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nèi)殿的空氣凝固了。
濃得化不開的藥味、龍涎香沉滯的甜膩，以及那絲若有似無、卻頑固盤踞的血腥氣，交織成一張沉重的網(wǎng)，死死罩住榻上的人。燭火在巨大的鎏金蟠龍熏籠上跳躍，投下光怪陸離、搖曳不定的陰影，映在蕭衍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如同鬼魅附身。
他半倚在明黃云錦大引枕上，方才那陣撕心裂肺的嗆咳仿佛抽空了他最后一絲生氣。胸膛不再劇烈起伏，只剩下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的翕動。那只曾捻動佛珠、翻覆乾坤的手，此刻無力地垂在錦被外，修長的手指微微蜷曲，指間緊攥著一方素白的絲帕。帕子邊緣，那抹刺目的暗紅已洇染開大半，如同雪地里驟然盛開的、不祥的彼岸花。
死寂。
王德全矮胖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石雕，躬身立在榻前三步之外，頭垂得極低，連呼吸都屏住了。他手中，那方用油布仔細包裹的焦黑賬冊殘頁，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掌心灼痛，卻又不敢有絲毫挪動。方才他清晰而急促的稟報——林驚鴻那番關(guān)于“記賬之法”、“漕運三船”、“東字指向”的石破天驚之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換來帝王唇角那一抹冰冷玩味的弧度，和一句輕飄飄的“更有趣”，便再無聲息。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緩慢爬行。只有燭芯偶爾“噼啪”爆裂的輕響，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突然！
“呃…咳咳…噗——！”
榻上的人影猛地弓起！像被無形的巨力扼住了咽喉！蕭衍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瞳孔在燭光下渙散了一瞬，隨即被劇烈的痛楚攫??！他身體不受控制地前傾，喉間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一大口粘稠、暗沉、近乎發(fā)黑的污血猛地從口中噴出！
“陛下！”王德全魂飛魄散，肥胖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撲到榻邊！
那口污血并未完全噴在錦被上，大半濺落在蕭衍自己素白的中衣前襟和垂落的手上，濃烈的腥氣瞬間蓋過了殿內(nèi)所有氣味！他攥著染血絲帕的手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抬起來，卻只是徒勞地抽搐了一下，隨即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傀儡，向后重重地倒回引枕！
眼睛依舊睜著，瞳孔卻失去了焦距，茫然地對著殿頂繁復(fù)的藻井彩繪。唇邊殘留的血跡蜿蜒而下，襯得那張臉愈發(fā)青灰死寂。只有胸膛那微弱到幾乎消失的起伏，證明著這具軀殼尚未徹底冰冷。
“太醫(yī)！快傳太醫(yī)！”王德全的聲音變了調(diào)，尖利刺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他手忙腳亂地用袖子去擦帝王唇邊的血污，肥胖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殿外瞬間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驚呼。
“王公公！陛下如何？”孫太醫(yī)連滾爬爬地沖進來，看到榻上景象，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快！施針！用藥！”王德全嘶吼著，眼中布滿血絲，哪里還有半分平日的沉穩(wěn)。
整個紫宸殿瞬間陷入一片兵荒馬亂。人影憧憧，藥氣彌漫。孫太醫(yī)和另一位老太醫(yī)撲在龍榻前，金針急刺，撬開牙關(guān)灌入吊命的參湯。宮人們捧著熱水、布巾、藥罐，穿梭不息，個個面無人色。
