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暖閣一曲《鷗鷺忘機》后,胤禛踏足宜修院中的次數,肉眼可見地稀少起來。以往,他縱使再忙,三五日內也必會抽空來看望有孕的宜修,詢問胎像,閑話幾句。可如今,柔則入府已近十日,胤禛踏入宜修院門的次數,屈指可數,且停留的時間也短了許多。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出現在漱玉軒附近的頻率。
有時是“恰好”路過漱玉軒外的回廊,隔著花窗,能看到柔則臨窗讀書或撫弄花草的嫻靜側影。有時是“想起”王府庫房收藏的一本前朝琴譜孤本,覺得柔則或許會感興趣,便親自送去。更多的時候,則是尋了各種名目,或“請教”某個生僻典故,或“探討”某篇時文策論,甚至只是“路過”時問一句“小姐住得可還習慣?”,便能在漱玉軒流連小半個時辰。
起初還帶著幾分王爺的矜持和禮節(jié),漸漸地,那份矜持便被欣賞和熱切取代。他會專注地聽柔則說話,看她纖纖玉指在琴弦上撥動,看她提筆在宣紙上揮毫留下的娟秀字跡,眼神中的驚艷和探究,漸漸沉淀為一種深沉的、毫不掩飾的沉迷。柔則的清冷疏離,非但沒有讓他退卻,反而更激起了他作為上位者和男性的征服欲。他享受這種靠近美好事物、并試圖將其納入掌控的感覺。
王府的下人們,都是人精。主子的一舉一動,便是風向標。王爺對柔則大小姐異乎尋常的關注,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在王府各個角落炸開了花。
“你們是沒瞧見,王爺今兒又去漱玉軒了!足足待了一個時辰呢!說是請教琴藝,可那眼神兒……嘖嘖!”灑掃的粗使婆子們躲在角落里,壓低了聲音,交換著興奮又曖昧的眼神。
“可不是嘛!昨兒我去給漱玉軒送冰,遠遠就聽見王爺的笑聲了!跟柔則小姐說話,王爺那聲音溫的喲,跟咱們說話時簡直判若兩人!”一個小丫頭撇撇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意。
“噓!小聲點!仔細讓人聽見!”一個老成些的管事嬤嬤低聲呵斥,但臉上也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側福晉那邊……唉,懷著身子呢?!?/p>
“誰說不是呢!側福晉多好的人啊,對咱們下人寬厚,對王爺更是盡心盡力。這柔則小姐一來……唉!”有人為宜修抱不平。
“話也不能這么說,柔則小姐那模樣氣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跟天仙似的,王爺動心也難怪……”也有人為柔則說話。
“哼,天仙?再天仙也是待字閨中的大小姐!王爺可是有家室的!側福晉還懷著王爺的骨肉呢!這……這成何體統(tǒng)?”議論聲里,漸漸帶上了一絲對柔則“狐媚”的隱晦指責和對宜修處境的同情。
這些或明或暗的議論,如同細小的風,總能通過各種渠道,吹進宜修的暖閣。
剪秋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她看著主子依舊每日看書、繡花、安胎,甚至偶爾還會問起漱玉軒的用度是否充足,柔則的飲食是否合口,仿佛對府中的流言蜚語和王爺的冷落渾然不覺??杉羟镏?,主子什么都清楚。主子越是這樣平靜,她心里就越是堵得慌,替主子委屈,更替主子腹中的小主子擔憂。
“主子!”這日午后,剪秋終于忍不住,趁著給宜修揉腿的機會,低聲抱怨,“王爺他……他今日又去了漱玉軒!這都連著三日了!每次一去就是大半日!底下人嘴碎,說的話可難聽了!都說……都說……”她咬著唇,后面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宜修正垂眸看著手中的小虎頭鞋,針線細密,仿佛剪秋的話只是微風拂過水面,連一絲漣漪都未曾驚起。
“都說王爺被柔則大小姐迷住了,忘了本分,也忘了我和未出世的小主子了,是不是?”宜修的聲音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替剪秋說出了未盡之言。
剪秋猛地抬頭,看著主子平靜的側臉,眼圈一紅:“主子!您……您就不生氣嗎?您還懷著王爺的骨肉呢!王爺他……”她替主子感到心寒。
宜修終于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抬起眼。她的眼神清亮,如同秋日深潭,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更看不到半分委屈、憤怒或是嫉妒。那眼神,看得剪秋心頭莫名一悸,仿佛所有的憤懣都被這平靜的深水無聲地吸走了。
“生氣?”宜修輕輕重復了一遍,唇角勾起一個極淺、極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和一種近乎冰冷的漠然,“為何要生氣?”
她微微側過身,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漱玉軒的方向,隔著層層疊疊的院落和花木,什么也看不見。但宜修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這些障礙,落在了那抹天水碧的身影和胤禛沉迷的臉上。
“姐姐才貌雙全,性子又好,初來王府,王爺多去探望、關心,是人之常情?!币诵薜穆曇粢琅f溫和,甚至帶著一絲理解和包容,“王爺待姐姐親厚,那也是我們?yōu)趵抢业捏w面和福氣。姐姐難得來王府一趟,我這個做妹妹的,自然希望她能住得舒心,玩得盡興,多感受些王府的溫情?!?/p>
她頓了頓,轉過頭,看向一臉錯愕的剪秋,臉上綻開一個無比“真誠”的笑容,那笑容溫婉、大度,帶著全然的姐妹情深:
“所以啊,王爺多去陪陪姐姐,是好事。我……求之不得呢。”
“求之不得”四個字,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像淬了冰的針,無聲地刺入空氣。
剪秋怔怔地看著主子臉上那完美無瑕、毫無破綻的笑容,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脊梁骨。主子的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讓人害怕。那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算計,仿佛她口中那個被王爺“求之不得”地陪伴著的姐姐,不過是一枚早已擺上棋盤的棋子。
“可是……主子,府里的閑話……”剪秋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閑話?”宜修輕輕嗤笑一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什么,由得他們去。只要姐姐在王府過得開心,王爺高興,我……便也高興了。”
她重新拿起針線,低頭繼續(xù)繡那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虎頭,動作從容,仿佛剛才那番話不過是閑話家常。暖閣內重歸寂靜,只有針線穿過布料的細微聲響。
剪秋垂手侍立在一旁,看著主子沉靜的側影,只覺得暖閣里明明燃著炭盆,卻比外面刮風的院子還要冷上幾分。她終于明白了。主子不是不生氣,不是不難過,而是……早已跳出了這爭寵吃醋的低級層面。她眼中看到的,是更遠、更冷、也更殘酷的棋局。
王爺的冷落,府中的流言,甚至柔則此刻的風光無限……在主子眼中,或許都只是這場漫長棋局中,微不足道的開篇序曲。
姐姐啊姐姐,你且盡情享受這“求之不得”的陪伴吧。宜修心中無聲冷笑,針尖在布面上刺下最后一針,一個活靈活現的虎頭眼睛便繡好了,黑亮的眼珠,透著一種無機質的冰冷。
這王府的溫情,可從來不是什么蜜糖,而是……裹著糖霜的毒藥。你吞得越多,日后……吐得便越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