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流言蜚語因胤禛對漱玉軒日益頻繁的造訪而愈演愈烈。
富察格格和蘇格格雖被禁足，但她們院中的人并未被完全隔絕，那些帶著酸意和窺探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時刻關注著王府權力中心的微妙轉移。下人們私下議論的話題，已從單純的“王爺被迷住了”，悄然演變成了“側福晉怕是要失寵”之類的揣測。
這些揣測，如同細小的芒刺，雖不致命，卻足以讓人心煩意亂。然而，宜修依舊每日看書、繡花、安胎，甚至興致勃勃地開始親自設計孩兒出生后要用的小玩意兒，臉上時常掛著溫婉滿足的笑容，對胤禛的冷落和府中的暗流，似乎真的渾不在意。
這份“不在意”，落在胤禛眼中，卻成了另一種熨帖。
這日傍晚，胤禛難得地踏入了宜修院中。他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似乎剛從繁冗的公務中脫身。宜修正坐在燈下，對著一本棋譜擺弄著黑白棋子，見他進來，眼中立刻漾起恰到好處的欣喜和溫柔，放下棋子便要起身。
“坐著，別動。”胤禛快走兩步按住她的肩，順勢在她身旁坐下。目光掃過棋盤上縱橫交錯的棋子，又落在她溫潤平和的臉上，心中那點因流言而起的莫名煩躁，竟奇異地消散了幾分。他喜歡宜修這里的寧靜，喜歡她身上這份不爭不搶的溫順和……省心。
“王爺今日似乎有些疲累？”宜修敏銳地捕捉到他眉宇間的倦意，親手斟了一杯溫熱的參茶遞過去，聲音輕柔，“可是朝堂之事煩憂？妾身愚鈍，不能為王爺分憂，只盼王爺保重身體。”她的關心恰到好處，帶著全然的依賴和體貼，絕不越界。
胤禛接過茶盞，溫熱的觸感驅散了些許疲憊。他啜了一口，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那是漱玉軒的方向?！皼]什么，只是些瑣事?！彼龓н^，隨即話鋒卻似不經(jīng)意地一轉，帶著幾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探究，“你姐姐……在府中可還習慣？本王看她性子清冷，不喜多言，整日里不是看書便是撫琴。”
來了！
宜修心中冷笑，面上卻綻開無比真誠的笑容，仿佛胤禛提起柔則，是件讓她極為高興的事：“姐姐她呀，性子是淡泊了些，但心地最是純善不過。她自幼便是如此，醉心詩書琴畫，不喜那些俗務紛擾。王爺您不知道，姐姐的才情，在閨閣中便是頂尖的！不僅琴藝超絕，書畫也是一絕！她的字，連教習的翰林先生都贊有衛(wèi)夫人遺風呢！”她語氣熱烈，眼中閃爍著純粹的崇拜光芒，將一個以姐姐為榮的妹妹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胤禛聽著，眼神微亮，顯然被宜修口中的“頂尖才情”、“衛(wèi)夫人遺風”所吸引。他想起那日驚鴻一瞥的琴音，想起柔則臨窗讀書時沉靜的側影，心中那份欣賞與好奇越發(fā)濃烈。
“哦？衛(wèi)夫人遺風？”胤禛饒有興致地追問，“本王倒想一觀了?！?/p>
“這有何難！”宜修笑容愈發(fā)明艷，仿佛能幫胤禛滿足這個愿望是她的榮幸，“前日我去漱玉軒，看到姐姐正抄錄了一卷《心經(jīng)》，那字跡清麗秀逸，風骨天成！王爺若有興趣，妾身這就讓剪秋去漱玉軒取來？”她作勢要起身吩咐。
“不必麻煩。”胤禛擺擺手，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宜修臉上，帶著一絲深意，“你姐姐……如此才情品貌，又值妙齡，竟尚未婚配？烏拉那拉家……倒是不急？”他終于問出了那個盤旋心頭許久的問題。一個才貌如此出眾、家世顯赫的嫡女，為何會待字閨中？
宜修心中那冰冷的算計之藤瞬間收緊！時機成熟了！
她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混合著自豪與惋惜的神情，輕輕嘆了口氣：“王爺有所不知，家父家母對姐姐，視若珍寶，等閑人家如何能入眼？姐姐自己也是心氣高的，常說‘寧缺毋濫’，要尋個真正懂她、敬她、能與她心意相通的良配。阿瑪額娘疼她，也由著她的性子。只是……”她話鋒一轉，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悵然，“女兒家青春易逝，再這般蹉跎下去，只怕……唉，也難怪阿瑪額娘心中焦慮，這才借著探望妾身的由頭，讓姐姐來王府散散心?！?/p>
