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照像個不聽話的飛盤,哧溜一下滑出我扒著安檢傳送帶的手,
精準地落進一雙穩(wěn)穩(wěn)伸過來的手掌里。
我醞釀了半天的離別愁緒——那點咸澀的、差點就要沖出眼眶的液體,
硬生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給堵了回去??ㄔ诤韲道铮梦掖蛄藗€響亮的嗝,
在空曠的候機大廳里顯得格外蠢?!斑觯币粋€干脆利落的聲音響起,
像小石子兒敲在冰面上,清凌凌的,“哭鼻子的小鬼,東西拿好。
”那本深藍色的護照被兩根纖長有力的手指捏著,遞到我眼前。順著那手往上看,
撞進一雙帶著點戲謔笑意的眼睛里。她看起來三十出頭,利落的短發(fā),米白色風(fēng)衣敞著,
露出里面簡單的黑色高領(lǐng)衫,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刀,干凈又有點冷颼颼的鋒芒。
她隨意地揚了揚下巴,指向安檢口的方向,“快走吧,別誤了你的大英帝國之旅。
”我吸溜了一下鼻子,手忙腳亂地接過來,指尖蹭過她微涼的指節(jié),
心里那點離愁別緒瞬間被一種更強烈的、混合著尷尬和被看穿的羞恥感取代。
我甚至沒敢仔細看清她的臉,只含糊地嘟囔了句“謝謝”,就火燒屁股似的拖著我的大箱子,
一頭扎進了安檢通道。身后似乎傳來一聲極輕的、意味不明的哼笑,像風(fēng)吹過金屬片,
若有若無地擦過我的耳朵。倫敦的空氣帶著一股子常年不散的濕冷霉味,鉆進鼻孔里,
激得我又是一個哆嗦。公寓的暖氣片茍延殘喘地發(fā)出嘶嘶的抗議,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永遠濕漉漉的紅磚墻。我攤開嶄新的日記本,擰開筆帽,
鄭重其事地寫下了第一行:“倫敦,陰。想家。還有……那個機場的姐姐,手挺涼的。
”這行字,像是一個神秘的開關(guān),就此啟動了我留學(xué)生涯的“秦颯降臨”模式。她,
那個在機場短暫交集的颯姐,仿佛在我身上裝了精準定位雷達,
總是能在我最狼狽或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帶著她那特有的、有點不耐煩又異常可靠的氣場,
天神下凡般出現(xiàn)。在古老得能聞到羊皮紙和灰塵混合味道的大學(xué)圖書館里,
我正把頭埋在一堆法理學(xué)大部頭后面,睡得昏天黑地,口水都快要浸濕霍布斯的《利維坦》。
頭頂突然響起指關(guān)節(jié)敲擊桌面的聲音,篤、篤、篤,不輕不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
我猛地驚醒,心臟差點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抬頭,正對上秦颯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嘴角似乎翹起一個極小的弧度,像是在嘲笑一只貪睡的貓。
“選修課‘國際商法導(dǎo)論’?帕克教授的課,”她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天氣預(yù)報,
“再睡下去,你這門課的出勤率就要亮紅燈了,林小滿同學(xué)?!彼尤恢牢业拿郑?/p>
我像個被當場抓獲的作弊考生,手忙腳亂地抹掉嘴角可疑的水漬,胡亂抓起書本,
在她了然的目光中落荒而逃,奔向教室。
公寓廚房的水管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午夜毫無預(yù)兆地宣布罷工,化身憤怒的噴泉,
冰冷的水柱嘶吼著沖上天花板,又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我穿著短褲背心,
像個掉進冰窟窿的傻子,徒勞地試圖用手去堵那個瘋狂噴水的金屬口,凍得牙齒都在打架。
就在我即將被水淹沒不知所措時,公寓門被拍響了,聲音急促有力?!伴_門!物業(yè)!
