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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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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的啼哭被尖銳的氣流撕裂,裹在明黃襁褓里的脆弱生命化作一道刺目的弧線,狠狠砸向冰冷堅硬的金磚地!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德妃慕蓉華臉上凝固著極致的癲狂與毀滅的快意,宗室元老們驚駭欲絕的嘴無聲地大張著,李福全撲向龍榻的身影僵在半途,連紗幔后帝王那撕心裂肺的咳血聲都仿佛被瞬間抽離。

唯有林驚鴻動了。

左臂撕裂般的劇痛和肋下鉆心的悶疼在腎上腺素的狂飆下被強行壓制。她像一頭被逼到懸崖的母豹,身體爆發(fā)出超越極限的力量,整個人幾乎是貼著光滑冰冷的地面向前撲掠!素色的宮裝下擺在疾沖中翻卷如云,帶起的風拂動了離她最近、正欲撲上去接應嬰兒的沈清漪額前的碎發(fā)。

指尖與下墜的襁褓幾乎只差毫厘!

“砰!”

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驚心。林驚鴻的左肩狠狠撞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巨大的沖力讓她眼前一黑,喉頭腥甜翻涌。但她的雙手,以一種近乎扭曲的角度向上死死托舉著,牢牢護住了襁褓中那個柔軟、溫熱、正因巨大驚嚇而驟然失聲、小臉憋得青紫的嬰孩!

巨大的慣性帶著她和嬰兒又向前滑蹭了小半步,粗糲的磚面瞬間磨破了手肘的衣料和皮肉,火辣辣地疼。嬰兒終于緩過氣,發(fā)出撕心裂肺、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尖銳哭嚎,小小的身體在她臂彎里劇烈地顫抖。

“護駕!護駕!林氏謀害皇子!快拿下她!”德妃慕蓉華尖銳到破音的嘶吼如同淬毒的鋼針,瞬間刺破了凝固的空氣。她臉上的癲狂化為滔天的怨毒,指著地上狼狽不堪的林驚鴻和嚎哭的嬰兒,如同指著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她摔死了皇子!她摔死了陛下的骨血!殺了她!”

“拿下林氏!”

“妖妃害嗣!罪該萬死!”

被林驚鴻那打敗滴血認知的“妖法”震得心神俱裂的宗室元老們,如同找到了宣泄恐懼和挽回顏面的唯一出口,在趙守禮的帶領下,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同仇敵愾。幾個反應快的侍衛(wèi),下意識地拔出腰刀,寒光閃爍,朝著地上的林驚鴻和嬰兒圍攏過來,臉上帶著被愚弄后的羞憤和被煽動起的殺意。

“誰敢動貴人!”沈清漪清叱一聲,瘦弱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撲到林驚鴻身前,張開雙臂,像護崽的母雞。她左眼角那顆暗紅的淚痣,在混亂與殺意交織的刺激下,驟然灼亮,針扎般的劇痛讓她臉色瞬間煞白,但眼神卻異常堅定。“皇子無恙!是德妃欲殺親子!爾等眼瞎了嗎?!”

“滾開!賤婢!”一名侍衛(wèi)急于表功,揮刀就欲撥開沈清漪。

“住手!”一聲沙啞卻帶著雷霆震怒的咆哮從紗幔后炸響!緊接著是更劇烈、更撕心裂肺的嗆咳,伴隨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氣瞬間彌漫開來。

“陛下!陛下息怒!快!藥!參湯!”李福全帶著哭腔的尖叫蓋過了一切。

“嘩啦”一聲,染血的明黃紗幔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猛地扯開!

帝王蕭衍半倚在龍榻上,胸前明黃的寢衣被大片的暗紅血跡浸透,如同開了一朵妖異猙獰的花。他面如金紙,唇邊還殘留著刺目的血痕,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艱難的嗬嗬聲。然而,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瞳孔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著地獄的業(yè)火,死死釘在德妃慕蓉華身上,那目光冰冷、怨毒,帶著刻骨的殺意,幾乎要將她凌遲!

“慕、蓉、華……”三個字從他齒縫間擠出,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血沫的腥氣,“朕……還沒死呢!”

