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不是我哥哥。四年前,我跟家里抱錯的假哥哥大吵一架,在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夜里,
我將他趕出了家門。四年后,親哥哥要把我作為撈錢的工具送給老男人,我負氣出走。
家門口,親哥哥沖著我的背影威脅:“不結(jié)婚,一分錢你都帶不走?!蔽矣笏?,
而那個被我趕出去四年的假哥哥,在江邊找到我,他拉起我的手,說:“走吧,
哥哥帶你回家?!?.我的手指死死地扣住沙發(fā)扶手,
身上的冷汗像蟲子一般順著我的脊梁往下爬。站在我對面的裴凌完全不顧我是什么狀態(tài),
他梗著脖子,青筋暴起,大怒:“你不去跟老劉董,就別想從我這里拿到屬于你的遺產(chǎn)!
”老劉董,今年五十七了。而我,剛滿十八。我張了張嘴,咸腥的鐵銹味卻堵住了喉嚨。
看我不說話,裴凌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向地面。一塊飛濺的玻璃劃過我的臉頰,
一滴紅色的液體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此時,每一次呼吸,于我而言,都是酷刑。我弓下腰,
額頭抵在桌面上,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我里里外外的衣物。心臟像失控的野馬在胸腔里瘋狂撞擊。
我按住胸口,想起上個月復查時,醫(yī)院院長說:“你不能再大動情緒了,否則,
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不能保證你還能活下來。”當時裴凌也在旁邊,
面對院長堪稱刺耳的叮囑,他漫不經(jīng)心道:“我們裴家的大小姐,誰敢讓她生氣呀。
”院長奇怪地看看我,又看看裴凌,院長問我:“這是你哥?”我點點頭。院長:“奇怪,
我記得你哥幾年前不……”裴凌打斷院長:“她就是情緒不穩(wěn)定,怪我從小將她慣壞了,
您見諒。”而這位號稱給“慣壞了”我的哥哥現(xiàn)在對我大聲怒吼:“你最好識相!
”裴凌:“跟著老劉董,你才有機會拿到錢!”我咬牙抬頭,用盡了全身力氣,
終于說出聲:“臟,我就是死,也不會要你的錢!”裴凌惱羞成怒般:“滾!
老子不想看到你!”“給老子有多遠滾多遠!”“你最好死在外面,眼不見心不煩!
”離家出走沒過半月,我的藥吃完了。裴凌應該是打過招呼了,我去醫(yī)院,院長不愿意見我,
其他醫(yī)生看見我也都是躲瘟疫般繞道走。裴凌其實不必這樣做。
我去醫(yī)院只是想跟隔壁床的小女孩道個別而已。我想,她或許需要我的心臟。
雖然它跳動得也不是很有生機??赡芨皇窃b的有很大原因吧。四處無人,夜色正好。
江水被城市的霓虹燈染成艷紅色,反射的波光一閃一閃地打在我的身上。這條江水深數(shù)十米,
水流也算平穩(wěn)。很適合我在此長眠。我只是想睡覺。也許是常年神經(jīng)衰弱,
我能聽見我的心臟在我的胸腔里跳動的每一聲。我知道。
它的每一次跳動都在告訴我:它難受。它痛苦。它想睡覺。微風帶來江水泛著腥氣的氣息,
我不是很喜歡,但還可以忍受。江水漫過我的腳踝,十月了,
刺骨的冰涼讓我不自覺地打了個顫。我忽然想起從前有個人從來不讓我碰涼水。這水這么冰。
怪不得不讓我碰。黑暗從視野邊緣漫上來,我卻不愿閉眼,我的身體和意識一并緩緩下沉。
我想,我選的這個地方果然不錯,入睡很快,夢中人來得也很快。他已經(jīng)好多年不入我夢,
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哥,好久不見。他把我撈起來,我身體前傾,
倒在了夢中人的懷里,虛睜著眼盯他。我怕我一走神,他就不見了。夢中人沒有下一步動作,
但我好像聽見了他在嘆氣。良久,我終于聽見夢里人發(fā)聲:“走吧,哥哥帶你回家。
”2.不是做夢。裴翊把我?guī)Щ亓怂摇E?,他現(xiàn)在不叫裴翊了。他現(xiàn)在姓宋。
是我的假哥哥。二十一年前,因為醫(yī)院的過失,我的親生哥哥與他被抱錯,他成了我的哥哥。
八年前,這對轉(zhuǎn)錯的齒輪因我而被世人發(fā)現(xiàn)。四年前,又是因為我,錯位的人生回到正軌,
各歸各位,裴翊變回了宋翊。豪門公子一朝之間一無所有??梢哉f,宋翊前半生的劫,
小半歸因于醫(yī)院,大半歸因于我。宋翊沉默著替我開門,幫我找換洗衣物,推我進淋浴間。
等收拾好了自己,回到客廳與宋翊面對面坐下時,我才徹底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我愣愣地看著他,四年不見,他成熟了很多,面上不再始終帶著溫和的笑。他的臉是冷的。
我局促地扣自己的大腿,打破寂靜:“你在江邊,說的什么?
