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葉塵就睜了眼。窗外青灰的天光滲進(jìn)窗縫,落在枕邊那方烙印星辰徽記的硬箋上。指尖劃過燙金的“葉塵”二字,心臟像上了擂,沉沉地撞著胸腔。他慢慢坐起身,木床板發(fā)出干澀的呻吟。
鏡子里那張尚帶少年稚氣的臉繃得有些緊。他深吸一口氣,齒間咬著晨風(fēng)的涼,又緩緩?fù)卤M?!熬盘煨浅健彼麑χR中人低語,手掌在胸前握拳,骨節(jié)捏得發(fā)白,“此去,必踏云階!”
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灶房里飄著糙米粥的糊味。葉山正佝僂著背往粗陶碗里盛粥,背影在油燈微弱的光暈里縮成矮小的一團。聽見腳步聲,老漢猛地轉(zhuǎn)身,碗里的粥湯潑出來燙了手:“起……起這么早……”
“爹?!比~塵聲音有點發(fā)澀。
葉山胡亂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抬頭望著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兒子。渾濁的老眼在油燈下亮得驚人,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幾輪:“兒啊……這一走……”他抬手似乎想拍葉塵肩膀,懸在半空卻又垂落,只反復(fù)搓著粗糙的掌心,“帝都……遠(yuǎn)吶……”
葉小雨赤腳從里屋跑出來,細(xì)瘦胳膊死死箍住葉塵的腰。小腦袋埋在他腰腹間,肩膀一抽一抽:“哥哥……不走……你走……”悶悶的泣音透過薄布衫,燙得葉塵心口發(fā)緊。
葉塵矮身,大手?jǐn)n住妹妹細(xì)軟的頭發(fā):“小雨乖,哥去學(xué)頂大的本事。回來,給你帶糖畫攤子上頂大頂亮堂的那只金鳳凰!”他想笑,嘴角卻扯得生硬。
門外山雀叫得急。油燈將三道人影長短短地投在土墻上,像一折欲語還休的默劇。
篤、篤、篤。
輕而脆的叩門聲,像玉珠滾在青石上。
屋里三人齊齊一靜。
葉塵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小跑著過去拉開柴門。門外階前,薄霧尚未散盡的晨光里,一道雪影悄然立著。蘇雪兒裙擺曳地,未沾半分塵埃,清冷眉目在曦光里被鍍上暖色。
“雪兒!”葉塵聲音里的雀躍壓過了離愁。
蘇雪兒目光越過他肩頭,落在院里那對父女身上,微微頷首:“葉叔,小雨姑娘,我來接他。”
葉山局促地在衣袍上又擦了擦手,迎出來,脊背彎得厲害:“勞……勞煩雪兒姑娘照應(yīng)我家小子了……” 一旁的小雨也怯怯松開了葉塵的衣角,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水光未退,只小聲喚:“雪兒姐姐……”
“此去帝都,是他自己的路。”蘇雪兒聲音不高,字字清晰,“星辰院門只憑本事開,今日試煉便是叩門第一響?!彼暰€落回葉塵臉上,“葉塵,路,只能你自己趟過去。”
葉塵重重點頭,胸腔里那股勁頭又沖了上來。轉(zhuǎn)身回屋,炕沿下放著個磨得發(fā)亮的小包袱。手一拎,硬硬的棱角隔著布硌著掌心。打開,里面是幾件洗得泛白的舊衣,最底下壓著三張帶著溫?zé)狍w溫的烙餅,還有——他手指一頓,摸到一柄冰涼的、形狀奇怪的東西。掏出來,是柄尺許長、通體黝黑、刃口有細(xì)小藍(lán)星碎芒的粗糙短匕。
“鐵墩叔昨兒半夜送來的……”葉山囁嚅,“說是他爹留的……叫什么……落星隕鐵……”
葉塵喉間哽咽了一下,用力握緊那粗糙冰冷的匕柄。他回身,朝著佝僂著肩的老父,腰背挺得筆直,深深一躬到底:“爹,保重身子!”