德妃被那目光釘在原地,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方才的瘋狂怨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她張著嘴,想辯解,想哭訴,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怪響,身體控制不住地篩糠般抖動起來。趙守禮等元老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所有鼓噪瞬間啞火,僵在原地,面無人色。

蕭衍的目光艱難地從德妃身上移開,掃過地上護著嬰兒、手肘淌血、臉色慘白卻眼神沉靜的林驚鴻,掃過擋在她身前、淚痣灼紅、視死如歸的沈清漪,最后落在那幾個拔刀圍攏的侍衛(wèi)身上。

“朕的……影衛(wèi)……何在?”聲音雖弱,卻帶著令人骨髓生寒的威壓。

話音未落,幾道絳紫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大殿角落的陰影里,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刀鋒,鎖定了那幾個持刀侍衛(wèi)。殿內的溫度驟降,肅殺之氣彌漫。

“噗通!”“噗通!”那幾個侍衛(wèi)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刀“當啷”掉落在地,雙腿一軟,直接癱跪下去,磕頭如搗蒜:“陛下饒命!奴才……奴才一時糊涂!饒命??!”

蕭衍不再看他們,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他再次看向林驚鴻,眼神復雜難辨,聲音破碎卻清晰地下令:“林貴人……救駕、護嗣……有功。沈氏……忠心護主。傳……太醫(yī)令,為貴人、皇子……診治。德妃慕蓉氏……”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氣血和更劇烈的咳嗽,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形同瘋癲,謀害皇嗣,即刻……褫奪封號,打入……冷宮!嚴加看管!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

“陛下——!”德妃發(fā)出一聲凄厲絕望的悲鳴,身體軟軟癱倒,被兩名面無表情的內侍粗暴地架起,如同拖一條死狗般向外拖去。華麗的宮裝拖曳在冰冷的地面上,金線繡成的鸞鳥沾滿了灰塵,象征著她母儀天下的美夢徹底破碎。

“至于……爾等,”蕭衍冰冷的目光掃過匍匐在地、抖如篩糠的宗室元老,“妄言祖宗,構陷妃嬪,攪擾宮闈……其心……可誅!念爾等……年老昏聵,罰……俸三年,閉門思過……無詔……不得出府!”

趙守禮等人如蒙大赦,又驚又懼,涕淚橫流,磕頭謝恩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連滾爬爬地退出了紫宸殿,留下滿地狼藉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藥氣。

大殿瞬間空蕩下來,只剩下龍榻上氣若游絲的帝王,地上護著嬰兒、傷痕累累的林驚鴻,擋在她身前的沈清漪,以及惶恐侍立的李福全和幾個內侍。影衛(wèi)的身影重新融入陰影,如同從未出現(xiàn)。

太醫(yī)令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被拖進來的,看到殿內的景象,嚇得腿都軟了。他先撲到龍榻前,手忙腳亂地為蕭衍施針、灌藥,壓制那洶涌的咳血。另一名太醫(yī)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林驚鴻身邊,小心翼翼地檢查她左臂崩裂的傷口和手肘的擦傷,以及她懷中因驚嚇過度、哭聲已變得微弱斷續(xù)的嬰兒。

沈清漪這才松了口氣,強撐著站起來,左眼角的淚痣灼痛感稍稍減弱,但依舊帶著深沉的暗紅。她走到林驚鴻身邊,蹲下身,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微顫和擔憂:“貴人……您怎么樣?”她飛快地檢查林驚鴻的傷勢,看到手肘處磨破的皮肉下滲出的血絲和沾滿的灰塵,眉心緊蹙。

“無妨……皮肉傷?!绷煮@鴻的聲音嘶啞,她將懷中依舊在抽噎的嬰兒小心地遞給旁邊一位年長穩(wěn)重的嬤嬤,在沈清漪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身。左臂的傷口被重新包扎,但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劇痛。她的目光,卻穿過忙碌的太醫(yī)和驚魂未定的內侍,落在龍榻上那個氣息奄奄的帝王身上。

蕭衍在太醫(yī)的施針下,劇烈的嗆咳終于勉強止住,但臉色灰敗得如同蒙了一層死氣,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他閉著眼,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李福全捧著一碗剛煎好的濃黑藥汁,跪在榻前,帶著哭腔低聲喚道:“陛下……陛下,藥來了,您用一點吧?”

