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慕的慘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梟,在低沉的雷聲中扭曲、破碎,帶著瀕死的絕望和深入骨髓的驚駭。他癱在泥濘里,渾身焦黑冒煙,每一次抽搐都像被無形的刀刃凌遲。那雙被恐懼徹底占據的眼睛,死死盯著懸浮在空中的嬰兒,仿佛那不是嬰孩,而是從九幽深淵掙脫出來的、無法理解的夢魘。
“妖…孽……”嘶啞的破音從他灼傷的喉嚨里擠出。
嬰兒懵懂地轉動著黑亮的眼珠,望向地上那團焦黑蠕動的“東西”。小嘴扁了扁,似乎被那持續(xù)的、痛苦的呻吟所吸引,又帶著本能的茫然。無形的電網依舊噼啪作響,藍白色的細碎電弧在他周身跳躍,散發(fā)著毀滅與守護交織的、令人心悸的氣息。
就在這時——“轟——!”
一股沛然莫御、仿佛整個天空都塌陷下來的恐怖威壓驟然降臨!這威壓并非高慕的陰鷙殺意,而是如同星辰崩毀、滄海倒卷般的浩瀚與沉重,瞬間將整個山谷死死摁??!風停了,雷聲啞了,連空氣都凝滯如鉛。癱在地上的高慕連抽搐都無法做到,如同被巨峰壓扁的螻蟻,只剩下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戰(zhàn)栗。
一道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山谷上空。他來得如此突兀,仿佛撕開了空間本身。來人須發(fā)皆白,面容卻如同中年,只是那深刻的眉宇間,刻滿了無法言喻的疲憊與……一種沉痛到極致的哀傷。他身著樸素的深灰色道袍,袍袖在凝滯的空氣中無風自動,獵獵作響。那雙眼睛,本該如同容納星海的古井,此刻卻翻涌著滔天的巨浪——是憤怒,是悔恨,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幾乎要將這方天地都點燃、焚毀!他正是云天宗的宗主,姚天與雨婷的授業(yè)恩師——云星子!
云星子的目光,如同兩道燃燒著悲憤火焰的利劍,瞬間掃過戰(zhàn)場。空氣中殘留的“玄天誅邪陣”的肅殺氣息,地面被萬劍犁出的焦痕溝壑,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以及,那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屬于他最心愛兩個弟子的、最后一絲生命印記徹底湮滅后留下的虛無與悲愴!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孤狼般的低吼從云星子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他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那無形的悲慟化作了實質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口。他看到了姚天最后站立的位置,看到了雨婷撲向姚天時留下的殘影……那一幕幕如同最殘酷的幻象,在他眼前瘋狂閃回!他閉關去領悟那至關重要的天道法則,心神沉入最深處的寂滅,隔絕了外界一切。稍縱即逝的靈感讓他放棄此次閉關,破關而出的瞬間,感受到的卻是愛徒魂燈徹底熄滅的冰冷!那錐心刺骨的痛,幾乎讓他道心崩裂!
“天兒……婷兒……”蒼老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顫抖,每一個字都浸滿了血淚。他循著最后一絲氣息,撕裂虛空而來,看到的,卻已是這天地同悲的絕境!他的目光猛地鎖定在癱軟如泥的高慕身上,那翻涌著滔天悲怒的眼神,幾乎要將高慕連同他身下的泥土都一起焚成灰燼!高慕在這目光下,連靈魂都在尖叫!他想解釋,想求饒,卻連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只能如同待宰的羔羊般劇烈顫抖。
然而,云星子那燃燒著毀滅的目光,最終越過了高慕,死死鎖定了那個懸浮在空中、周身跳躍著電弧的嬰兒身上。當他的視線觸及嬰兒那光溜溜、肉嘟嘟的小身體,尤其是那雙純凈無垢、帶著茫然淚光的黑眼睛時——
時間仿佛凝固了。
云星子眼中那滔天的悲怒巨浪,如同遭遇了無形的堤壩,猛地一滯。那是一種血脈相連的悸動!他看到了姚天幼時的影子,看到了雨婷那雙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眸!這是天兒和婷兒的孩子!是他們在這世間留下的、唯一的骨血!
就在這時,嬰兒似乎被云星子身上那股浩瀚又帶著極致悲傷的氣息所驚擾,小嘴一癟,“哇——”的一聲,再次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啼哭。這哭聲,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云星子心中那道被悲怒冰封的閘門。
洶涌的痛楚依舊,但另一種更強烈、更柔軟、帶著無盡憐惜與愧疚的情緒,如同溫暖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壁壘,淹沒了他的心田。這是他的徒孫!是他最愛的兩個弟子用生命守護下來的唯一珍寶!
也就在這心緒劇震、目光凝注的剎那,云星子銳利如星芒的視線,捕捉到了嬰兒圓潤額心一閃而逝的異象——一道極其細微、形如扭曲閃電的銀紋,如同擁有生命般悄然浮現,又瞬間隱沒!同時,嬰兒周身那些跳躍的藍白電弧,似乎也感應到了他的存在,跳動得更加活躍,帶著一種奇異的親近與……守護的意志。
“九天玄雷……”云星子心中劇震,瞬間明悟了許多。滅頂之威,竟化作了守護之力?這孩子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是天兒和婷兒生命的延續(xù),也是天地降下的某種……難以揣度的緣法!