這一聲“保重”撞在葉山耳膜上,老漢眼眶那層水汽終于漫溢出來,渾濁的淚沿著溝壑爬了滿臉,只不住點頭,喉嚨里咕噥著破碎的音節(jié)。
再回身,葉小雨猛地?fù)溥M(jìn)他懷里,小小的拳頭攥得死緊,嗚咽變成了嚎啕:“哥哥!說話算話!金鳳凰!要最亮最紅的那只!”
“算數(shù)!金鳳凰!最亮最紅的!”葉塵用力抱了抱她,又毅然松開。接過那輕飄飄又重若山岳的包袱,和蘇雪兒并肩踏出了低矮的柴門。
天光早已大亮。
青石鎮(zhèn)低矮的牌坊下,人群黑壓壓一片。路口的百年老槐樹上,幾個半大小子攀著樹杈伸頭張望。牌坊下,扛著鋤頭的、提著空筐的、抱著娃的……一張張熟悉的、沾染山塵泥氣的臉上,眼睛都亮得驚人。見他身影出現(xiàn),嗡然的議論瞬間死寂,所有目光火燙地釘在他身上。
瘸腿的鐵墩叔撥開人群,一瘸一拐搶出來,干裂粗糙的大手把葉塵手腕攥得生疼:“拿著!給娃傍身的!是塊好鐵!能砍硬骨頭!”硬是把那柄黝黑匕首又往他包袱更深里塞了塞。
羊倌趙伯抖著手,塞過來幾個還帶體溫的煮雞蛋。他嘴唇哆嗦了半天,喉嚨里滾動著渾濁的痰音,最終只憋出一句含混不清卻砸在每個人心上:“給……給咱青石鎮(zhèn)……長臉!”
人群轟然爆發(fā):
“葉小哥!闖出去!”
“別忘了家門口的山溪水!”
“揍那幫眼高于頂?shù)某抢锢?!?/p>
“葉塵!好樣的!等著喝你接風(fēng)酒!”
聲浪滾沸,李明擠到最前面,紅著眼一拳頭捶在葉塵肩窩:“兄弟!給我在帝都占個窩棚地兒!他日投奔你!咱們……再喝一壇!”
葉塵挨個抱拳。目光掃過一張張被山風(fēng)刻蝕的臉,胸中有灼流奔涌。他不再停留,與蘇雪兒并肩轉(zhuǎn)身,踏上那條蜿蜒而出、通往山外世界的黃土路。身后鼎沸的人聲漸漸被拋遠(yuǎn)、拉長……
山道最后一個拐彎處。
葉塵回首。
青石鎮(zhèn)灰撲撲的輪廓在晨霧中只剩一道低伏的剪影。可那道矮矮的牌坊之下,人群依舊像一根根倔強的釘子,死死釘在那里!無數(shù)手臂高高揚起。風(fēng)吹來細(xì)不可聞、卻又如同鋼針刺入骨髓的帶著泣音的尖喊:
“哥——!鳳——凰——!”
是葉小雨。小小的身影跳著,用盡全力揮舞著手臂,仿佛要把自己從影子里撕裂出來。
葉塵猛地轉(zhuǎn)身,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眶發(fā)熱,嘴角卻是上挑的。
山風(fēng)吹動蘇雪兒雪白的裙裾。“路還長,葉塵?!彼恳暻胺剑曇舨淮?,“星辰院這潭水,比你想的深。”
葉塵用力點頭,指尖又撫過包袱里那柄粗糙的隕鐵短匕。
十里山路如云煙。
遠(yuǎn)遠(yuǎn)地,一片開闊的山谷現(xiàn)于眼前。谷口兩側(cè)灰白峭壁如削,谷內(nèi)地平線上矗立著一片氣勢恢宏、宛若白玉雕琢的龐大建筑群!琉璃金頂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眼光芒,氤氳靈氣幾乎凝成肉眼可見的薄霧籠罩其上!那便是星辰學(xué)院設(shè)立的試煉基地——斷云谷試煉場!