王德全退到稍遠些的地方，肥胖的身體微微佝僂著，看著榻上那生死不知的帝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緊握的油布包裹，細長的眼睛里翻涌著驚濤駭浪?？謶帧n慮、權(quán)衡……最終，一抹狠厲決絕的光芒壓過了一切。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那混亂的龍榻，矮胖的身影如同一道迅疾的旋風(fēng)，刮出了紫宸殿內(nèi)殿，穿過外殿驚惶的宮人，徑直沖入殿外呼嘯的風(fēng)雪之中！
攬月軒。
二層閣樓的窗欞被寒風(fēng)吹得咯咯作響。林驚鴻并未安寢。她獨坐燈下，面前攤開的，是那枚斷裂的螺鈿簪頭。幽藍綠的光澤在燭火下流轉(zhuǎn)，冰冷妖異。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簪頭斷裂處銳利的茬口，腦海中反復(fù)盤旋著暖香閣的毒酒、沈清漪泣血的淚痣、綠萼袖口的倭刀紋、枯井墻縫里的灰燼、以及王德全帶來的那頁焦黑殘片上殘缺的“丙辰”、“漕”、“三”、“船”……
倭寇的陰影如同實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德妃（慕蓉貴人）的恨意與倭寇的滲透交織，皇帝莫測的態(tài)度如同懸頂之劍，太后的默許更是深不可測。這深宮，每一步都是刀尖舔血。
“砰！砰！砰！”
急促、沉重、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砸門聲驟然撕裂了攬月軒的寧靜！力道之大，仿佛要將那單薄的院門整個拍碎！
小喜和秋月驚恐地從偏房跑出來，睡眼惺忪又滿臉懼色。
林驚鴻心頭猛地一緊，霍然起身，快步走下樓梯。她示意小喜開門，自己則悄然握緊了袖中暗藏的銀針。
門栓剛被拉開，一股裹挾著風(fēng)雪和濃烈血腥氣的寒風(fēng)便猛地灌入！王德全矮胖的身影幾乎是撞了進來！他渾身落滿了雪，貂皮帽歪斜，臉色是駭人的慘白，細長的眼睛因極度驚惶和某種孤注一擲的瘋狂而布滿血絲，死死盯著林驚鴻。
“林貴人！”王德全的聲音嘶啞尖銳，帶著破音，“陛下……陛下急癥昏厥！口諭！召貴人即刻入紫宸殿……代批奏折！”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血沫。
代批奏折？！
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林驚鴻瞳孔驟縮，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刻凍結(jié)成冰！皇帝昏迷？讓她一個剛晉位的貴人代批奏折？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試探？是陷阱？還是……這深宮的天，真的要塌了？
“王總管！”林驚鴻強壓住翻騰的心緒，聲音竭力保持平穩(wěn)，“此等軍國大事，豈是臣妾一介宮妃可……”
“來不及了！”王德全粗暴地打斷她，肥胖的臉上肌肉扭曲，眼中是瀕死野獸般的瘋狂，“陛下昏迷前口諭！內(nèi)閣輔臣皆在宮外！事急從權(quán)！太后……太后那邊自有老奴頂著！貴人若抗旨不遵，誤了軍國大事，你我……皆死無葬身之地！”他猛地將腋下夾著的一個沉重的紫檀木匣塞到林驚鴻懷里！
木匣入手沉重冰涼，上面雕刻著繁復(fù)的云龍紋，正是存放奏疏的御用匣！匣蓋沒有鎖死，露出一角明黃綢緞包裹的奏本。
王德全不等林驚鴻反應(yīng)，又從袖中猛地掏出一大卷用麻繩捆扎得嚴嚴實實、厚得驚人的冊子，粗暴地塞到她另一只手上！那冊子封面是深藍色的粗厚皮紙，沒有任何標識，邊角磨損嚴重，散發(fā)著一股陳年紙張和墨跡的混合氣味，還有一種……淡淡的、屬于庫房的霉味和塵土氣。
“這是戶部呈上的歷年漕運、鹽課、糧秣總賬！陛下……陛下昏迷前吩咐，讓貴人一并……‘看看’！”王德全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急促和深意，“天亮之前，必須理出個頭緒！否則……宮門落鑰前送不進宮的緊急軍報，你我擔待不起！”他幾乎是推著林驚鴻往屋里走，“快！筆墨已備在偏廳！奴才就在外間守著！貴人……好自為之！”
說完，他竟不再看林驚鴻，肥胖的身體堵在門口，背對著她，如同一尊絕望的門神，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fēng)雪和整個世界。