她這番話，說得極其巧妙：
一則抬高柔則身價，烏拉那拉家掌上明珠，才貌無雙，心氣極高，等閑人家配不上。
二則點明柔則困境，青春蹉跎，父母焦慮。
三則暗示王府機緣，來王府散心，是烏拉那拉家有意為之，柔則也并非完全無意。
胤禛何等精明，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他端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摩挲著溫潤的瓷壁，眼神深邃，若有所思。一個才貌雙全、家世匹配、且尚未婚配的完美嫡女……這個念頭一旦清晰，便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他心中那份早已存在的驚艷與征服欲。烏拉那拉家的支持，對他奪嫡之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柔則本身，更是他生平僅見的、能真正打動他心弦的女子。無論是政治利益，還是私人喜好，這似乎都是一樁……天作之合？
看著胤禛眼中那驟然亮起、又迅速被深沉掩蓋的火焰，宜修知道，火候已到。她不再多言，只低頭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腹部，仿佛剛才那番話只是姐妹間的尋常感慨。暖閣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這沉默，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它給了胤禛充分的空間去想象，去權衡，去將那個“懂她、敬她、心意相通”的良配，與他自己聯(lián)系起來。
片刻后，胤禛放下茶盞，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wěn)，卻多了一絲決斷：“你姐姐才情品貌，確非尋常女子可比。她的終身大事，烏拉那拉家慎重些，也是應當?shù)??！彼麤]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但宜修知道，種子已經(jīng)深埋，只待破土而出。
胤禛又坐了片刻，詢問了幾句宜修的身體狀況，便起身離去。他離去的方向，并非書房，而是……漱玉軒。
暖閣內，燭光搖曳。
宜修臉上的溫婉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夜風帶著初夏的微涼灌入，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目光投向漱玉軒的方向，那里似乎亮著溫暖的燈火。
她輕輕嗤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里，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涼意。
種子埋下了，接下來，該去松松另一邊的土了。
翌日上午，宜修便帶著剪秋，親自去了漱玉軒“探望”姐姐。
柔則正在窗下臨帖，見宜修來，放下筆，臉上露出溫婉的笑意：“妹妹來了？快坐。你身子重，不必總往我這里跑?！?/p>
“姐姐說的哪里話?！币诵抻H熱地拉著柔則的手坐下，目光掃過書案上那幅墨跡未干的字，贊道，“姐姐的字越發(fā)精進了，風骨清奇，妹妹望塵莫及。”
柔則笑著搖搖頭：“不過消遣罷了。你懷著身子，才該好好歇著?！?/p>
宜修依言坐下，臉上卻適時地浮起一絲淡淡的愁緒，輕輕嘆了口氣。
“怎么了？”柔則關切地問，“可是身子不適？還是……府中有什么煩心事？”她自然也聽到了些風言風語，只是她性子清高，不屑理會，更不會主動提起。
“沒什么……”宜修欲言又止，眼神帶著一絲迷茫和脆弱，與在胤禛面前的溫順不同，此刻的她，更像一個在姐姐面前尋求依靠的小妹妹，“只是……只是想到姐姐日后終究要離開王府，回到家中，妹妹這心里……就空落落的。”
她看著柔則，眼中帶著全然的依賴和信任：“姐姐你不知道，自你來了之后，這王府的日子，才覺得有了些生氣和依靠。妹妹在王府這些年，雖說王爺待我還算寬厚，但……終究是高處不勝寒。府里看似花團錦簇，實則處處都是算計，步步都要小心。那些格格們……唉，不提也罷?！?/p>