蕭衍毫無反應。

殿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太醫(yī)令額上冷汗涔涔,手指搭在帝王的腕脈上,臉色越來越難看??諝獬林氐萌缤U塊,壓得每個人都喘不過氣。帝國的天,似乎隨時都會徹底崩塌。

就在這時,蕭衍那緊閉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眼縫。那目光渾濁黯淡,卻依舊帶著一絲洞穿人心的銳利,越過李福全顫抖的肩膀,極其精準地、牢牢地……鎖定了站在殿中、臉色蒼白、手肘染血的林驚鴻。

李福全順著帝王的目光看去,心頭猛地一跳,一種巨大的不安攫住了他。

“林……貴……人……”蕭衍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清晰地傳入林驚鴻耳中。

林驚鴻心頭一凜,強忍著傷痛,在沈清漪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到龍榻前,屈膝行禮:“臣妾在。”

蕭衍沒有看她,目光似乎失去了焦距,茫然地落在虛空某處。他那只沾滿血污、瘦骨嶙峋的右手,卻極其緩慢地、顫抖著從錦被下探了出來。五指痙攣般地張開,仿佛在虛空中徒勞地抓著什么。

李福全立刻會意,以為帝王需要支撐,連忙將自己的手臂遞了過去。

蕭衍的手卻猛地一揮,帶著一股垂死掙扎的力道,狠狠將李福全的手臂打開!力道之大,讓猝不及防的李福全一個趔趄,手中的藥碗“哐當”一聲砸在金磚地上,濃黑的藥汁四濺!

“陛……陛下?”李福全嚇得魂飛天外,僵在原地。

蕭衍那只枯瘦的手,依舊固執(zhí)地、顫抖地在虛空中抓握著,指尖離林驚鴻垂落在榻邊染血的衣袖……只有寸許之遙。

林驚鴻看著那只在死亡邊緣掙扎的手,看著帝王眼中那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芒,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迷霧!她猛地想起帝王昏迷前那句被咳血打斷的嘶吼——“朕的‘龍嗣’……他的血……為何不與朕相融?!為何……卻與那宗室旁支……英親王府……上月夭折的庶子……血脈‘相合’?!”

英親王!太后的親侄子!德妃的表兄!那夭折的庶子……這絕非巧合!帝王在暗示她,這條毒蛇的尾巴,還藏在更深、更暗的地方!他需要證據!需要能真正扳倒盤踞在帝國心臟那條毒蛇的鐵證!

而證據……最可能藏匿的地方……

一個冰冷、黑暗、充滿了死亡和秘密的名字,瞬間浮現(xiàn)在林驚鴻腦?!t獄!

她不再猶豫,無視李福全驚愕的目光,無視帝王手上刺目的血污,伸出自己未受傷的右手,堅定地、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帝王那只在虛空中徒勞抓握的、冰冷的手!

肌膚相觸的瞬間,蕭衍的手猛地一顫,隨即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反握住了林驚鴻的手指!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指骨!那冰冷的觸感和瀕死的力量,傳遞著無聲的、沉重的托付。

林驚鴻強忍著指骨傳來的劇痛,微微俯身,湊近帝王耳邊,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氣若游絲般的聲音,清晰地說出了三個字:“臣妾……明白。”

蕭衍深陷的眼窩里,那點微弱的光芒驟然亮了一瞬,如同風中殘燭最后的爆燃。緊握的手指倏地松開了力道,軟軟地垂落回錦被之上。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嘆息般的“嗬”聲,雙眼徹底閉上,頭歪向一側,仿佛耗盡了最后一點生機。

