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臉鬼吏的聲音傳入枯瘦小鬼的耳朵,像是極大的赦令。
枯瘦小鬼渾身一震,仿佛被一股力量托起。
他踉蹌爬起,胡亂抹了把臉,臉上沾滿碎石的灰與不存在的淚,在眾多鬼影的注視下,鼓起畢生勇氣,跌跌撞撞撲向“疤臉”鬼吏案前的錄司石幾。
那姿態(tài),像一只撲向微弱燈火的飛蛾。
“姓名?”
“疤臉”強行壓住半邊臉的抽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個吏員,盡管那嘶啞依舊帶著傷后的顫抖。
“朱……朱七……”
小鬼聲音細(xì)弱,帶著長期饑餓導(dǎo)致的虛弱嘶啞,“朱七!大梁……不,現(xiàn)在該是……永泰城西城隍廟后門小巷的……”
“籍貫?”
“疤臉”手指用力,墨色的石屑從指尖簌簌落下。
城西城隍廟?
那可是這酆都城有頭有臉的鬼神香火地界!
那里的后門小巷?
“巷子里打雜的……沒……沒籍……”
朱七的聲音更低了,帶著麻木的自卑。
陰司的鬼,亦分三六九等。
陽間無家可歸的孤魂,到陰間,更是無根浮萍。
幾乎是同時,那個被欺凌的女鬼也掙扎著爬到了柳煙兒“證堂”幾前。
“證堂娘子……我……”
她怯生生開口,淚痕未干,衣衫凌亂。
柳煙兒強忍著肩頭那被疤臉惡鬼踹倒時牽動的劇痛——那仿佛有無數(shù)冰針在紫色傷痕里瘋狂攪動的感覺讓她眼前發(fā)黑——努力站穩(wěn)。
她從證堂石幾上拿起那枚記錄自己經(jīng)歷的不滅玉符,指尖灌注一絲微弱的鬼力。
玉符亮起幽光,在空中投射出幾行清晰的小字:“供具,陳二姐,枉死三年,冤屈待述?!?/p>
這是她所能做的,給這位同樣弱小的女鬼一絲無聲的支撐。
“疤臉”這邊,筆錄艱難進行:
“狀告何人?”
朱七瑟縮了一下,眼神驚恐地瞟了廢墟入口方向一眼。
那些窺視的鬼影似乎更密集了,無形的壓力如芒在背。
“……趙老鬼……巷子里管收‘門頭錢’的……”
“門頭錢?”
“就是……就是保護錢……”
朱七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我們幫廟里掃掃地,搬搬東西,討點……討點供果、紙灰香火充饑……趙老鬼說那巷子歸他管……要交錢……不交……就不準(zhǔn)討吃的……還……還打我們……”
老鬼吏在“案牘”幾后,費力地將一小塊墨玉碎片放在面前——這是最接近“案卷”的東西了。
他那枯槁的手指懸在碎片上方,不知該如何落下。
小鬼?巷霸?保護錢?這……這便是平權(quán)司開衙的第一個案子?寒酸得讓他心頭發(fā)涼。
“疤臉”也是眉頭緊鎖,忍著痛楚追問:
“打你們?可有受傷?證據(jù)?”
“有!有!”
朱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從自己那破爛的“袍子”衣襟里,掏出一個硬邦邦的、用不知名樹葉包裹著的巴掌大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幾層包裹的枯葉,一塊黝黑、殘缺、邊緣焦糊的巴掌大小、刻滿細(xì)小符文的石質(zhì)殘片露了出來!
這石片一出,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香火氣息,混雜著某種令人神魂舒泰的功德波動瞬間在廢墟中彌漫開!
比任何言語都有說服力!
“功德簿殘片?!”
“疤臉”瞳孔一縮,失聲低呼!
這東西,唯有陽間祭祀祖宗、受官府敕封的正神或宗祠祠堂主享用的、刻有神主名諱的功績記錄碑才會擁有!
雖是碎片,但對無根孤魂而言,無異于續(xù)命靈丹!
這絕對是城隍廟核心區(qū)域的古物殘骸!
價值連城!足以引來殺身之禍!
“疤臉”猛地抬頭看向廢墟入口!
果然,入口處那些原本帶著嘲弄的鬼影中,瞬間爆發(fā)出幾聲無法掩飾的、貪婪到極致的粗重呼吸聲!
幾道夾雜著陰冷兇煞的目光死死鎖定了朱七和他手中的殘片!
朱七被這貪婪的目光嚇得魂不附體,猛地將碎片護在心口,聲音帶著絕望:
“就……就前日!我……我在墻角刮點老廟祝撒的香灰時……從碎磚里摳出來的……還沒來得及藏好……就被趙老鬼帶著鬼堵住了!他說我……我偷廟里的寶貝……把我打了一頓……搶走了碎片!他打我的時候……”
朱七指向自己肋骨位置,那里透過半透明的魂體,隱約可見幾條青黑色的淤痕,“用……用陰火棍抽的!他搶了我的東西!還要說是我偷的!要把我賣到鬼市去挖礦還債!”
他悲憤控訴。
就在這劍拔弩張、貪婪氣息彌漫之際!
“肅——靜——”
蘇晚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高,卻如同帶著冰棱碎屑的北風(fēng),驟然吹過整片廢墟!
所有的貪婪氣息、兇狠目光,如同被無形的手瞬間掐滅!
“法”字懸空的光輝似乎亮了一瞬,仿佛有實質(zhì)的寒氣流淌下來。
石案后的光影中,蘇晚依舊端立。她手中的判官筆筆鋒微抬,未曾轉(zhuǎn)向任何一處具體的方位,只是隔著虛空,點向了“疤臉”面前記錄案情進展的那塊墨玉片!
嗤——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一道細(xì)若游絲、卻凝練至極的幽藍(lán)筆芒精準(zhǔn)射出,沒入墨玉片表面,留下一個清晰的烙印——那是一個由最簡單線條構(gòu)成的、象征“控訴成立”的古拙符號。
與此同時。
筆端那縷金色的守護紋路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絲極其細(xì)微而溫暖的氣息悄無聲息地散溢出來,如同無形的暖流,極其微弱地拂過了朱七那枯瘦、驚懼、布滿傷痕的魂體。
朱七猛地感覺那股來自四面八方、幾乎要將他魂體壓碎的冰冷惡意和恐懼感,似乎減輕了一絲!
那根支撐著他來告狀的脆弱心弦,突然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裹住!
他護著碎片的手指松開了些,腰背竟不自覺微微挺直了一點!
他看不見石案后那支筆發(fā)生了什么,但他感覺到,有股力量在護著他!
“疤臉”看著墨玉片上那清晰無比的烙印,心頭劇震!
那不是命令,而是確認(rèn)!
是來自正判官的指令:此案,可立!
他瞬間有了底氣,臉上猙獰的傷疤都似乎銳利了幾分,對著朱七大聲道:
“朱七!你的訴狀,平權(quán)司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