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白玉簪引發(fā)的漣漪,果然在胤禛心中悄然擴散。
他偶爾會問起烏拉那拉府的事,言語間對那位尚未謀面的嫡長女柔則,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好奇。
宜修看在眼里,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卻只做不知,依舊扮演著溫婉安胎的側福晉,只在胤禛偶爾問及時,才“不經(jīng)意”地透露出柔則的一二消息,諸如“姐姐新譜了首曲子”、“姐姐的字越發(fā)有風骨了”,皆是贊譽之詞,將柔則那“才情高潔、性情淡泊”的形象勾勒得愈發(fā)清晰動人。
王府的日子,在宜修表面靜養(yǎng)、實則緊鑼密鼓的布局中,滑向初夏。她的腹部已高高隆起,行動間多了幾分笨拙,但精神卻極好,眼神也越發(fā)沉靜銳利。
剪秋兄長阿林保那邊,已通過隱秘的渠道遞進來兩次消息,雖只是些京城勛貴府邸的尋常往來和市井流言,但傳遞的路徑已初步打通,這讓宜修心中稍定。張嬤嬤對財權的掌控也愈發(fā)得心應手,府中下人對這位閉門養(yǎng)胎的側福晉,敬畏之心日重。
然而,宜修這胎懷得越穩(wěn),胤禛的重視和承諾越明確,落在某些人眼中,便越是刺目。
這一日,天氣晴好。宜修在屋里悶久了,便由剪秋和另一個心腹小丫頭繡春小心攙扶著,在臨近自己院落的回廊下慢慢散步。回廊臨水,水面睡蓮初綻,微風送來陣陣清涼,倒也愜意。
“主子,您看那邊,那株石榴花開得真艷?!崩C春指著不遠處一株開得如火如荼的石榴樹,想逗主子開心。
宜修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唇角剛泛起一絲笑意,目光卻突然被回廊旁邊的一條小道吸引。
回廊拐角處,通向一處假山疊石的幽徑。那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靠近水邊的一塊石板邊緣,似乎……異常光滑?甚至隱隱泛著一層不易察覺的、水光般的油潤?若不細看,只當是石板被踩踏久了自然的光亮。
若不是宜修前世在后宮傾軋中淬煉出的警覺,這一絲不尋常確實很難發(fā)覺。
幾乎就在同時,假山石后,似乎有兩道身影極快地縮了回去??茨且陆穷伾袷歉徊旄窀窈吞K格格身邊伺候的人。
電光火石間,宜修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
“剪秋!”宜修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扶穩(wěn)我!慢點走!看好腳下那塊石板!”她的手指,借著寬大袖袍的遮掩,極其隱蔽地朝那塊異常光滑的石板方向指了一下。
剪秋和繡春都是機警之人,聞言立刻會意。
兩人一左一右,手臂暗暗發(fā)力,將宜修的手臂和腰身穩(wěn)穩(wěn)托住,腳下步伐放得極緩極穩(wěn),每一步都踏得實實的。
當宜修的右腳即將踏上那塊可疑石板時,她甚至能感覺到腳下傳來的、極其細微的滑膩感!若非剪秋和繡春早有防備,用力支撐,加上她自己也繃緊了神經(jīng),重心控制得極好,這一下恐怕真要滑出去!
她的腳穩(wěn)穩(wěn)踩在石板邊緣沒有油漬的地方,身體只是極其輕微地晃了一下,便被牢牢扶住。
“主子小心!”剪秋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足夠讓假山后可能窺視的人聽到。
“無妨?!币诵薹€(wěn)住身形,聲音帶著一絲孕中特有的柔弱喘息,仿佛真的被驚了一下,“許是這石板沾了晨露,有些滑腳。扶我繞過去吧。”她刻意提高了些音量。
剪秋和繡春連忙應聲,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宜修,繞過那塊石板,繼續(xù)向前走去,仿佛只是虛驚一場。
假山石后,富察格格身邊的大丫頭翠縷和蘇格格的心腹彩屏,看著宜修安然無恙地繞開,臉上都露出驚愕和失望的神色。她們明明親眼看著那婆子把混了清油的皂角水仔細涂抹在那塊石板上的!怎么……怎么會沒事?
