下更顯凄涼的斷壁殘垣,聽著林婉珍壓抑不住的悲泣,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閃電,劈開了絕望的夜幕,變得無比清晰和堅定。
“不能再躲了!不能再任人宰割了!血債,必須血償!全村的血債,要全村人來討!”
他扶著幾乎虛脫的林婉珍,再次小心地退回相對安全的地窖。地窖里,還藏著幾個在屠殺中僥幸生還的本村村民(來自不同隊),個個面如死灰,眼神麻木。林婉珍帶來的關于“祠堂被焚、林老先生和孩童遇害”的噩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得地窖里的空氣都凝滯了,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每一個人,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低低的啜泣?!办籼煤秃⑼粺馕吨碜右獜氐啄ǖ魲罴仪f的存在!”
楊振邦將林婉珍安頓在角落,猛地站直身體。他高大的身影在狹小的地窖里顯得格外頂天立地,油燈昏黃的光和從縫隙透入的冰冷月光交織在他臉上,將他臉上深刻的仇恨映照得如同復仇之神。他掃視著每一張驚惶、悲傷、絕望的同村鄉(xiāng)親的臉,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火山爆發(fā)前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死寂:
“鄉(xiāng)親們!都聽見了嗎?!都看見了嗎?!” 他指著地窖外,指向那被月光照亮的廢墟,“鬼子不光是殺我們的人,燒我們的房!他們連我們祖宗的祠堂都燒了!他們要刨我們的根,滅我們的祖!林老先生,咱們村最有學問、最仁心的人,為了護著祖宗牌位和孩童,也遭了毒手!”
他頓了頓,眼中的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哭!哭不死鬼子!怕!怕也躲不過鬼子的刀槍!躲在這地窖里,就是等死!等著鬼子哪天再回來,把咱們楊家莊最后一點血脈也掐斷!”
“這樣下去不行吶!” 他斬釘截鐵地低吼,如同驚雷在地窖中炸響,“我們楊家莊的人,還沒死絕!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得跟鬼子拼到底!父母的血,鄉(xiāng)親的血,祠堂的血,孩童的血同林老先生的仇——都要報!”
他的話像滾燙的烙鐵,燙在每一個幸存村民的心上。幾個年輕后生的眼中,那麻木的絕望被熊熊的怒火取代,握緊了拳頭。
“振邦……你說,我們……能怎么辦?” 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可能是本家叔伯)啞聲問,聲音里帶著決死的狠勁。
“怎么辦?” 楊振邦眼神銳利如刀,斬釘截鐵,“拿起家伙!柴刀、鋤頭、獵叉、土槍!撿鬼子丟下的槍和子彈!鬼子有槍炮,我們有祖宗留下的這片山!這山里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條小路,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們的武器!明槍干不過,我們就打暗的!放冷箭,挖陷阱,燒他們的糧草,斷他們的后路!讓他們在這片生養(yǎng)我們的土地上,不得安生,血債血償!”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決絕的煽動力:“我們楊家莊的爺們兒,活著的,都站出來!組成一支隊伍!就叫‘復仇游擊隊’!殺鬼子,來一個殺一個!”
他目光如電,轉向角落里一個瘦小但眼神異常機靈、熟悉地形的本村年輕人:“阿貴!” 楊阿貴一個激靈,挺直了腰板道:“振邦哥,我聽你的,盡管吩咐!”“你是咱們村出了名的‘山兔子’,翻山越嶺比誰都溜得快!趁著月亮的光,你立刻摸黑出山,走你最熟的野狐溝那條道,去桂林找八路!” 楊振邦的語氣不容置疑,“找到八路軍的隊伍!告訴他們:楊家莊被屠了!祠堂被燒了!但我們還有人,有不怕死的!求他們來,教咱們怎么打鬼子,怎么報仇! 告訴他們,我們‘復仇抗日游擊隊’在這等著!”
楊阿貴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閃爍著激動和使命感的光芒,用力點頭:“振邦哥!你放心!我楊阿貴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一定把信送到八路軍手里!”
楊振邦重重拍了拍楊阿貴的肩膀,傳遞著無聲的信任和托付:“好兄弟!全村人的指望,在你身上了!路上千萬小心,活著回來!” 他再次轉向眾人,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如同戰(zhàn)鼓擂響:“其他人,跟我來!趁著鬼子以為我們都死絕了,趁著這月亮還在!我們去把……把親人的后事辦了,讓他們入土為安!然后,搜!搜遍廢墟,找一切能用的東西!糧食、藥品、鐵器、能當武器的家伙什!鬼子欠楊家莊的血債,我們要一筆一筆,親手討回來!就從今晚開始!”
黑暗中,楊振邦的聲音如同點燃的火炬,驅散了絕望的堅冰。林婉珍停止了哭泣,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楊振邦在油燈與月光交織下堅毅如鐵、仿佛能扛起整個坍塌村莊的側影。她心中的恐懼并未消散,但一股新的力量——一種混合著刻骨仇恨、渺茫希望和對他無比深切依賴的力量——正在瘋狂滋長。她知道,在這片被鮮血浸透、被月光映照的故土上,反抗的火種,已經被眼前這個叫楊振邦的男人,在這個最黑暗也最清冷的夜晚,親手點燃了。楊家莊的魂,還沒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