林驚鴻抱著沉重的奏匣和那卷散發(fā)著霉味的厚冊子，如同抱著兩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抱著兩顆隨時會引爆的驚雷。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实鄣幕杳允钦?？代批奏折是假？這戶部積年的爛賬，才是他真正要她“看”的東西！是考題？是投名狀？還是……催命符？
“貴人……”小喜和秋月嚇得面無人色，不知所措。
“點燈！所有燈都點上！準備清水、帕子！”林驚鴻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豫的決絕，如同出鞘的利劍，“秋月守門，小喜研墨！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偏廳一步！”她抱著那兩樣要命的東西，轉(zhuǎn)身大步走向被臨時布置成“值房”的偏廳。
偏廳內(nèi)，一張寬大的書案上，筆墨紙硯已經(jīng)備齊，一盞琉璃宮燈散發(fā)著明亮的光。林驚鴻將沉重的奏匣和那卷厚冊子“砰”地一聲放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狼毫筆輕輕晃動。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強行壓下所有驚悸和雜念。目光沉凝如冰，首先落在紫檀木奏匣上。她解開匣蓋上的錦帶，里面是厚厚一摞用明黃綢緞包裹的奏本。最上面幾份，封皮上的加急朱砂印泥格外刺目——
【北鎮(zhèn)撫司密報：遼東都司奏，建州女真異動頻繁，沿江哨所遭小股精騎襲擾，疑與倭寇海匪勾連，請旨增兵糧秣。】
【江南道巡按御史八百里加急：今歲漕糧啟運在即，然運河清淤款項屢遭克扣，河道淤塞，恐誤漕期！請旨嚴查戶部度支！】
【兩淮鹽運使司急報：鹽場遭不明匪類縱火，三處大倉焚毀，存鹽損失逾萬引！鹽價恐將飛漲！】
每一份都是燃眉之急！每一份都關(guān)乎社稷安危！林驚鴻的心沉得更深?；实蹖⑦@燙手山芋丟給她，其心昭然若揭！
她暫時合上奏匣，目光轉(zhuǎn)向那卷散發(fā)著霉味的深藍色厚冊子——戶部積年總賬。解開粗糙的麻繩，掀開厚重的深藍封皮，一股更濃烈的陳舊紙張氣息撲面而來，還混雜著墨跡、灰塵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腐氣息。
冊頁是厚重的宣紙，因年代久遠而泛黃發(fā)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墨色深淺不一，記錄著戶部近十年來的各項收支流水：漕糧、鹽稅、關(guān)稅、軍費、俸祿、營造……條目繁多，數(shù)字龐大。
林驚鴻隨手翻開一頁，目光如電掃過。眉頭瞬間緊鎖！
混亂！
這是她最直觀的感受。收支記錄毫無章法，東一筆，西一筆。同一筆款項，支出與收入混雜記錄，毫無對應(yīng)。大量“損耗”、“折色”、“火耗”、“漂沒”等名目充斥其間，數(shù)額巨大且模糊不清。更有多處明顯涂抹修改的痕跡，墨色新舊不一，如同丑陋的傷疤。
這哪里是賬冊？分明是一團故意攪渾的亂麻！一本為貪墨量身定做的遮羞布！
一絲冰冷的怒意和挑戰(zhàn)欲在林驚鴻心底升起。想用這堆垃圾難住她？她定了定神，摒棄一切雜念，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專注。屬于現(xiàn)代高材生的強大邏輯思維和財務(wù)知識瞬間被激活。
她鋪開一張巨大的宣紙，提起飽蘸濃墨的狼毫筆。沒有像這個時代賬房那樣按時間順序謄抄，而是直接在最上方畫下兩道清晰的豎線，將紙張分為左、中、右三大區(qū)域。左側(cè)頂端，她寫下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入”。右側(cè)頂端，對應(yīng)寫下：“出”。中間區(qū)域，則標注為：“存”。
復(fù)式記賬法的骨架，在這深宮寒夜，于狼毫筆尖悄然成型！
“小喜，磨墨，濃些！”林驚鴻的聲音沉靜如水，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她不再去看那些混亂的原始記錄，而是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開始對那厚厚賬冊進行暴力拆解和重構(gòu)！
她摒棄了所有模糊不清的“損耗”、“折色”等名目，只抓取最核心的源頭數(shù)據(jù)和最終流向。一手執(zhí)筆，一手飛快地翻動賬頁，目光如掃描儀般掠過一行行令人頭暈?zāi)垦５南夘^小楷。