“陛下——!”李福全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撲倒在榻前。

“快!參湯!吊命的參湯!”太醫(yī)令面無人色,嘶聲吼著,手忙腳亂地再次施針。

紫宸殿內再次陷入一片混亂的恐慌。唯有林驚鴻緩緩直起身,染血的右手掌心,仿佛還殘留著帝王那只冰冷枯瘦的手最后傳遞來的千鈞重托和刻骨的寒意。

她看了一眼被太醫(yī)圍著、氣息奄奄的帝王,又看了一眼被嬤嬤抱在懷里、終于哭累睡去的嬰孩,最后,目光轉向殿外那片沉沉的、被無邊雨幕籠罩的黑暗。

雨,不知何時又開始下了。冰冷的雨絲敲打著殿宇的琉璃瓦,發(fā)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黑暗中嗚咽低泣。

詔獄。那個吞噬了無數(shù)忠良、埋葬了無數(shù)秘密的帝國最黑暗之地。英親王夭折庶子的線索,沉船稅糧的真相,甚至可能通往倭寇與那“蝕心瞳”邪術的蛛絲馬跡……都可能在那個地方,被永遠掩埋。

她必須去。必須在所有痕跡被徹底抹除之前,在帝王徹底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拿到那能攪動帝國根基的鐵證!

“清漪,”林驚鴻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替我取件厚實的深色斗篷來。要……不顯眼的?!?/p>

沈清漪看著她蒼白的臉上那不容置疑的堅毅,看著她手肘處還在滲血的傷口,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臟,但沈清漪沒有勸阻,左眼角的淚痣傳來一陣清晰的灼痛,仿佛預示著那黑暗之地潛藏的致命危機。她重重點頭,眼中含著淚,卻同樣堅定:“我陪您去!”

“不,”林驚鴻斷然拒絕,目光掃過龍榻,“陛下這里……不能離人。你留下,照看陛下和……皇子。”她刻意加重了“皇子”二字,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沈清漪。這嬰兒,如今是德妃“謀害皇嗣”的鐵證,也是帝王血脈疑云的核心,絕不能有失。

沈清漪讀懂了她的眼神,咬著唇,用力點頭:“貴人放心!清漪在,人在!”

林驚鴻不再多言。在沈清漪的幫助下,她迅速披上一件深灰鼠皮里子的不起眼斗篷,寬大的兜帽拉下,遮住了大半張蒼白的臉。她拒絕了太醫(yī)再次處理傷口的要求,只讓沈清漪用干凈布條緊緊裹住手肘的擦傷。左臂的傷口在藥力作用下暫時麻木,但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沉悶的鈍痛。

她最后看了一眼龍榻上氣息微弱的帝王,轉身,一步步走向殿外那片被無邊雨幕吞噬的黑暗。沉重的殿門在她身后無聲地關閉,隔絕了紫宸殿內彌漫的藥味、血腥和沉重的絕望。

冰冷的雨絲瞬間打濕了兜帽的邊緣,寒意如同毒蛇般順著脖頸鉆入。宮巷在暴雨中顯得格外漫長而空曠,只有雨點砸在石板路上發(fā)出的單調而巨大的聲響。巡夜的燈籠在雨幕中化作一團團昏黃模糊的光暈,更添幾分陰森。

王德全如同一個濕透的幽靈,早已佝僂著腰,撐著一把巨大的油紙傘,在通往西苑的僻靜角門處等候多時?;椟S的燈籠光映著他那張慘白浮腫的胖臉,細長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后怕。

“貴人……您……您真要去那種地方?”王德全的聲音帶著哭腔,在雨聲中顯得模糊不清,“詔獄……那是閻羅殿??!何況……何況陛下剛下旨讓您靜養(yǎng),這要是讓太后的人知道……”

“開門?!绷煮@鴻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冰冷得不帶一絲情緒。

王德全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多言,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摸出一把沉重的黃銅鑰匙,插進角門那把銹跡斑斑的大鎖里。“咔噠”一聲,鎖開了。他費力地推開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更加陰冷潮濕、混雜著鐵銹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味的風,猛地從門外灌了進來。

門外,是通往宮城最深處、與外界隔絕的西苑禁地。一條狹窄、被高大宮墻夾峙的甬道,在瓢潑大雨中向前延伸,盡頭淹沒在無邊的黑暗里。那里,就是帝國最黑暗心臟的入口——詔獄。