“師……師祖!此子……妖孽?。 备吣浇K于從云星子那恐怖的目光威壓下掙扎出一絲空隙,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聲音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扭曲的怨毒,“硬抗九天玄雷不死,身具詭異雷紋!必是魔胎轉世!留之必成云天宗大患!請師祖明鑒,誅殺此……”
“住口?。?!”
一聲斷喝,如同九天驚雷在平地炸響!
云星子的聲音不再顫抖,不再悲愴,而是蘊含著足以碾碎山岳的恐怖威壓和滔天怒火!這聲斷喝直接轟入高慕的神魂深處!
“噗——!”
高慕如遭重錘,一大口混雜著內臟碎片的黑血狂噴而出,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徹底癱軟下去,眼神渙散,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絕望。僅僅是聲音,就幾乎震碎了他的心脈!
云星子看都沒再看高慕一眼,仿佛他只是一粒礙眼的塵埃。他那蘊藏著星海與雷霆的深邃眼眸,此刻所有的風暴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種沉淀下來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悲痛,以及看向嬰兒時,那濃得化不開的、帶著無盡愧疚與憐愛的溫暖。
他緩緩抬手,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露珠。寬大的灰色袍袖拂過之處,那噼啪作響、充滿攻擊性的藍白電網,如同遇到了本源的氣息,瞬間變得溫順柔和,絲絲縷縷地消散于無形,仿佛從未出現過。
失去了雷電之力的托舉,嬰兒小小的身體微微一晃,向下墜落。
云星子一步踏出,身影已出現在嬰兒下方。他伸出雙臂,那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呵護,仿佛捧起的是整個世界的希望,是逝去愛徒留在人間最珍貴的遺贈。他穩(wěn)穩(wěn)地將那光溜溜、肉嘟嘟、帶著淚痕的小身體,擁入了自己寬厚而溫暖的懷抱。
嬰兒落入懷抱的瞬間,哭聲戛然而止。他抬起小腦袋,淚眼朦朧地看著眼前這張布滿深刻皺紋、飽含滄桑與悲慟,卻又散發(fā)著無比溫暖與安全感的蒼老臉龐。那雙蘊藏星海的眼眸深處,倒映著他小小的身影,充滿了前所未見的柔和與……一種近乎失而復得的珍視。
也許是血脈中天然的親近,也許是云星子身上那浩瀚又溫和的氣息驅散了所有的不安和寒意,嬰兒眨了眨濕漉漉的大眼睛,小嘴忽然向兩邊咧開,露出了一個無齒的、純粹到極致的笑容,如同陰霾天空驟然綻放的陽光。
看著這純凈無邪的笑容,云星子那刻滿風霜的臉上,堅冰徹底融化。巨大的悲痛與失而復得的慶幸交織沖撞,讓這位修為通天的太上長老,眼眶瞬間濕潤了。他微微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頭的哽咽,但那微微顫抖的手臂,卻暴露了他內心的激蕩。
他低下頭,用布滿老繭卻異常溫暖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拂去嬰兒臉頰上的淚痕,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與溫柔,如同最鄭重的誓言,響徹在死寂的山谷:
“莫怕…莫怕…師公來了。”
他頓了頓,看著嬰兒懵懂純真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從今往后,你便跟著師公。”
“師公教你識字,教你修行,教你做人的道理……”
“師公護著你長大,寸步不離!”
他將嬰兒更緊地、更珍惜地擁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這幼小的生命,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悲痛與愧疚,都化作守護的力量。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地上如同爛泥般的高慕,以及遠處那些被他的威壓震懾得瑟瑟發(fā)抖、不敢抬頭的云天宗弟子。那眼神恢復了屬于太上長老的冰冷與威嚴,如同萬載玄冰:
“姚天、雨婷,為師…來遲了…”這一句,帶著刻骨的痛。
“此件事,到此為止?!?/p>
“此子,名喚‘云宸’,乃老夫云星子座下,唯一親傳弟子!由老夫親手撫養(yǎng)!”
“今日所見所聞,若有一字外泄,”云星子的聲音陡然轉寒,如同九幽寒風刮過,“形神俱滅,宗門除名!”
最后八個字,如同冰冷的鐵律,烙印在每一個在場修士的神魂深處,讓他們如墜冰窟,連呼吸都幾乎停止。
云星子不再多言。他抱著懷中似乎感受到安全、正用小手無意識地抓著他一縷白發(fā)的嬰兒云宸,一步踏出。腳下空間如同水波般蕩漾開漣漪,身影瞬間淡化,融入依舊低垂翻滾的濃云之中,消失不見。
山谷中,只剩下濃重的血腥與焦糊味,以及癱在泥濘里、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魂魄的高慕,和一群噤若寒蟬的云天宗弟子。狂風嗚咽著卷過,吹不散那凝固的恐懼與死寂,也吹不散那位遲來的師公,留給這世間一個纏繞著雷霆、悲痛與無盡守護承諾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