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聲混著驚呼聲撞進(jìn)密室時，蘇檀正攥著那張發(fā)皺的照片。
照片上父親的面容被淚水洇得模糊，卻比二十年來所有關(guān)于“蘇氏棄女”的冷言冷語都清晰——原來她不是被厭棄，是被隱瞞；原來母親鬢邊那支云紋玉簪，藏的不是蘇家的姓氏，是裴家的血脈。
“東門外義莊！昨夜起了怪火！”
裴硯的斷龍尺還未收鞘，骨笛的余音卻已散了。
他垂眸看蘇檀，見她睫毛上還掛著淚，可眼底的光比二十年前裴家滅門夜的火更灼人。
“去看看。”她抹了把臉，聲音里的冰碴化了，淬成鋼，“若真是鬼火，我倒要問問那鬼，敢不敢認(rèn)我這個裴家的女兒?！?/p>
月上三竿時，蘇檀蹲在自家窄小的書案前，《玄冥錄》被她翻得嘩嘩響。
裴硯倚在門框上，看她指尖在“磷火篇”停住——“人尸含磷，遇熱自燃，民間訛為鬼火”。
燭火在她發(fā)間跳躍，照見她眉心擰成的小疙瘩：“可義莊守夜人說火是從棺材里竄出來的?！彼蝗惶ь^，“棺材密閉，溫度驟升的道理……”
“有人提前在尸身涂了磷油?！迸岢幗釉?，痞氣的笑里帶著冷，“我小時候跟著師父守墓，見過江湖騙子用這招嚇唬百姓，圖點(diǎn)香火錢?！彼吡颂吣_邊的包袱，里面是他從市井?dāng)傋禹榿淼挠筒己突鹫圩?，“但這次，怕不是圖錢?！?/p>
義莊的門楣在夜色里泛著青灰。
蘇檀裹緊了斗篷，腐葉味混著若有若無的焦糊味鉆進(jìn)鼻子。
裴硯突然拽住她手腕，指尖壓在墻根一處暗漬上：“油?！彼紫律恚柚鹫圩拥墓?，指腹抹過青磚縫隙里凝固的油漬，“磷油，未完全燃盡。”
兩人順著油漬繞到后院，廢屋的窗紙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半桶黑黢黢的液體。
裴硯用斷龍尺挑開桶蓋，刺鼻的腥氣混著磷粉的焦苦撲面而來。
桶邊還搭著半條染血的粗布，蘇檀捏起布角，看見上面沾著暗褐色的碎屑——像是干了的血痂。
“有人刻意制造靈異?！迸岢幍穆曇舫恋孟駢毫藟K石頭，“血引磷火，鬼遮人眼?！彼D(zhuǎn)身時，衣擺掃過廢屋的土坯墻，揚(yáng)起的塵灰里，蘇檀看見墻根有半截鞋印，鞋尖處補(bǔ)著塊靛青補(bǔ)丁——和城南那些混混穿的“百家鞋”一個模樣。
主屋的門虛掩著。
王仵作的燈籠在尸床前晃，照得他臉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
聽見腳步聲，他手里的銅尺“當(dāng)啷”掉在地上，抬頭看見裴硯時，又忙不迭去撿，手指在焦尸上直打顫：“您、您是守墓人后裔吧？這尸首……”他掀開焦黑的殘衣，露出胸口一塊暗紅的印記，紋路扭曲如蛇，“我驗了三十年尸，沒見過這樣的?！?/p>
蘇檀湊近些。
那符印的紋路突然刺得她眼睛發(fā)疼——和老宅密室里泛紅光的圖騰，竟有七分相似！
她喉頭發(fā)緊，剛要開口，窗外“轟”地騰起一團(tuán)火。
火光映得王仵作的臉慘白，他尖叫著往桌下鉆：“鬼火！又是鬼火！”
裴硯瞬間將蘇檀拽進(jìn)陰影，斷龍尺橫在胸前。
火光透過窗紙，照見幾個鬼祟的身影在院外跑動，其中一個舉著火把的，鞋尖正晃著靛青補(bǔ)丁。
“柳三郎。”裴硯咬著牙，聲音像淬了冰，“城南賭坊的混混，上個月替人砸過米行?！?/p>
火勢順著風(fēng)往主屋撲來。
蘇檀貼著墻根摸向窗臺，能聽見火苗舔舐木梁的“噼啪”聲。
她扯下斗篷捂住口鼻，突然抓住裴硯的手腕：“風(fēng)向東南！”她指了指墻角的儲油桶——白天收尸時王仵作用來擦尸的桐油，“把濕布堵在北門，火會往儲油處竄！”
裴硯的動作比風(fēng)還快。
他扯下床幃浸了水，甩到北門縫隙里，又抄起銅盆往地上潑水。
火勢果然順著風(fēng)向卷向儲油桶，“轟”的一聲炸響，幾個身影被氣浪掀得踉蹌。
柳三郎的火把掉在地上，他罵罵咧咧要跑，卻被裴硯的斷龍尺抵住后頸——“跑？”裴硯笑得痞，“你雇主給的錢，夠買你這條命么？”
蘇檀退到尸床前。
焦尸的符印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她伸手碰了碰那處皮膚——焦脆的表層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
“你究竟是誰？”她對著尸體輕聲問，聲音被火勢吞沒。
柳三郎的哀嚎從身后傳來，裴硯的手勁卻松了些，他盯著柳三郎青腫的臉，突然笑了：“不說？”他的拇指碾過斷龍尺的刻痕，“那我替你回憶回憶——上個月十五，是誰在醉仙樓跟個穿墨衣的男人喝酒？”
柳三郎的臉色瞬間煞白。
蘇檀轉(zhuǎn)頭看裴硯，見他眼尾的疤在火光里泛著青，像條蓄勢待發(fā)的蛇。
遠(yuǎn)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這一回，調(diào)子穩(wěn)了些，卻多了幾分顫音。
“帶他去衙門?！碧K檀摸出塊帕子，裹住焦尸胸口的符印，“但別急著問?！彼闹讣庠谂磷由陷p輕叩了兩下，“有些秘密，得讓他自己招?！?/p>
裴硯押著柳三郎往門外走。
夜風(fēng)吹起蘇檀的發(fā)梢，她望著那具焦尸，忽然想起密室里母親幻影最后看她的眼神——未說完的叮囑，未道盡的真相，此刻都凝在這具尸體的符印里。
“硯兒?！彼白∨岢?。
他回頭時，月光正落在她發(fā)間，那支云紋玉簪泛著溫潤的光，“等天亮了，我們?nèi)ヌK家祠堂。”她笑了，眼底的光比義莊的火更亮，“我要讓他們看看，被他們?nèi)拥舻?，究竟是塊廢鐵……”
“還是把斬妖的劍。”裴硯接話。
他押著柳三郎的手緊了緊，后者疼得齜牙，卻不敢出聲。
月光下，柳三郎看見裴硯眼里的冷光，突然想起賭坊里那些傳言——守墓人一脈的人，最會讓秘密開口。
而此刻，在義莊外的老槐樹上，一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蓋住了地面上半枚被踩碎的骨笛殘片。
殘片上的骷髏眼泛著幽綠，像只未閉合的眼睛，仍在暗處窺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