”一個熟悉的女聲穿透水聲和我的鬼哭狼嚎傳進來。我連滾爬爬地沖過去打開門。門外,
秦颯頭發(fā)和風(fēng)衣肩頭也濕了一片,雨水順著發(fā)梢往下滴,她卻毫不在意,
手里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工具箱。她一把推開傻站著的我,目光銳利地掃過水漫金山的廚房,
眉頭都沒皺一下,徑直趟著水走了進去。不到十分鐘,那囂張的水龍就被她幾扳手制服了,
只剩下不甘心的滴答聲。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掃了一眼我這個濕漉漉的落湯雞,
語氣平淡得好像在討論天氣:“工具我放門口了,賬單找房東。下次記得關(guān)總閘。
”她轉(zhuǎn)身就走,濕透的風(fēng)衣下擺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積水里,目瞪口呆,
凍得瑟瑟發(fā)抖,心卻莫名其妙跳得飛快。后來,
我在唐人街一家油膩膩、永遠飄蕩著油煙和醬油味的中餐館找到了后廚幫工的活兒。
我的主要職責就是揮舞著沉重的炒鍋,在震耳欲聾的抽油煙機轟鳴聲中,
努力把各種食材變成勉強能稱為“揚州炒飯”或者“左宗棠雞”的東西。
那天晚上生意格外火爆,前廳人聲鼎沸,后廚更是熱得像桑拿房。
我正在跟一鍋脾氣暴躁的米飯搏斗,忽然聞到一股不同尋常的焦糊味,
比鍋里的飯焦味更刺鼻、更濃烈。緊接著,前廳傳來混亂的尖叫和碗碟碎裂的刺耳聲響。
“著火啦!快跑!”尖叫聲刺破嘈雜。濃煙,帶著灼熱溫度的濃煙,像有生命的黑色巨蟒,
瞬間從狹窄的傳菜口和后門縫隙里瘋狂涌入廚房!視野在幾秒內(nèi)變得一片模糊滾燙,
嗆人的煙霧直沖喉嚨,我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恐懼像冰冷的爪子攥緊了心臟?;靵y中,有人撞倒了我,我重重地摔在油膩膩的地板上,
手掌被什么東西劃破了,火辣辣地疼。濃煙遮蔽了燈光,也遮蔽了逃生的方向,
我只能徒勞地揮舞著手臂,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徒勞地摸索。完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
一只冰涼卻異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決絕。
“起來!別裝死!”秦颯的聲音在濃煙和混亂中炸響,像一道劈開黑暗的閃電,急促、嚴厲,
卻是我聽過最動聽的聲音。她幾乎是把我從地上硬生生地提了起來!我的腿軟得像面條,
肺部火燒火燎。她毫不猶豫地把我一條胳膊架到她瘦削卻異常堅實的肩膀上,
另一只手緊緊箍住我的腰,半拖半扛著我,像一輛動力全開的小坦克,
朝著記憶中后門的方向,頂著令人窒息的濃煙和灼熱,跌跌撞撞地猛沖出去!
當我們終于沖破那扇搖晃的、被火焰舔舐著的后門,
狼狽不堪地滾倒在冰冷潮濕、滿是油污的后巷地面上時,新鮮的空氣涌入肺里,
我貪婪地大口呼吸,咳得撕心裂肺,眼淚狂飆。世界在旋轉(zhuǎn),肺部像破風(fēng)箱一樣嘶鳴。
我癱在冰冷油膩的水泥地上,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讓我渾身發(fā)軟,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煙熏火燎的刺痛。秦颯跪坐在我旁邊,急促地喘息著,
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臉頰蹭上了一道黑灰。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
非但沒抹干凈,反而把那道黑痕拉得更長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狼狽的樣子,
又看了看旁邊咳得驚天動地的我,居然咧開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笑容在昏暗骯臟的后巷里,在她沾滿煙灰的臉上,像是一道驟然劈開陰云的陽光,
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暢快和毫不掩飾的促狹?!翱取瓤取?,”她一邊咳一邊笑,
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小鬼…你這…咳…運氣…也太背了吧?打工都能趕上…消防演習(xí)實戰(zhàn)版?