宜修背對著假山方向,臉上的柔弱瞬間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怒意和洞悉一切的銳利。她回到自己院中,立刻吩咐緊閉院門。
“繡春,”宜修坐在軟榻上,氣息平穩(wěn),眼神卻如寒潭,“你立刻悄悄去找今早負責打掃那一段回廊的粗使婆子,就說我丟了一支不甚貴重但心愛的珠花,懷疑是掉在那附近了,讓她仔細去找。你在一旁‘幫忙’,看她神色動作有無異常。若有,立刻回來報我,不許驚動任何人!”
“是!”繡春領命,飛快去了。
“剪秋,”宜修轉向心腹,聲音冷冽,“查!今日富察格格和蘇格格院中,所有在事發(fā)前半個時辰內(nèi)離開過院子的丫頭婆子,尤其是靠近過廚房、庫房或雜物房,能接觸到油類、皂角水的地方的,一個不漏,給我暗中查清楚!還有,盯著那兩個院子的動靜,看她們的人有無私下碰頭或傳遞消息!”
“主子放心!”剪秋眼中也燃起怒火,鄭重點頭。敢對主子和未出世的小主子下手,簡直是找死!
不到一個時辰,繡春先回來了,臉色有些發(fā)白:“主子,那婆子……果然有問題!奴婢看她在那石板附近裝模作樣地找珠花,眼神卻總往那塊抹了東西的石板上瞟,還偷偷用腳蹭了蹭旁邊的土想掩蓋痕跡。奴婢假意不小心碰了她一下,聞到她袖口有股淡淡的皂角味混著……像是清油的味道!”
幾乎是同時,剪秋派出去的小太監(jiān)也悄悄回稟:事發(fā)前,蘇格格院里的彩屏曾借口要漿洗衣物,去過雜物房,領了一小罐清油。而富察格格院里的翠縷,則去過廚房,要了些用剩下的皂角水。
證據(jù)鏈瞬間閉合!富察格格和蘇格格,一個出油,一個出皂角水,再由粗使婆子執(zhí)行!分工明確,心思歹毒!
宜修聽著回報,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沉靜的冰寒。她沒有立刻發(fā)作,只是對剪秋道:“去請王爺來一趟,就說……我方才散步受了些驚嚇,腹中孩兒有些不安。”
胤禛來得很快,眉宇間帶著關切和一絲不悅。他剛處理完一件棘手的公務,就聽到宜修受驚的消息。
“怎么回事?”胤禛踏入暖閣,見宜修臉色微白地靠在引枕上,剪秋正小心地給她揉著額角,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王爺……”宜修抬起眼,眸中瞬間蒙上一層水汽,帶著后怕和委屈,聲音也軟了幾分,“妾身……妾身方才在回廊下散步,想著看看睡蓮,誰知……誰知腳下不知踩到什么滑膩之物,險些……險些摔倒……”她說著,手不自覺地護住高聳的腹部,身體微微顫抖,將一個受驚孕婦的脆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胤禛臉色一沉:“滑膩之物?何處?”
“就是……假山旁臨水的那塊石板……”宜修聲音帶著哽咽,“幸得剪秋和繡春扶得穩(wěn)當,才沒真摔下去,只是驚了一下,腹中孩兒也……也踢得厲害……”她適時地蹙起秀眉,輕輕抽了口氣,仿佛真的腹痛難忍。
胤禛眼中瞬間涌起怒意!宜修這一胎,是他的第一個子嗣,更是他親口承諾要護著的!竟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動手腳?!
“查!”胤禛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立刻給本王查清楚!那塊石板,還有今日所有靠近過那里的人!”