“傘……傘給您……”王德全想把油紙傘塞給林驚鴻。

林驚鴻卻搖了搖頭,反而將兜帽拉得更低,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安槐?。你守在這里。若有人問起……”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就說我去太醫(yī)院尋沈清漪拿藥?!?/p>

王德全看著林驚鴻單薄的身影毫不猶豫地踏入門外那片狂暴的雨幕,瞬間被冰冷的雨水吞噬,他肥胖的身體在寒風中劇烈地抖了一下,如同風中殘燭。

雨,更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斗篷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很快浸透了外層的厚呢料,寒意刺骨。林驚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濕滑的甬道上,冰冷的雨水順著兜帽邊緣流進脖頸,激得她一陣陣戰(zhàn)栗。左臂的麻木感在寒氣的侵蝕下逐漸消退,尖銳的疼痛再次復蘇,伴隨著肋下的悶疼和手肘火辣辣的擦傷,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

甬道盡頭,兩盞在風雨中飄搖欲滅的慘白氣死風燈,如同鬼火般懸在一座巨大的、完全由堅硬青條石壘砌而成的堡壘式建筑門前。厚重的鐵門緊閉著,上面布滿了斑駁的銹跡和暗紅色的可疑污漬。門前矗立著兩尊面目模糊、在雨水中顯得格外猙獰的石狴犴。這里沒有守衛(wèi),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和那扇門后透出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陰森氣息。

這就是詔獄。帝國的黑洞,吞噬一切光明和聲音的所在。

林驚鴻走到那扇巨大的鐵門前,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帶著濃重鐵銹和霉味的空氣,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抓住門環(huán)上那只同樣冰冷刺骨的銅制狴犴獸首,用力叩響!

“咚!咚!咚!”

沉重的叩擊聲在狂暴的雨聲中顯得異常沉悶,如同敲擊在腐朽的棺木上。聲音被無邊的雨幕迅速吸收、吞沒。

門內,一片死寂。仿佛這扇門后,根本就是一片虛無。

林驚鴻的心沉了下去。難道……已經晚了?詔獄也被驚動,徹底封鎖?

就在她準備再次叩門時——

“嘎吱——呀——”

一聲令人牙酸的、仿佛銹蝕了千百年的門軸轉動聲,極其緩慢地從厚重的鐵門內部傳來。聲音艱澀刺耳,在風雨聲中顯得格外詭異。

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在沉重的鐵門中央緩緩裂開。

門內,沒有光。只有一股更加濃郁、仿佛沉淀了無數(shù)血腥和絕望的、冰冷刺骨的陰風,混合著濃烈的霉味和隱約的排泄物惡臭,猛地撲面而來!

一個佝僂、瘦小得如同侏儒般的身影,幾乎完全隱沒在門后的濃重黑暗里。只有一盞極其微弱、豆大的油燈,被他提在手里?;椟S的光暈勉強勾勒出他身上一件破爛骯臟、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獄卒號衣,以及一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風干橘皮般的老臉。渾濁的眼珠在油燈下反射著一點微光,毫無感情地、死氣沉沉地打量著門外暴雨中、裹在深色斗篷里的林驚鴻。

“誰?”一個沙啞、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響起,幾乎要被雨聲淹沒。

林驚鴻強忍著撲面而來的惡臭和那目光帶來的不適,微微抬起下巴,讓兜帽下蒼白的臉在油燈的光暈里顯露一瞬。她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奉旨,提審寒鴉院縱火案相關卷宗。速速帶路?!?/p>

“寒鴉院?”老獄卒渾濁的眼珠似乎轉動了一下,干癟的嘴唇嚅動了幾下,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沒有查驗任何令牌或口諭,只是默默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佝僂著背,提著那盞隨時可能熄滅的油燈,一步一步,如同拖著腳鐐般,向門內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走去。

那扇沉重的鐵門,在林驚鴻閃身進入后,在她身后無聲地、緩慢地重新合攏。

“哐當!”