”她的笑聲在空曠的后巷里回蕩,奇異地驅(qū)散了我心頭的恐懼。
我看著她那張臟兮兮卻笑得異常生動的臉,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跳得毫無章法。劫后余生的慶幸,劇烈的咳嗽,還有這莫名其妙、不合時宜的心跳加速,
全都攪和在一起,讓我分不清臉上流淌的到底是淚水還是汗水,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
回到我那間只有一張床、一張書桌和堆滿書本的狹小公寓,
心臟依舊在胸腔里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咚咚狂跳,仿佛要掙脫肋骨的束縛。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嗆人的煙味,提醒著我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我癱在硬邦邦的椅子上,
手腳還有些發(fā)軟,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桌上那本攤開的、厚實的日記本。
我?guī)缀跏菗溥^去的,一把抓過筆,手指因為殘余的激動和某種隱秘的渴望而微微顫抖。
冰涼的筆桿貼著滾燙的掌心,我深吸一口氣,
仿佛要把巷子里那種混合著焦糊、冰冷和一絲她身上獨特氣息的味道都吸進肺里,
然后重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去:“倫敦,雨(后來才知道)。差點變成烤鴨。
但颯姐……她像電影里的超級英雄,真的!她把我從火里拖出來的時候,力氣大得嚇人。
她的臉臟兮兮的,可是她笑了!在那么黑的后巷,她一笑,感覺天都亮了……心跳得好快,
像剛跑完馬拉松,停不下來。這不對勁,非常不對勁。”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像是某種隱秘而熱烈的告白。我寫下了她抹臉時那道滑稽的黑痕,
寫下了她咳嗽著大笑時露出的整齊牙齒,
寫下了她架著我時透過薄薄衣衫傳遞過來的、異常堅定的力量感。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此清晰,
帶著灼熱的溫度烙印在紙上,也烙印在……我心里?這個念頭讓我悚然一驚,筆尖頓住,
在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傲中M,”我對著空氣,像在警告一個不爭氣的自己,
“你清醒一點!那是颯姐!是大姐姐!是救命恩人!你心跳個屁?。 蔽覠┰甑刈チ俗ヮ^發(fā),
試圖把那些不合時宜的畫面和感覺從腦子里趕出去。然而,手指卻像有了自己的意志,
不受控制地再次落筆。我畫了一個小小的火柴人,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
旁邊是一個高大一點的火柴人,正奮力地把小個子拽起來。在“高大火柴人”的腰間,
我鬼使神差地添了幾筆,
勾勒出一個模糊的、方塊形狀的輪廓——那是她在濃煙中彎腰扛起我時,風(fēng)衣下擺掀起,
我驚鴻一瞥看到的,一個別在她后腰皮帶上的、冰冷的金屬物件。當時濃煙滾滾,驚魂未定,
根本沒看清,但那硬朗的輪廓和質(zhì)感,莫名地留在了記憶的角落。畫完,
我盯著那個小方塊看了幾秒,自嘲地撇撇嘴:“想什么呢,
大概是鑰匙包吧……” 心里的鼓點卻敲得更密更亂了。
日子在圖書館的油墨味、中餐館的煙火氣和秦颯神出鬼沒的“偶遇”中滑過。
那本日記越來越厚,
”這個名字:她在細雨里撐著傘快步走過的側(cè)影;她皺著眉頭挑剔我炒飯里雞蛋不夠蓬松時,
嘴角卻藏著一絲笑意的樣子;她坐在圖書館角落,對著一個素描本凝神思索,
鉛筆在紙上發(fā)出沙沙輕響的專注神情……我甚至開始偷偷練習(xí)顛勺,手腕酸痛也不在乎,
只為了下次她再來點炒飯時,能多炒出幾粒金黃的、會跳舞的米粒。我像個蹩腳的偵探,
搜集著關(guān)于她的一切碎片,再小心翼翼地拼貼到日記的紙頁上,
構(gòu)筑一個只有我自己沉浸其中的、帶著油煙味和心跳聲的堡壘。直到那個下午。
倫敦難得慷慨地撒下幾縷稀薄的陽光,透過公寓那扇小小的、布滿水漬的窗戶,
在地板上投下幾塊不規(guī)則的光斑。我正對著攤開的《合同法》案例昏昏欲睡,
敲門聲突然響起。篤、篤、篤。節(jié)奏沉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官方感,
瞬間驅(qū)散了我所有的睡意。我趿拉著拖鞋走過去,心里有點疑惑。
房東太太通常會用她的大嗓門在樓下喊我。打開門,門外站著的不是房東,
也不是任何熟悉的面孔。兩個穿著筆挺深色西裝的男人,像兩尊門神。一個年紀稍長,
面容嚴肅得像塊花崗巖,眼神銳利得能穿透皮肉;另一個年輕些,手里拿著一個硬殼文件夾,
面無表情。他們身上散發(fā)出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壓迫感。“林小滿先生?”年長的男人開口,
聲音平板無波,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冰冷,“我們是移民局的。有些情況需要向你核實,
請配合調(diào)查?!彼脸龅淖C件上,鷹徽圖案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我的心臟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得冰涼。移民局?調(diào)查?無數(shù)個可怕的念頭在腦子里炸開,簽證?打工超時?
還是……我爸?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嗖嗖地往上爬。
“請進……”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兩個男人步履沉穩(wěn)地走進這間狹小得可憐的公寓,皮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瞬間讓房間顯得更加逼仄壓抑。
年輕的那個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堆滿書本的桌子,
凌亂的床鋪,還有……我那本攤開在桌面上的日記本。我的呼吸瞬間屏住了!血液沖上臉頰,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