“天啟三年，秋，漕糧實收江南各府，粳米總計一百二十萬石?！薄?！ 數(shù)字被清晰填入“入”欄下方，并標注來源“江南漕糧”。
“同年，漕運總督衙門報，押運途中遭遇風(fēng)浪、匪患，漂沒、損耗計十五萬石?！薄?！ 數(shù)字填入“出”欄，名目“漕運損耗”。
“鹽運司解入太倉，兩淮鹽課銀，四十五萬兩?！薄耄?來源“兩淮鹽稅”。
“支應(yīng)遼東鎮(zhèn)年例軍餉，折銀三十萬兩。”——出！ 名目“遼東軍餉”。
“工部奏請修繕運河清淤，支銀八萬兩?！薄?！ 名目“河道修?！?。
……
時間在筆尖與紙張的沙沙摩擦聲中飛速流逝。琉璃宮燈的光芒穩(wěn)定地灑在書案上，映照著林驚鴻沉靜專注的側(cè)臉。她心無旁騖，眼中只剩下那些被剝離了層層偽裝的冰冷數(shù)字。左手翻頁，右手運筆如飛，一個個清晰的條目被分門別類地填入“入”、“出”、“存”三欄之下。屬于現(xiàn)代會計的嚴謹邏輯，如同無形的利刃，粗暴地切割著這本混亂了十年的人造迷霧。
小喜屏息凝神，機械地磨著墨，看著自家貴人筆下那從未見過的、橫平豎直、條理分明的“怪賬”，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她看不懂，但她本能地感到恐懼。
一個時辰過去。
兩個時辰過去。
窗外的風(fēng)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攬月軒外，王德全如同石化的雕像，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風(fēng)雪中，任憑雪花落滿肩頭。他細長的眼睛死死盯著偏廳透出的明亮燈火，里面翻涌著焦灼、恐懼和一絲孤注一擲的期盼。
偏廳內(nèi)，林驚鴻面前的巨大宣紙上，已經(jīng)被填滿了大半。左側(cè)“入”項下，漕糧、鹽稅、關(guān)稅等幾大源頭收入分列清晰，數(shù)額累計。右側(cè)“出”項下，軍費、俸祿、營造、損耗等各項支出同樣條理分明。中間的“存”項，則開始清晰地顯示出歷年滾存的結(jié)余或虧空。
混亂被強行梳理，迷霧被暴力驅(qū)散。當林驚鴻翻到最新一年的賬目，落筆記錄一筆巨大的“鹽稅”收入時，她的筆尖猛地頓??！
不對！
她的目光如同鷹隼，銳利地掃向左右兩欄！
左側(cè)“入”項，天啟十年，兩淮鹽運使司解入太倉庫的鹽稅銀，赫然記錄著：五十八萬兩！
而在右側(cè)“出”項，同一年度，戶部度支給漕運總督衙門，用于彌補所謂“漕糧運輸損耗”的折色銀，數(shù)額是：三十五萬兩！
這兩個數(shù)字，單獨看似乎并無不妥。但當林驚鴻的目光落回左側(cè)“入”項中，天啟十年的漕糧實收記錄時，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天啟十年，秋，漕糧實收江南各府，粳米九十五萬石?！?/p>
九十五萬石糧！按照朝廷既定的漕糧折色比例（糧價）和損耗率匡算，其運輸途中的合理“損耗”折銀，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超過二十五萬兩！
但戶部實際支出的，卻是三十五萬兩！
整整多出了十萬兩！
而這多出的十萬兩白銀，其數(shù)額，竟與同年“鹽稅”收入中一筆來源標注含糊、僅以“雜項”名目入賬的十萬兩，分毫不差！
“雜項”？林驚鴻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好一個“雜項”！
這絕非巧合！這是明目張膽的乾坤挪移！是肆無忌憚的重復(fù)列支！
戶部利用漕運損耗這個巨大的、難以精確核查的窟窿，一方面虛報損耗，多領(lǐng)銀子；另一方面，又巧妙地將本屬于鹽稅的一部分巨額收入，以“雜項”名義塞入賬目，再通過“彌補損耗”的名目，堂而皇之地將這筆錢洗白、支出！
左手倒右手！賬面上收支平衡，完美無瑕！而實際流入某些人私囊的，是整整十萬兩雪花白銀！而這僅僅是她從這冰山一角中，一眼看穿的其中一筆！
林驚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再次飛速掃過左右兩欄被她重構(gòu)清晰的賬目。更多的疑點如同丑陋的瘡疤，在強光下暴露無遺：
同一年，工部申請的八萬兩“河道修?！笨钪С觥Ｈ欢凇按妗表棟L動中，上一年度明明有結(jié)余的“河道專項”余款五萬兩，竟不翼而飛，未曾抵扣！這筆修浚款，幾乎是全額重新支出！