一聲沉悶的巨響,徹底隔絕了外面狂暴的風雨聲。

世界,瞬間陷入了絕對的、死寂的黑暗和冰冷之中。只有前方老獄卒手中那一點豆大的昏黃光暈,在濃稠如墨的黑暗里,如同鬼火般微弱地搖曳著,照亮腳下濕滑、布滿粘膩苔蘚的冰冷石階,一路向下,通往幽冥地府的深處。

濃重的、混雜著血腥、霉爛、排泄物和絕望氣味的惡臭,如同粘稠的液體,瞬間包裹了林驚鴻。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帶著倒刺的冰渣,刺得肺腑生疼。腳下的石階異常濕滑,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滑膩冰冷的苔蘚,稍有不慎便會跌落這無底深淵。黑暗中,只有前方那點豆大的油燈光暈和老獄卒佝僂、拖沓的背影,如同引路的鬼魅。

越往下走,空氣越冷,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厚重的斗篷,直往骨頭縫里鉆。左臂的傷口在寒冷和這污濁空氣的刺激下,開始傳來一陣陣針扎般的抽痛。林驚鴻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忽略身體的不適,全部的感官都調動起來,警惕地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異動。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深入了地心。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片相對開闊的空間。借著昏黃的燈光,隱約可見一條條狹窄、深不見底的通道,如同巨獸的腸道,向四面八方延伸。通道兩側,是一扇扇低矮、厚重的生鐵牢門。門上只有巴掌大小的窺孔,里面漆黑一片,死寂無聲。

這里關押的,是帝國最深的秘密和最重的囚徒。他們大多已經發(fā)瘋,或者……永遠沉默。

“這邊。”老獄卒沙啞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音。他拐進其中一條通道。這里的惡臭更加濃烈,空氣也更加污濁粘稠。

通道的盡頭,是一扇與其他牢門并無二致的鐵門。老獄卒停下腳步,從腰間摸索出一大串銹跡斑斑、叮當作響的鑰匙,借著油燈的光,極其緩慢地、一把把地試。

“咔嚓?!?/p>

鎖簧彈開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老獄卒用肩膀頂開沉重的鐵門,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霉味和塵土味撲面而來。他將油燈提高了一些,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門內——這并非牢房,而是一間不大的石室,里面堆滿了落滿灰塵、散發(fā)著腐朽氣味的卷宗木架和散亂的木箱。這里,是詔獄堆放陳年舊案卷宗的地方,如同帝國的遺忘之地。

“寒鴉院……走水……”老獄卒指著角落一個積滿厚厚灰塵、幾乎被蛛網完全覆蓋的破舊木箱,聲音干澀,“相關的……都在這里了。自己……找。”說完,他竟不再理會林驚鴻,佝僂著背,提著那盞隨時會熄滅的油燈,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鐵門在他身后留下一條縫隙。

林驚鴻心頭一緊。這老獄卒的態(tài)度太過詭異,不聞不問,如同行尸走肉。但現(xiàn)在不是深究的時候。她快步走到那個木箱前,顧不上嗆人的灰塵,一把掀開沉重的箱蓋!

腐朽的木頭氣味撲面而來。箱子里堆滿了散亂、泛黃、甚至邊緣已經脆裂發(fā)黑的卷宗和紙頁。許多紙張粘連在一起,被蟲蛀鼠咬,字跡模糊不清。

寒鴉院縱火案!她需要找到與周家沉船稅糧案、與英親王夭折庶子可能有關的線索!時間緊迫!

林驚鴻蹲下身,不顧左臂的劇痛和肋下的悶疼,借著門縫透入的那點微弱光線和油燈昏暗的光暈,飛快地翻檢起來。冰冷、潮濕、布滿灰塵的紙張觸感令人作嘔。她屏住呼吸,指尖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跡上迅速劃過:火災現(xiàn)場勘查記錄、死亡宮人名單(大多是化名)、內務府修繕奏報……

沒有!關于漕運、關于稅糧、關于周家、關于英親王府的任何字眼都沒有!

難道……猜錯了?線索不在這里?或者……已經被徹底銷毀?