”當時我的意識已經(jīng)飄向了我所以為的走馬燈,沒有聽清宋翊的話。
他好像說的是要讓我回到哪去?他是要把我送回裴凌那里嗎?可裴凌對我不好。我不想回去。
我想睡覺。但比起睡覺。我更想留在宋翊這里。宋翊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突然起身。
我被他的動作嚇了一大跳。這,這么快,就要把我丟出去了嗎?
就像四年前我把他趕出裴家那樣把我趕走嗎?幸好,宋翊只是去廚房給我端來了一碗湯。
我撫兩下心口,虛驚一場。我接過來湯,熱熱的。低頭喝了一大口,我猛地抬頭,
是姜汁可樂!和小時候哥哥給我熬的是一樣的味道!我瞪著眼睛,與宋翊睨著我的視線交匯。
兩秒后,宋翊移開視線,不再看我。我鼻子忽然一酸。
我心里期盼著宋翊少少想起我的那些不好,多多念著一點我們十多年的兄妹情,不要趕我走。
可我絞盡腦汁,也沒有想起哪怕一丟丟我對宋翊的好。我以前,對他好像真的很惡劣。
特別是四年前,我一意孤行地拋棄了他。好吧,我摸摸鼻子,他要是想把我丟出門,
也沒有錯。忽然,宋翊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識向后一躲。宋翊在空中的手停了一瞬,
然后居高臨下地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神色淡漠道:“家里只有兩間房?!蔽噎h(huán)顧四周,
這才發(fā)現(xiàn),宋翊家的房子出奇地小,兩間窄窄的臥室加一個囊括了廚房的客廳以及廁所,
已經(jīng)是他家全部的居所。加起來都還沒有我的臥室大……看著我露出驚訝的表情,
宋翊似笑非笑:“怎么?大小姐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種委屈?”我連連擺手。
“我媽已經(jīng)睡了,你……”我:“你找到你媽媽了!”宋翊的笑容冷下來:“對。
”宋翊:“所以,裴栩,你不再是唯一了?!蔽叶务吹囊馑肌也辉偈撬ㄒ坏挠H人,
或者說:我對他不再那么重要。宋翊譏諷地開口:“我家很小,我媽睡了,委屈裴大小姐了,
你是睡客廳還是睡……”“你房間!”我搶答?!啊?。”“謝謝哥哥!”我笑了一下,
努力做出甜甜的表情,試圖拉住他的手,像小時候那樣對他撒嬌?!拔也皇悄愀绺纭?/p>
”我笑容僵住?!八哪昵?,你親口說的。”3.從小到大,我對宋翊,都很惡劣。
我從生下來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說如果不好好養(yǎng)著,我活不到成年。因為我的病情,
在宋翊還是我爸媽親生小孩的時候,他就總是受到忽視。我還仗著病情和爸媽的偏愛,
時常欺負他。家里的玩具,我開心時,我是要霸占了的。宋翊的作業(yè),我不開心時,
我是要撕毀了的?!拔沂悄愀?,你得聽我的?!薄拔疫€是你妹妹呢!你得讓著我!