此刻,谷外早已人滿為患。少年少女們或躊躇滿志,或惴惴不安,錦羅綢緞與粗布麻衣混雜。氣息有強有弱,但目光深處無不跳躍著野心與緊張的火苗。
蘇雪兒引著葉塵徑直走向谷口最前方。那里設(shè)了一方漢白玉高臺。臺上一名穿著星辰學(xué)院天青色鑲銀邊長袍、面容清癯、目光銳利如鷹隼的中年男子手持玉冊,正沉聲宣讀規(guī)則,聲音不大卻壓過了全場嘈雜,清晰地響在每個人耳邊。
“……此試分三關(guān)!一驗修為!二觀奇技!三決實戰(zhàn)!連過三關(guān)者,方具入院資格!”他合上玉冊,目光如寒星掃過臺下人群,“肅靜!準(zhǔn)備……”
話音未落!
嗡——!??!
一股無形無質(zhì)、卻沉重得仿佛整座山脈迎面砸下的恐怖威壓,毫無征兆地降臨!
噗!噗!噗!噗!
試煉場邊緣,數(shù)道守護(hù)符文光幕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間爆裂出無數(shù)蛛網(wǎng)般的刺眼光芒!咔咔的碎裂聲令人牙酸!地面碎石被無形力量碾成齏粉!靠近谷口的十幾名考生如同被巨錘砸中,慘叫著紛紛口噴鮮血倒飛出去!
整個試煉場瞬間大亂!
“怎么回事?!”
“守護(hù)陣……碎了?!”
“聚星境!有人在沖擊聚星!”
一片驚駭絕倫的慘叫中,谷口中心地帶反倒詭異地清出了一片空地。沙塵呈旋渦狀漫天狂舞!旋渦核心,葉塵緊閉雙眼,雙手死死攥緊,指節(jié)青白,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額頭太陽穴青筋怒突,如同盤踞著兩條猙獰的紫蛇!胸前衣衫無聲碎裂!昨日在星獸利爪下斷裂塌陷的胸骨處,數(shù)根森白斷茬刺破皮膚,暴露在漫天沙塵和刺目的靈光之中!新生的粉紅肉芽在狂猛的能量沖擊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生長、纏繞、粘合!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細(xì)小“滋滋”聲!
更恐怖的變化來自他體內(nèi)!只有他自己能“看到”,氣海丹田深處,那代表啟星九層的九顆璀璨星辰,如同不堪重負(fù)的琉璃盞般在龐大的能量沖擊下——寸寸碎裂!崩潰的星光、炸開的星力、被極致壓縮的星辰本源……在某種狂暴意志的統(tǒng)御下,于那毀滅的深淵底部瘋狂旋轉(zhuǎn)、凝聚!如同宇宙初開!一點純粹得沒有任何雜色、熾烈得如同大日核心的……星核之種!正從破碎的星環(huán)中央,無聲而霸烈地誕生!碎裂的星辰之力倒卷,形成一片旋轉(zhuǎn)沸騰的、初具海洋雛形的恐怖渦流!
聚星境一層!星力化海!丹田為爐!
葉塵猛地抬頭!雙眼豁然睜開!瞳眸之中,竟似有星云旋渦一閃而沒!口中長長呼出的濁氣竟帶著肉眼可見的金輝!周身殘余的狂暴罡風(fēng)如同被馴服的蛟龍,瞬間平息、倒卷、收入體內(nèi)!額前那道星辰之眼的印痕灼熱如烙鐵,終于緩緩收斂光芒,只余一點銀芒隱于眉骨之間。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狼藉一片的谷口。
所有人如同中了定身咒。倒地的,捂著胸口吐血的,僵在原地的……無數(shù)道目光呆滯地聚焦在場中那個緩緩松開拳頭、胸前斷骨平復(fù)、臉上還帶著一絲茫然的少年身上。
咔嚓!
高臺上,李云飛手中那桿以千年凝脂玉琢制、專門用作考場顯象的巨大墨玉名冊筆——竟被他無聲無息捏斷!墨色玉屑從指縫簌簌落下。他一向古井無波的臉上,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銳利如刀鋒的目光,穿過漫天飄落的飛塵,死死釘在那個衣衫襤褸、卻如同剛剛從天地熔爐里淬煉而出的少年身上!