更觸目驚心的是鹽稅！歷年鹽稅收入看似平穩(wěn)，但細究其“折色”比例（即鹽引換取鹽的比率，實為變相稅率）和實際解庫銀兩，明顯存在一個巨大的、被巧妙掩蓋的差額！這個差額去了哪里？
林驚鴻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賬冊粗糙的頁面邊緣。指尖傳來一點極其細微的、堅硬的異物感。她低頭，借著明亮的燈光仔細看去。
只見在深藍色賬冊封面內(nèi)頁的裝訂線附近，沾著幾粒比米粒還小、閃爍著幽微藍綠色光澤的……碎屑！那光澤，那質(zhì)地——螺鈿！與她袖中那枚斷簪的材質(zhì)如出一轍！
倭寇的螺鈿碎屑，竟然出現(xiàn)在戶部的核心賬冊上！
一個可怕的鏈條瞬間在她腦中炸響：漕運！鹽稅！賬目！倭寇！
戶部利用漕運損耗和鹽稅折色做文章，瘋狂貪墨！而貪墨所得的巨額白銀……是否有一部分，正通過那“漕運三船”，化作了供給倭寇的糧餉軍資？！李福全！德妃！太后！甚至……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腐儒！
怒火如同巖漿，在林驚鴻胸中奔涌！這哪里是賬冊？這分明是吸食民脂民膏、滋養(yǎng)敵寇的罪證！是懸掛在這腐朽帝國脖頸上的絞索！
她猛地抓起狼毫筆，飽蘸濃墨，在那張重構(gòu)清晰的宣紙最下方，力透紙背地寫下結(jié)論：
“查戶部天啟十年總賬，其弊有三：
一曰‘損耗’不實：漕糧運損虛報浮支，僅此一項，鯨吞逾十萬兩；
二曰‘折色’藏奸：鹽稅折色暗增稅率，歷年差額累積，其數(shù)恐不下百萬；
三曰‘款項’混同：專項余款不抵新支，河道修浚一筆，空耗五萬。
此皆乾坤挪移之術(shù)，賬目雖平，國庫實虧！蛀蟲碩鼠，其心可誅！”
墨跡淋漓，字字如刀！寫罷，她“啪”地一聲將筆擲于硯臺，濺起幾點墨汁。胸中塊壘稍抒，但寒意更甚。她撕下這張寫滿結(jié)論的宣紙，小心折好。目光再次落回那本深藍色的厚賬冊，眼中寒芒一閃。她伸出手，抓住記載著天啟十年那筆虛報損耗和鹽稅“雜項”的關(guān)鍵一頁，指間用力——
“嘶啦——！”
一聲清脆而刺耳的裂帛聲，在寂靜的偏廳內(nèi)驟然響起！
就在這裂帛聲落下的瞬間！
“篤、篤、篤?！?/p>
三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叩擊聲，突兀地在偏廳緊閉的窗外響起！
如同鬼魅的指尖敲打在心臟上！
林驚鴻渾身汗毛瞬間炸起！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聲音來源的窗戶！
琉璃窗戶外，一片漆黑。風(fēng)雪似乎徹底停了，只有死一般的寂靜。然而，就在那窗紙之外，緊貼著冰冷的琉璃，一只眼睛的輪廓，在屋內(nèi)的燈光映照下，于窗紙上投下了一個極其模糊、卻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影！
那陰影一動不動，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死死地“盯”著窗內(nèi)！
是誰？！李福全？德妃的爪牙？還是……王德全的人？
林驚鴻的心跳驟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凍結(jié)成冰。袖中的銀針滑入手心，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鎮(zhèn)定。她屏住呼吸，身體繃緊如弓，緩緩地、無聲地向后退了一步，隱入書案旁燈影更深的角落，目光死死鎖定著窗紙上那個靜止不動的恐怖陰影。
偏廳內(nèi)，燭火不安地跳躍著?？諝饽痰萌缤U塊。
“吱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攬月軒外院的門軸，卻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嘆息般的摩擦聲。
一個纖細的身影，裹著厚厚的素色斗篷，帽檐壓得很低，提著一盞光線昏蒙的羊角風(fēng)燈，如同暗夜中飄忽的幽魂，悄無聲息地踏入了攬月軒的院門。風(fēng)雪吹拂起斗篷的一角，露出下面月白色的宮裝裙擺。
是沈清漪！
她似乎并未察覺偏廳窗外的異樣，徑直朝著燈火通明的偏廳門口走來?；椟S的燈光映照下，她左眼角下那顆小小的淚痣，在夜色中紅得如同凝固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