”在我九歲之前,我們的關(guān)系都不怎么樣。直到我九歲那年,爸媽飛機失事,
九歲的我和十二歲的宋翊開始由大伯撫養(yǎng)。那個時候,我終于意識到,這個世界,
我們只剩彼此了。我不再欺負他,他也嘗試著保護我。父母后事處理完后,
大伯住進了我們家別墅,接手了我父母上億的遺產(chǎn)。大伯對外的面子功夫做得極好,
可實際上,卻對我們倆并不好。大伯總是在宋翊的手背上按滅他的煙灰,
他的煙圈每次都要吐在我的臉上,引得我咳嗽不已,滿臉漲紅,一直到我吸不上氣,
他才得以罷休。他也從來不注意一個心臟病人的食譜,
桌上的每一樣菜幾乎都加了我不能吃的東西。明明手握我爸媽所有的錢,
大伯卻不愿意給我買進口藥,總是拿劣質(zhì)的臨期藥應付我。那些藥的藥效并不好,
我總是半夜被疼醒,可我不敢叫出聲,不敢讓大伯聽到,只是躺在床上按著胸口,
默默地流眼淚。那個時候的宋翊也才十二歲,每每我痛得睡不著時,
他總是慌亂地叫著我的名字,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減輕我的痛苦,
不知道怎樣才能讓我不再流淚。最開始,他在我床邊急得跳腳,沖出去與大伯據(jù)理力爭,
即使后背被皮帶抽爛也毫不示弱。后來啊,他就抱著我一起哭?!概嵝¤?,求求你,不要死。
」「不要死。」「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哥哥受不了。」我聽見了我哥心里的聲音。
4.十歲那年,我的哥哥換了人。以前醫(yī)生就說過,我如果不換心臟,活不到成年。那年,
宋翊不知道在外面做些干什么,好幾個月都早出晚歸,我總是因為時間錯位而見不到他人。
好不容易被我堵到幾次,他的手上臉上都還帶著傷。我哭著用我使不上力氣的拳頭錘他,
他還笑。有一天,他提著一書包的錢,說要給我動手術(shù),不容拒絕地背上我,
一步一步走向醫(yī)院。心臟配型沒有成功。他想把他的心臟給我。然后發(fā)現(xiàn)了,
我不是他的親妹妹。我在醫(yī)院里躺了兩個月,當年的抱錯事件得以真相大白。又過了一個月,
裴凌回來了。他倆好像打了個賭,具體的我不清楚。裴凌輸了。宋翊押著裴凌做了配型,
成功了。但裴凌不愿意。這沒什么的,無論是他們倆誰的心臟,我都不會要。
可好像宋翊卻感覺最后的希望都破滅了。裴凌拒絕的那天,宋翊沒有出息地摟住我,
他的眼淚就那樣靜靜地打濕了我的病號服。我說:“哥,我們回家吧,我不想呆在醫(yī)院了。
”宋翊俯身摸了摸我的臉,輕聲說:“好?!蹦枪P在宋翊的規(guī)劃里,
本該為了我倆交換心臟的錢換成了最好的進口藥,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xù)我的生命。
一直到我十四歲。5.裴凌住回了裴家,他很聰明,
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家里是誰在真正地當家做主。大伯突然愛上了蛇,裴凌也就投其所好,
開始養(yǎng)蛇。可我怕蛇。好在毒蛇是圈起來養(yǎng)的,我平時接觸不到。
可是無毒的蟒蛇卻在院子里隨處可見。我沒敢細數(shù),可能有七八條蟒蛇,
其中還有兩條的體長達到了三米,最大的那條保守預估超150斤。裴凌很會看大伯眼色,
大伯嫌棄我不好養(yǎng),裴凌就非要證實我確實嬌氣。他拿著我的東西日日訓蛇,
以致那些蛇只要一看到我就嘶嘶地吐著信子向我靠近。我尖叫著狂奔,可能是因為恐懼,
可能是因為激烈運動,我的心跳瘋狂跳動,面色瞬間變紅。這時候,
裴凌就會像從前我嘲笑宋翊那般嘲笑我。我的眼淚酸酸的。這個時候我才切實地體會到,
原來以前,宋翊也會難過。出門必經(jīng)院子,為躲開那些蛇,非必要我不再下樓。周末,
住校的宋翊只回來住了一天,就搞清楚了我的異常。宋翊跟裴凌打了一架,
裴凌的右手骨折了。當天晚上,大伯打斷了宋翊的右腿。大伯說什么也不同意把蟒蛇處理了。
于是第二天,宋翊也帶回來一條蟒蛇,是條網(wǎng)紋蟒,體型比裴凌的那些蛇都要大。不出幾日,