塵埃落定。
葉塵緩緩?fù)χ毖鼦U,斷骨處新生的肌肉拉扯著還有些刺痛,但體內(nèi)奔涌的星辰之海正源源不絕提供著遠(yuǎn)超以往的力量。他能感覺到腳下試煉場堅硬如鐵的地面,在他這新生的無意識威壓掃過時,出現(xiàn)了一圈細(xì)密的龜裂紋路。
高臺上,李云飛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碎裂的墨玉粉末也吸入肺中。他緩緩松開手掌,任由剩下半截玉筆殘骸落地,發(fā)出清脆的斷裂聲。這聲音在死寂的谷口如同石破天驚!
“你……”李云飛的聲音低沉下來,像滾過山谷的悶雷,壓下了所有驚悸的喘息和壓抑的咳嗽,精準(zhǔn)地指向了那片風(fēng)暴中心:“葉塵!上前驗骨齡!”
全場數(shù)百雙眼睛再次聚焦!無形的壓力比剛才的罡風(fēng)更沉重。
葉塵迎著那銳利得仿佛能刺穿神魂的目光,一步步走向玉臺。每一步落下,新聚的星力就在初具雛形的氣海中澎湃一次。他能感覺到碎裂的骨茬正在血肉深處飛速被星辰之力重塑,細(xì)微的麻癢感擴散開來。走到玉臺三步之外,站定,揚手——
砰!一只刻畫著古老符文的骨質(zhì)玉圭被他穩(wěn)穩(wěn)拍在臺前一方乳白色、仿佛萬年溫玉雕琢的石鏡上!石鏡鏡面光華流轉(zhuǎn),瞬間映照出他清晰的身形輪廓。鏡面中心數(shù)字飛速閃爍變化:十五、十六……最終凝固。
玉圭也散發(fā)出柔和青光。上方符文明亮起來,浮空顯示出一行古樸小字:
“葉塵,十六歲,骨齡相符!”
嗡——!短暫的安靜后,更大的騷動再也壓不住了!
“十六歲的……聚星??!”
“剛才引動的……是破境天象?!”
“怪物!這絕對是他娘的怪物!”
李云飛面無表情地?fù)]手,一股無形的威壓如同冰水澆下,瞬間鎮(zhèn)住了鼎沸的人聲。他俯視著臺下的少年,聲音不高,卻讓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骨齡相符!聚星一層!”他頓了頓,目光從葉塵臉上緩緩掃過,最終落在他胸前尚未完全消散的淡淡骨痕處,意有所指,“倒是個……拼命的。”他重新拿起另外半截墨玉名冊殘骸,手指一點,凌空在名錄上“葉塵”二字下方劃過一道深湛刺目的朱砂紅痕。
“第一關(guān)!破境過!”李云飛的聲音重新拔高,蓋壓全場,“余者肅靜!修為測試!即刻起!念到名者,上前驗骨齡!”
場中秩序稍復(fù),但數(shù)百道復(fù)雜到極致(驚駭、嫉妒、敬畏、恐懼)的目光依舊如同密密麻麻的鋼針,刺在那個立在玉臺旁、默默調(diào)勻內(nèi)息的少年身上。
葉塵緩緩?fù)酥翀鲞呏付▍^(qū)域。蘇雪兒悄然飄至他身旁半丈之外,雪白裙擺依舊未染塵埃。她側(cè)過頭,清冷的眸子第一次帶上毫不掩飾的、真實的震動,還有一絲更深的東西。
“剛才……”她聲音低如耳語,帶著一絲緊繃,“是斬殺那頭星辰獸的傷?”
“嗯?!比~塵摸了摸胸口,新生的骨骼隔著皮肉傳來堅韌的硬度,星辰之力仍在其中奔流不息,麻癢感漸漸消散。他抬眼,目光越過混亂的驗證考生群,看向高臺上那個手持殘卷、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全場的李云飛,再看向那巨鏡之后通往更高試煉場的玉石拱門,握緊了拳頭。
體內(nèi)初成的星辰之海無聲奔涌著。他無聲咧嘴,牙齒在陽光下發(fā)白:
“雪兒,看著。破境……只是開胃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