她巧妙地避開了胤禛對柔則的關注，只將話題引向王府內宅的“險惡”和自己的“孤獨無助”。
“宜修……”柔則聽著妹妹帶著委屈和依賴的傾訴，清冷的眸中泛起真切的憐惜。她自幼被保護得很好，雖聰慧，卻對后宅傾軋的殘酷缺乏切身體會。此刻聽宜修說起，只覺得妹妹在王府過得竟如此不易。
宜修心中冷笑，自柔則入府小住，攏共也只往宜修的暖閣去了兩回，大部分時候，都是宜修挺著孕肚，去柔則的漱玉軒看望，若真是對妹妹關懷備至，又怎么忍心讓妹妹跑這幾趟。
“姐姐，”宜修反握住柔則的手，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有時候妹妹真羨慕你。在家時，有阿瑪額娘寵著護著，隨心所欲。如今在王府，看姐姐這般自在從容，不爭不搶，卻自有一番風骨氣度，連王爺都……”她適時地頓住，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羨慕”和“感慨”，“王爺那樣的人，平日里威嚴冷峻，可對姐姐，卻是真心敬重欣賞的。妹妹冷眼瞧著，王爺待姐姐，與待府中其他人，是截然不同的?！?/p>
她將胤禛的關注，巧妙地解讀為“敬重欣賞”和“與眾不同”，既抬高了柔則，又隱晦地點出了胤禛對她的特殊態(tài)度。
柔則的心湖，被宜修這番話輕輕攪動了一下。她想起胤禛與她談論詩文時專注的眼神，請教琴藝時認真的態(tài)度，甚至偶爾流露出的、不同于他平日威儀的溫和笑意……那份“與眾不同”，似乎并非空穴來風。一絲漣漪在她平靜的心湖深處悄然蕩開。
“莫要胡說?！比釀t臉上泛起一絲薄紅，嗔怪地看了宜修一眼，語氣卻并無多少責備，“王爺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對我禮遇有加?！?/p>
“姐姐才是妄自菲薄。”宜修立刻反駁，語氣真誠而熱烈，“王爺是何等人物？豈會因妹妹的緣故而對姐姐格外不同？王爺那是真心欣賞姐姐的才華和人品！妹妹在王爺身邊這些年，從未見他對哪位女子如此上心過！王爺私下里還同我說過，姐姐你見識不凡，性情高潔，實乃……閨閣典范呢！”她巧妙地編織著半真半假的贊譽，將胤禛的形象在柔則心中描繪得更加“慧眼識珠”和“與眾不同”。
柔則聽著，臉上紅暈更深。她雖清高，但畢竟是情竇初開的少女，面對一個身份尊貴、能力卓絕、且似乎對她另眼相看的成熟男子，那份被欣賞、被重視的感覺，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難以平復的漣漪。一絲好奇，一絲隱隱的悸動，還有一絲對那個“與眾不同”的男人的探究，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宜修看著柔則眼中那細微的變化，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和下意識避開自己目光的羞澀，心中那冰冷的快意如同毒藤般瘋狂蔓延。
魚兒……開始咬鉤了。
她臉上依舊掛著親昵無間的笑容，拉著柔則的手，仿佛只是姐妹間最尋常的體己話：“所以啊姐姐，妹妹是真舍不得你走。有你在王府，妹妹就覺得有了主心骨。姐姐這般好的人兒，就該……就該配這世間最頂天立地、最懂你敬你的男兒才是！”她意有所指，卻又點到即止。
柔則的心，被宜修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語攪得更亂了。那個威嚴又似乎帶著一絲溫和的雍親王身影，在她腦海中越發(fā)清晰起來。她垂下眼睫，掩飾住眸中翻涌的復雜心緒，只低聲道：“莫要再打趣我了?！?/p>
宜修見好就收，又閑話了幾句家常，便借口胎動不適，起身告辭。臨走前，還不忘殷切叮囑：“姐姐在王府，就當自己家一樣，千萬別拘束。王爺敬重姐姐，妹妹也盼著姐姐多住些時日呢?！?/p>
走出漱玉軒，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
胤禛那邊，火種已埋下；柔則這邊，心湖已攪動。
現(xiàn)在，只需靜靜等待……等待那干柴與烈火，自己燃起燎原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