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日頭,像一碗涼茶,只剩下淡淡的涼。我叫沈曇。名字是爹取的,他說曇花一夜,
便是自己的帝王。我不懂,只覺得這輩子,和土和草綁死了。我在花間造當差,
專管宮里頭這些不會說話的“主子”。差事是伺候西苑那幾盆嶺南來的金桂,活兒不重,
順著它們的性子就成。我爹的《百草輯錄》上寫,金桂喜陽怕澇,是直腸子的將軍脾氣,
得敬著,不能慣著。兌了草木灰的溫水,順著陶盆邊沿細細地澆??此赃M土里,
我的心就安生了。在這宮里,安生,就是天恩?!吧驎医?!”聲音又尖又急,是小祿子。
他一陣風似的躥到我跟前,捧著個油紙包,眼睛亮得像兩顆濕漉漉的黑豆?!敖?,
御膳房的桂花糖糕,給你弄的!”我瞟了眼他灰撲撲的袖口,不接。“哪兒來的?”“嘿嘿。
”他撓頭,“張公公賞的,說我嘴甜?!彼菑堊?,何止是甜,是抹了蜜的禍根。
我拍掉手上的土,直起身?!俺园?,我不饞。”“別啊姐?!彼鸭埌踩M我手里,
“好東西。張公公說了,誰能救活他那幾盆半死不活的茉莉,剩下半盤子都給誰。
”甜香撲鼻,確實是好東西。但我知道,這糕點落到他手里,憑的不是勤快?!澳阌趾牧??
”我問?!安弧凰惆??!毙〉撟友凵駚y飄,“我就說,我認得一個姐姐,
是天底下頭一號會伺候花的。別說茉莉,就是鐵樹,她也能讓它隔天就開?!蔽业男模?/p>
猛地一沉?!澳愫f什么!”“沒胡說啊。”他指著院角一盆病懨懨的蘭草,一臉無辜,
“那盆,上月不還跟干草似的?你拿草藥泥抹了根,又用針扎了幾下,不就活了?
”那是蘭草得了根腐病。我用蒜泥、辣蓼水調(diào)了藥泥,拿銀針刺它的老根催新根。
這是伺候花的本事,不是變戲法?!耙院蟛辉S再提?!蔽野烟歉馊厝?,語氣重了,
“宮里的話,是蒲公英的籽。風一吹,落哪兒長哪兒,想拔都拔不凈。
”小祿子委屈地“哦”了聲,啃起了糕。我以為這事兒,一陣風就吹散了。一塊糖糕,
掀不起浪。我錯了。三天后,我正給金桂剪病枝?;ㄩg造的掌事李姑姑派人傳話,
崔監(jiān)丞要見我。崔監(jiān)丞。內(nèi)務府的總管太監(jiān),臉比藏青色的官袍還沉,看人像看一棵草。
我腿有點軟。小祿子跟在后頭,比我還慌?!敖?,崔……崔監(jiān)丞找你……”我怎么知道。
腦子里空空蕩蕩,只剩那句“鐵樹也能開花”。到了崔監(jiān)丞的值房外,我連呼吸都不敢了。
一股上好的檀香味,嗆人。崔監(jiān)丞坐在烏木大椅上,端著茶碗,蓋子一下,一下,
撇著三清三濁。他沒看我。那瓷片碰瓷碗的輕響,下下都敲在我心上?!澳憔褪巧驎??
”聲音不響,溫吞吞的,像針?!芭尽??!薄疤ь^?!蔽姨痤^,不敢看他的臉,
只敢看他的袍角?!奥犝f,你能點石成金?”他放下茶碗,慢悠悠地問,“枯木逢春,
鐵樹開花?”渾身的血,一瞬間涼透了。是小祿子那句話。為了一塊糖糕吹出去的牛。
它沒散,它生了根,發(fā)了芽,長成了要把我砸死的大樹。
“奴婢不敢……是下人們胡說的……”我抖得像風里最后一片葉子?!芭??胡說?
”崔監(jiān)丞笑了,笑意比冰還冷,“可這話,傳進了萬歲爺?shù)亩淅铩!薄叭f歲爺,龍心大悅。
他說,大晉天降祥瑞?!蔽夷X子“嗡”的一聲,什么都聽不見了。崔監(jiān)丞站起身,
踱到我面前。他身上那股檀香味更濃了,混著一股權力的味道,叫人喘不過氣。
“邊關戰(zhàn)事不利,圣上煩憂。你的‘本事’,正好為君分憂?!彼D了頓,一字一句。
“萬歲爺有旨。”“宮里那株‘紫金曇’,十年沒動靜了。”“命你十五日內(nèi),
讓它——”“白日開花?!薄耙哉孜掖髸x,如日方升?!卑兹帐㈤_。
這四個字像四塊燒紅的烙鐵,齊齊燙在我的腦門上。曇花,只在夜里開。
這是寫在它骨子里的天性,是老天爺給它定下的規(guī)矩。我爹說過,草木跟人一樣,
都有自己的命數(shù),強求不得。讓我去把它睡覺的時辰給掰過來?別說十五日,
就是給我十五年,我也沒這個逆天的本事?!氨O(jiān)……監(jiān)丞大人……”我磕頭,
額頭撞在冰涼的地磚上,邦邦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奴婢……奴婢愚鈍,
萬萬擔不起這等重任。這……這是違背天理的事??!”“天理?”崔監(jiān)丞輕輕笑了一聲。
他走到我身邊,我能感覺到他錦袍的衣角幾乎要碰到我的肩膀?!霸谶@紫禁城里,
圣上的意思,就是天理?!贝薇O(jiān)丞的聲音像一瓢溫水,兜頭淋下來,
卻讓我從里到外都結(jié)了冰?!吧驎?,抬起頭來。這是多大的恩典,旁人求都求不來。辦好了,
你就是大功一件,往后在這宮里,沒人敢小瞧你。辦不好……”他沒有說下去,
但那未盡之言,比說出來還重,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懂。辦不好,欺君之罪,我人就沒了。
這哪里是恩典,這分明是催命符?!翱墒恰菊娴牟粫?!”我?guī)е耷唬?/p>
這是我最后的掙扎,“奴婢只會順著花草的性子伺候它們,從來不敢擰著來。那紫金曇,
十年未開,本身就性子孤僻,若是強行催發(fā),只怕……只怕會當場枯死?!蔽艺f的是實話。
那本《百草輯錄》上就有記載,性子越是奇崛的花,越是剛烈。你逼它,它就死給你看。