一股冰冷的絕望感開始蔓延。紫宸殿里帝王那只冰冷的手傳遞的千鈞重托,仿佛變得無比沉重。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指尖在翻動一沓粘連得異常緊密的紙頁時,觸碰到了一處異樣。那沓紙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厚,邊緣被某種粘稠的、早已干涸發(fā)黑的東西(像是血跡或油污)牢牢粘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夾層。

林驚鴻的心猛地一跳!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嘗試剝離那粘合處。干涸的物質異常頑固。她咬牙,不顧指尖被磨破的刺痛,一點點、一點點地用力。

“嗤啦——”

一聲輕微的撕裂聲。粘連處終于被強行分開!

幾張殘破不堪、顏色明顯比其他紙張更深、仿佛被水浸泡過的紙頁露了出來!

林驚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飛快地將那幾張殘頁抽出,湊到油燈昏黃的光暈下。

紙張邊緣焦黑卷曲,顯然經歷過焚燒,又被水浸濕過,墨跡洇開、殘缺不全,辨認起來極其困難。

她強忍著劇烈的心跳,屏息凝神,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那些模糊扭曲的字跡上艱難地搜尋著:

“……戌時三刻……西苑廢園……舟……沉……”

“……龍骨……三……東瀛……”

“……漕運押司……王……溺斃……”

“……銀……七萬兩……倭……紋……”殘缺的字句如同破碎的鏡子,勉強拼湊出驚悚的輪廓!西苑廢園?那不是靠近太液池的地方?沉船?龍骨?三艘?東瀛?!漕運押司王姓官員……溺斃?!還有……七萬兩白銀?倭寇紋飾?!

林驚鴻的呼吸驟然停止!寒鴉院火場發(fā)現(xiàn)的殘頁!王姓押司!溺斃!這絕不是巧合!這殘頁極可能就是周懷瑾父親當年押運稅糧沉船案的關鍵線索!而“龍骨沉東瀛”,竟是指三艘運載稅糧(甚至可能還有七萬兩白銀?)的官船沉沒地點指向東瀛方向?這背后牽扯的,絕不僅僅是貪墨!

她繼續(xù)往下看,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勉強可辨的字跡上:

“……英親王……門客……黑齒……貢……”

英親王!黑齒?!黑齒郎!倭寇頭子黑齒郎!英親王府的門客?!

仿佛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了黑暗的迷霧!德妃、英親王、倭寇黑齒郎、沉船稅糧、七萬兩白銀……所有的線索,如同被一根無形的毒線,瞬間串聯(lián)在了一起!

原來如此!這哪里是什么簡單的貪墨案?這是一場精心策劃、勾結倭寇、侵吞國帑、謀害忠良、甚至意圖打敗國本的驚天陰謀!而英親王,太后的親侄子,就是這條毒線在朝堂之上、宗室之內最關鍵的節(jié)點!

林驚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直沖頭頂!她必須立刻將這殘頁帶出去!這是足以掀翻整個朝堂的鐵證!

她迅速將這幾張價值連城的殘頁小心折好,塞入斗篷最內層的暗袋,貼身藏好。做完這一切,她才驚覺,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在這冰冷的石室里,激起一陣更深的寒意。

她吹熄了那盞油燈,石室瞬間陷入絕對的黑暗。她摸索著,準備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剛走到鐵門邊,正要推開那條縫隙——

“滴答……”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水滴聲,突兀地在死寂的通道里響起!

不是從頭頂滲下的雨水!那聲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門外!

林驚鴻渾身的寒毛瞬間炸起!動作猛地僵??!

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銹和水腥氣的味道,混合著詔獄原有的惡臭,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從門縫外滲透進來!

緊接著,是第二聲。

“滴答……”

更近了!

林驚鴻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她屏住呼吸,身體緊緊貼在冰冷潮濕的石壁上,右手緩緩探入袖中,握住了那包僅剩的、混合著硝石和硫磺的粉末!這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黑暗中,死寂重新降臨。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滴水聲,如同死亡的倒計時,在無邊的黑暗里,一聲、一聲,緩慢而固執(zhí)地敲打著。

是誰?是那詭異的老獄卒?還是……早已埋伏在此的、滅口之人?


更新時間:2025-07-03 08:0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