宜修等的就是這句話。她虛弱地靠在引枕上,看著胤禛震怒下令。很快,那塊被動了手腳的石板被挖起呈上,上面的油漬皂水混合物雖被泥土蹭掉一些,但痕跡猶在。那粗使婆子在胤禛的威壓和宜修院中太監(jiān)的“暗示”下,嚇得魂飛魄散,沒幾下就招了,只說是收了彩屏姑娘給的銀子,讓她把東西抹上去,別的什么都不知道。
彩屏和翠縷被帶來時,還想狡辯,但在人證物證面前,尤其當剪秋“不經(jīng)意”地透露出彩屏去領過清油,翠縷去要過皂角水的時間地點時,兩人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富察格格和蘇格格被傳喚來時,亦是花容失色。富察格格強作鎮(zhèn)定,推說不知情,是底下人膽大妄為。蘇格格則嚇得語無倫次,直呼冤枉。
胤禛看著眼前這亂糟糟的一幕,眼神冰冷刺骨。他知道后宅免不了爭斗,卻厭惡這些人將手伸向他的子嗣。尤其在他剛對宜修母子做出承諾之后,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
“好!你們,很好!”胤禛怒極反笑,目光如刀般掃過富察格格和蘇格格,“本王竟不知,這王府內(nèi)宅,已成了你們爭風吃醋、謀害子嗣的地方!”他刻意加重了“子嗣”二字,讓富察和蘇格格更是渾身一顫。
“王爺息怒!妾身冤枉??!”兩人慌忙跪下。
胤禛冷哼一聲,并不在乎她們說了什么,只是一抬手,“來人!將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奴才拖下去,杖斃!那婆子,打五十板子,攆去煤窯做苦役,終身不得出!”
凄厲的哭喊求饒聲瞬間響起,很快被拖了下去。富察格格和蘇格格嚇得癱軟在地,面無人色。
胤禛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她們身上:“至于你們……約束下人不力,心思不正,難辭其咎!富察氏,蘇氏,即刻起禁足院中,無本王令不得出!抄寫《女誡》、《內(nèi)訓》各百遍!份例減半!再有下次……”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中的森然殺意,已讓兩人抖如篩糠。
“妾身……謝王爺開恩……”兩人伏在地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哪里還有半分往日的驕矜。
胤禛處置完,胸中怒氣稍平,這才轉向一直沉默垂淚的宜修,語氣緩和了些:“讓你受驚了??蛇€覺得不適?太醫(yī)馬上就到?!?/p>
宜修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胤禛,眼中充滿了依賴和后怕,她輕輕搖頭,聲音帶著一絲哭過后的沙?。骸爸x王爺為妾身和孩兒做主……妾身……妾身只是后怕……若沒有剪秋她們,若真摔下去……”她說不下去,只用手護著腹部,身體又微微發(fā)起抖來。
胤禛心頭一軟,坐到榻邊,將她攬入懷中:“好了,沒事了。本王在此,看誰還敢興風作浪!”他輕撫著她的背,安撫著,心中對宜修母子的憐惜更甚,對富察、蘇等人的厭惡也達到了頂點。
太醫(yī)診過脈,說胎氣略有不穩(wěn),但無大礙,開了安神壓驚的方子。胤禛又溫言安撫了宜修許久,才起身離開,臨走前再次嚴令府中上下務必小心伺候,再有差池,嚴懲不貸。
暖閣內(nèi)終于只剩下宜修主仆。
剪秋小心地關好門,臉上猶有怒色:“主子,就這么放過她們了?王爺只是禁足罰抄……”她覺得太便宜富察和蘇格格了。
宜修臉上的驚惶脆弱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靜。她端起安神茶,輕輕吹了吹熱氣,眼神幽深:“急什么?她們,不過是兩條沉不住氣的蠢魚罷了。王爺?shù)奶幹?,恰到好處?!?/p>
禁足罰抄,份例減半,這對在后宅靠寵愛和體面活著的格格來說,已是極大的羞辱和打擊。更重要的是,胤禛那句“謀害子嗣”的定性,和毫不留情的杖斃發(fā)落,足以震懾王府所有蠢蠢欲動的人。
“王爺?shù)膽z惜和承諾,比杖斃十個富察、蘇格格都有用?!币诵廾蛄艘豢跍責岬牟杷?,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算計,“至于她們……禁足的日子長著呢。沒了爪牙,又失了王爺?shù)男模蘸蟆械氖欠ㄗ幼屗齻兩蝗缢?。?/p>
她放下茶盞,指尖無意識地撫上小腹,感受著里面那安穩(wěn)的生命。
窗外的石榴花依舊開得如火如荼,紅得刺眼。宜修望著那抹濃烈的紅,唇角緩緩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姐姐,你看到了嗎?這王府里的魑魅魍魎,已經(jīng)開始按捺不住了。不過沒關系……等妹妹收拾干凈了這些礙眼的雜草,掃清了道路,就……該迎你入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