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后殿的木門朽得厲害，裴硯的短刀剛插進(jìn)門縫，就聽見"咔"一聲裂響。
蘇檀下意識攥緊袖中銅鈴，指節(jié)泛白——這木門白天還上著拇指粗的鐵鏈，此刻卻松松垮垮掛在門環(huán)上，鐵鏈扣眼處有新鮮的刮痕。
"有人比我們早一步。"裴硯側(cè)過身擋住她的視線，玄色衣擺掃過她手背，"跟緊。"
霉味裹著潮意涌出來時，蘇檀打了個寒顫。
密室不大，只有兩排檀木架，架上的賬冊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墻角堆著半人高的雜物，最上面壓著塊褪色的紅綢。
她的鞋尖碰到個硬物，低頭一看，是半截發(fā)黑的發(fā)簪，珠頭早掉了，露出刻著纏枝蓮的銀胎——和阿娘舊箱底那支樣式一模一樣。
"蘇檀。"
裴硯的聲音從左側(cè)傳來。
她抬頭，月光正透過氣窗斜切進(jìn)來，照亮墻角一堆碎磚。
磚縫里卡著半截白骨，指骨蜷曲著，掌心緊攥一枚銅片。
她的呼吸頓住了。
阿娘臨終前攥著她手腕的觸感突然涌上來。
那夜雨打窗欞，病榻上的女人眼睛亮得反常，枯瘦手指在她手背上劃了三筆——是"冤"字的起筆。
蘇檀當(dāng)時以為是回光返照的胡話，此刻望著銅片上歪歪扭扭的"冤"字，后頸的寒毛根根豎起來。
"銅片背面有字。"裴硯不知何時蹲在她身側(cè)，指尖蘸了唾沫輕擦銅片，"用酸蝕的，年頭久了。"
蘇檀湊近，借著他火折子的光，看見一行細(xì)如蚊足的小字："蘇氏負(fù)我，血債難償。"
她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
阿娘咽氣前最后一句話是"莫信蘇家"，原來不是瘋話。
"看這個。"裴硯將一本賬冊推到她面前，紙頁邊緣焦黑，"三年前我阿爹夜探蘇宅，身上帶的就是這種賬本殘頁。"
蘇檀翻頁的手在抖。
賬冊里夾著半封書信，墨跡暈開成深褐："前朝遺孤周承煜攜傳國玉印殘塊求見，望蘇公念及舊誼......"后面的字被撕了，只余半枚朱印，模糊能辨"忠靖侯府"四字。
"周承煜。"裴硯指節(jié)叩了叩紙頁，"十年前京城鬧得沸沸揚揚，說忠靖侯府后人帶著前朝秘寶流亡，后來突然銷聲匿跡。
我阿爹查過，他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就是青陽城。"
蘇檀的目光掃過枯骨的指骨——骨節(jié)粗大，是常年握筆的手。
她將銅片按在胸口，那里還揣著阿娘留下的銅盒，"蘇"字燙得皮膚發(fā)紅："是他。"
"噓——"
裴硯突然捂住她的嘴。
密室木門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混著布料摩擦聲。
蘇檀的心跳撞著他掌心，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透過指縫漏出來。
裴硯的另一只手按在她腰上，將她往梁上帶——那是他方才檢查過的暗梁，積灰被掃開一片，顯然早有準(zhǔn)備。
梁上空間逼仄，蘇檀后背抵著房梁，裴硯的胸膛幾乎貼上她后頸。
他身上有松煙墨混著鐵銹的味道，是守墓人常用的驅(qū)鬼香灰。
腳步聲停在枯骨前，蘇檀聽見蘇二爺?shù)目人月暋倫鄞е鴤€景泰藍(lán)手爐，此刻銅蓋碰撞的輕響格外清晰。
"周承煜啊周承煜。"蘇二爺?shù)穆曇粝裆凹埐吝^陶甕，"你以為藏起銅片就能翻舊賬？
當(dāng)年你跪在祠堂磕破頭求我救你，怎么不問問自己，忠靖侯府那點破事，能洗得清嗎？"
蘇檀的指甲掐進(jìn)裴硯手腕。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用拇指摩挲她掌心的薄繭——那是抄書時磨出來的，他記得。
"那東西絕不能落在外人手里。"蘇二爺?shù)哪_步聲在檀木架前停住，"蘇檀那小賤種，被扔出去十年倒長本事了......"
"啪"的一聲，是木盒打開的脆響。
蘇檀看見梁下閃過一道銀光——是她方才在地上看見的纏枝蓮銀簪。
蘇二爺將銀簪塞進(jìn)懷里，又翻了兩本賬冊，這才轉(zhuǎn)身往外走。
木門"吱呀"閉合的瞬間，他突然抬頭望向梁上，月光正照在他渾濁的眼珠上，像兩團淬了毒的墨。
蘇檀的呼吸停在喉嚨里。
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裴硯才松開她的手。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全濕了，貼在房梁上涼颼颼的。
"他在找什么？"她聲音發(fā)啞。
"確認(rèn)它還在不在。"裴硯指了指她胸口的銅片，"周承煜臨死前攥著這東西，說明它比命重要。
蘇家怕的不是舊案，是舊案里藏著的東西。"
蘇檀摸出銅片，月光下"血債難償"四個字泛著冷光。
她將銅片塞進(jìn)貼身衣襟，那里還躺著裴硯給的銅鈴，涼意滲進(jìn)皮膚："我要知道他是誰，也要知道蘇家到底做了什么。"
裴硯沒說話。
他望著她眼底跳動的火，想起三年前阿爹咽氣時，也是這樣的眼神——當(dāng)時老人指著青陽城方向，只說了半句"蘇家......"就斷了氣。
"小心。"他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梁灰弄臟的發(fā)，"方才蘇二爺提到'外人'，你在書肆抄書時，有沒有覺得總被盯著？"
蘇檀一愣。
這月十五，她在書肆抄《齊民要術(shù)》，總覺得后頸發(fā)涼。
有次回頭，只看見個穿青布衫的背影，眨眼就不見了。
"今晚我送你回書肆。"裴硯摸出短刀別在腰間，"但明日子時，你得去城西義莊。"
"義莊？"
"周承煜是忠靖侯后人，忠靖侯府的家廟在城西。"裴硯吹滅火折子，密室陷入黑暗，"我阿爹的筆記里提過，義莊地下有個無主墓穴，碑上刻著'周'字。"
蘇檀攥緊銅片。
黑暗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裴硯的腳步聲重疊，像兩面鼓在敲。
祠堂外的老槐樹又沙沙響起來，這次她沒急著跑——她知道，樹洞里藏著的秘密，或許比蘇宅更幽深。
出祠堂時，裴硯突然停住腳步。
他望著東邊漸白的天色，聲音低得像風(fēng)："蘇檀，若明日義莊有什么......"
"我?guī)е~鈴。"她晃了晃衣襟，銅鈴輕響，"你說過，搖它你聽得見。"
裴硯笑了。
他伸手揉亂她的發(fā)，轉(zhuǎn)身消失在晨霧里。
蘇檀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摸出銅片貼在唇邊。
風(fēng)里飄來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像極了阿娘舊衣上的味道——或許，義莊那座無主墓里，藏著阿娘沒說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