裴凌的蛇,死的死,殘的殘。再后來,裴凌的蟒蛇就挪到后院養(yǎng)了。
那條網(wǎng)紋蟒也被送到后院,關(guān)在籠子里,以作震懾。我走前院,
上高中的宋翊每天遲到早退一個小時送我上下學??墒牵挥星兆鲑\,沒有千日防賊的。
那天,我要去醫(yī)院復查,宋翊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到門口,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那邊的人說疑似有他親生父母的消息了。
我知道宋翊自從知曉自己不是裴家的孩子后就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我想起好多個我捂著心口睡不著的深夜里,他在心里說的「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的哥哥,
他應該是很渴望親情的。我善解人意地放開他:“沒事的哥哥,我已經(jīng)出門了,你去忙吧。
”目送宋翊離開后,我也準備獨自前往醫(yī)院,忽然,身后傳來一陣什么東西摩梭地面的聲音,
還帶著樹枝碎裂的脆響。我緩緩轉(zhuǎn)身,那條比碗口還粗的網(wǎng)紋蟒吐著猩紅的蛇信子與我對視。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條蛇的狀態(tài)不對勁!“啊!”我踉蹌著后退,警惕地四處張望,
試圖找到能與之相搏的武器。院子里空空的,比平日里空蕩了一倍不止。我視線穿過前院,
后院的門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打開了,籠子也大大敞開著,籠口貌似還有一些白色的粉末。
我抬頭,裴凌在二樓。我看見他的口型:自求多福吧。我不敢輕舉妄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與蟒蛇對峙著。它的眼睛紅得可怕。我慢慢地,盡量不做出大幅度的動作,
悄悄把手伸進書包里,憑著記憶撥通了緊急聯(lián)系人的號碼。嘟……嘟……快接電話,
快接電話!嘟……“喂?小栩?”我抓住救命稻草般,
聲音顫抖:“哥……”蟒蛇卻突然發(fā)動攻擊,粗壯的身體如黑色閃電般襲來,
手機被蛇頭撞飛,我側(cè)身翻滾著躲過,心口猛地一痛。我捂著心口蹲坐下來,
膝蓋控制不住地打顫,蟒蛇卻不給我喘息的機會,它的蛇尾已經(jīng)纏上了我的小腿。
我本能地后退,卻被絆倒在地。蟒蛇抓住時機,張著巨口咬向我的脖頸,我驟然向后一扯,
它判斷失誤咬在了我的書包上。柔韌的蛇身如鋼索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上了我的胸腔,
力道之大,我甚至聽到了我的肋骨咔咔作響。
我清晰地感覺到胸腔的空氣正在被一點一點擠壓出去。抵抗了不過四十秒,我手逐漸脫力,
松開了書包帶子,意識逐漸散去。6.我好像做了個夢。我死了。在我死后的第二天,
宋翊也死了。我貌似是個靈魂離體的狀態(tài),像個旁觀者一樣看完了宋翊剩下的短暫一生。
第一天,焦急趕回來的宋翊手起刀落宰了那條蟒蛇,搶過我的身體后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斷氣,
他瘋了般給我做心肺復蘇,可除了徹底按破我的心臟外,沒有得到任何結(jié)果。宋翊滿身是血,
可能是我的,可能是蛇的。我想給他擦擦臉,告訴他我不疼了,可我碰不到他。第二天,
裴凌借口轉(zhuǎn)交我的衣物,趁宋翊不備,暗中放出毒蛇,宋翊毒發(fā)身亡。第三天,
在大伯的指控下,裴凌以蓄意殺人的罪名被逮捕,兩條人命,大概率是死刑。裴凌太蠢,
他自愿做大伯的槍,最終也斃掉了自己。我從黑暗中睜眼,渾身乏力。
沒有看見青面獠牙的無常。也沒有看見仙氣飄飄的天使。床邊是心電監(jiān)護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