崔監(jiān)丞沉默了片刻。我心里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蛟S,他能聽懂我的話,
知道這事根本行不通?!澳愕念檻],雜家明白?!彼従徴f道,
“雜家也知道你是個謹慎的孩子。所以,雜家已經(jīng)為你安排好了一切?!彼牧伺氖?。
門外一個小太監(jiān)應聲進來,手里捧著一串鑰匙。“南苑那邊的舊花房,雖廢棄了些,
但地方清凈,沒人打攪。從今天起,就撥給你專用了。你伺候那‘紫金曇’,需要什么東西,
只管開單子。木炭也好,吃食也罷,內(nèi)務府上下,都會給你行個方便。
”他的話聽著處處是體諒,可我聽來,句句都是把退路堵死。給了我地方,給了我權力,
就是告訴我,你沒有任何借口了?!斑@是潑天的富貴,也是對你的試煉。
”崔監(jiān)丞的語氣變得像個循循善誘的長輩,“圣上等著你的好消息,雜家也等著。
別辜負了這份恩典。去吧?!蔽也恢雷约菏窃趺醋叱瞿情g值房的。腦子里一鍋粥,
腿腳像踩在棉花上。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發(fā)疼,宮人們來往的腳步聲、說笑聲,
聽著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小祿子正等在墻根下,急得團團轉(zhuǎn),一見我出來,
立馬撲了上來?!敖?!姐!怎么樣?崔監(jiān)丞沒為難你吧?
”我看著他那張寫滿驚慌和愧疚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該怪他嗎?
怪他為了口吃的吹牛?可他要是不在我身邊念叨,這宮里就只剩下我和那些不會說話的花了。
更冷。見我不說話,小祿子“哇”的一聲就哭了,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淌?!敖?,都怪我!
都怪我嘴賤!我去跟崔監(jiān)丞說,都是我胡說八道的,跟你沒關系!讓他砍我的頭!
”他說著就要往值房里沖。我一把拉住他?!巴砹恕!蔽业穆曇舾蓾孟裆凹堅谀ィ?/p>
“圣旨都下了。”小祿子僵住了,傻傻地看著我,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笆ァブ迹?/p>
”“十五天,讓紫金曇,白天開花?!蔽乙蛔忠活D地說,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吞一把刀子。
小祿子的臉瞬間沒了血色。他也知道這事有多荒唐。他撲通一聲跪下了,抱著我的腿,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敖?,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我不是人!”他的哭聲很響,
引得路過的宮女太監(jiān)紛紛側(cè)目。我心里亂成一團麻,卻沒有力氣去生氣,
甚至沒有力氣去絕望。我爹常說,人跟草木一樣,只要根還在土里,就不能說死定了。
總得掙扎一下?,F(xiàn)在,我的根被人從土里拔了出來,扔在太陽底下暴曬??晌疫€不想死。
我還想……建一個百草園。這個念頭像一粒掉進死水里的石子,
在我心里漾開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波瀾。我扶著墻,慢慢站直了身子??抻惺裁从??
求饒有什么用?崔監(jiān)丞那樣的,心里只有他的官位和圣上的話。我的命,在他眼里,
不比一根草值錢?,F(xiàn)在,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還有,我爹留下的那本《百草輯錄》。
我推開還抱著我腿痛哭的小祿子,深吸了一口帶著塵土味的空氣?!皠e哭了?!蔽艺f,
聲音依舊沙啞,但有了點力氣。“哭完了,就得干活?!毙〉撟犹饻I眼婆娑的臉,
不解地看著我。我看著南苑的方向,那里有一間漏風的破屋,還有一盆決定我生死的花。
“帶我去看那盆花。南苑的破敗,超出了我的想象。這里說是花房,
其實就是個四面漏風的空架子。屋頂?shù)耐咂袅撕脦讐K,露出灰蒙蒙的天。
窗戶紙爛得像叫花子的衣服,風一吹,就呼啦啦地響。
那盆“紫金曇”被兩個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擺在屋子正中。它看上去比我還慘,葉子瘦長,
蔫蔫地耷拉著,顏色是那種不健康的暗綠,像是很久沒見過太陽。也對,它十年沒開過花了。
十年,足夠讓一棵草木的心都死了。小祿子跟在我身后,大氣不敢出。他捅了捅我的胳膊,
小聲問:“姐,這……這能活嗎?”我沒理他,蹲下身,捻起一點盆里的土。土是死的。
又干,又硬,板結(jié)得像塊石頭,聞不到一點泥土該有的腥氣。我爹說過,土是草木的飯碗,
飯碗都破了,還指望它長精神?我站起來,圍著花盆走了一圈。麻煩不止是土。這里太冷,
太亮,風太大。全都是曇花這種嬌貴東西的克星。想要它活下來,甚至在十五天內(nèi)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