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嶼給我發(fā)消息說“今晚有訓練賽，紀念日改天補”的時候，我正對著鏡子，
仔仔細細地往嘴唇上抹第三遍正紅色口紅。鏡子里那張臉，不算年輕了，
眼尾悄悄爬著點細紋，但涂上這抹張揚的紅，倒顯出幾分不管不顧的艷麗來。
今天是第五個戀愛紀念日，也是我三十歲的生日。桌子上鋪著雪白蕾絲桌布，
花瓶里插著新買的香檳玫瑰，燭臺擦得锃亮，
還有一份包裝得花里胡哨、準備送給他的禮物——最新款的游戲手柄。手機屏幕亮著，
那條信息刺眼地躺在對話框最上面。下面是我下午三點發(fā)的：“晚上七點，老地方，等你。
” 再下面，是昨天、前天、大前天，我問他“今晚回來吃飯嗎”的未回復記錄。
指尖有點涼，我劃開屏幕，沒回他，直接撥了電話過去。忙音。嘟嘟嘟的，空洞又固執(zhí)，
像極了這五年里無數(shù)次被晾在一邊的回響。我把那個沉甸甸的游戲手柄拿起來，走到窗邊。
樓下是車水馬龍的城市燈火，璀璨，遙遠，和我沒什么關系。我抬起手，沒怎么猶豫，
松開了五指。嶄新的包裝盒劃出一道不太優(yōu)美的弧線，咚地一聲悶響，
準確地落進了樓下那個巨大的綠色垃圾桶里，干脆利落，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挺好。
我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氐阶狼?，看著那桌精心準備的冷清，
還有鏡子里那個涂著大紅唇、眼神卻有點茫然的自己，心里那片荒蕪的野草，
忽然就燒了起來，燒得噼啪作響。這五年，等他長大，等他明白，
等他從一個需要姐姐引導照顧的弟弟，變成一個能并肩同行的男人。
等得我眼角的細紋都出來了，耐心也燒成了灰。夠了。真的夠了。我拿起手機，
點開顧嶼那個頂著囂張動漫頭像的對話框。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
然后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按下去。不是打字，是刪除。聊天記錄，五年攢下的，
那些甜蜜的、爭吵的、等待的、失望的碎片，隨著我指尖的滑動，一行行消失，
像被橡皮擦無情抹去的鉛筆字跡。最后，光標落在他那個刺眼的頭像上。拉黑。
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模糊的臉，
那抹紅唇在黑暗里顯得格外鋒利。然后我拿起包，走到玄關，
換上我最貴也最硌腳的那雙細高跟。鞋跟敲在大理石地磚上，聲音清脆又孤獨。
我沒回頭再看一眼那桌菜和那束花，打開門，走了出去。高跟鞋的聲音在樓道里回蕩，
噠、噠、噠，每一步都踩在過去的灰燼上，走向一個沒有顧嶼的、三十歲以后的未知。
世界清凈了。---五年時光，像被誰按了快進鍵，嗖地一下就沒了影兒。
我那點可憐巴巴的積蓄，加上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勁兒，全砸進了街角那個不起眼的小門臉里。
“暖心驛站”，招牌做得倒是挺溫馨，底色是柔和的鵝黃，幾個字圓滾滾的透著股天真勁兒。
只是干的行當，說出來有點噎人——寵物殯葬。
專門伺候那些回了喵星汪星的小祖宗們最后一程。
店里常年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香薰蠟燭混合的奇特味道，
背景音樂是循環(huán)播放的輕音樂《天空之城》，調(diào)子悠揚又帶點揮之不去的憂傷。這天下午，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暖黃的光斑。我，林晚，正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工作服，
胸前別著一朵小小的白花，神情無比莊重地站在一個小小的告別臺前。
臺上鋪著墨綠色的絲絨布，上面躺著的，是客戶王阿姨的心頭肉，一只名叫“米?！钡膫}鼠。
小家伙安靜地蜷在柔軟的棉花墊子上，周圍點綴著幾朵新鮮的雛菊。王阿姨哭得眼睛紅腫，
抽抽噎噎地對著米粒的“遺體”絮叨著它生前的豐功偉績——如何英勇地越獄，
如何在跑輪上跑出殘影，又如何把瓜子藏得滿籠子都是。我手里捧著個巴掌大的小木盒，
盒子打磨得很光滑，散發(fā)著淡淡的原木香氣。這就是米粒即將安息的新家了。我清了清嗓子，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既飽含深情又足夠?qū)I(yè)：“王阿姨，請節(jié)哀。米粒的一生雖然短暫，
但充滿了探索和歡樂。它啃過的瓜子殼，是它勇敢生活的勛章；它藏起來的寶藏，
是留給您最甜蜜的念想?，F(xiàn)在，讓我們懷著最崇高的敬意，送這位勇敢的小探險家最后一程，
愿它在吱星……”“吱星”倆字兒剛出口，店門猛地被一股大力撞開了！哐當一聲巨響！
玻璃門撞在門吸上又彈回來，嗡嗡直顫。下午寧靜哀傷的氣氛瞬間被砸了個稀巴爛。
門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得嚴嚴實實。那人逆著光，輪廓有些模糊，
但那股子熟悉的、帶著點少年氣的張揚勁兒，隔著五年時光的灰塵，
還是“砰”地一下砸進我腦子里。是顧嶼。他好像又躥高了些，肩膀更寬了，
穿著件挺括的黑色皮夾克，敞著懷，露出里面簡單的白T恤。頭發(fā)剪得利落，
幾縷不聽話的劉海垂在額前。那張臉褪去了不少青澀，下頜線條清晰硬朗，鼻梁高挺，
只是那雙眼睛，此刻亮得驚人，里面翻騰著我讀不懂的激烈情緒，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他喘著粗氣，胸口起伏著，像是狂奔而來的。目光掃過店里肅穆的裝飾，
掃過王阿姨哭花的臉，最后落在我手里那個裝著米粒的小木盒上，眼神明顯凝滯了一下。
王阿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忘了哭，打了個響亮的嗝兒，茫然地看著門口的不速之客。
店里循環(huán)播放的《天空之城》還在不知疲倦地悠揚著，此刻卻顯得無比荒誕。
顧嶼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他一步跨進來，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
發(fā)出清晰的回響。他無視了王阿姨，徑直走到我面前，離得很近，
那股子清冽又帶著點壓迫感的氣息瞬間將我籠罩。他開口，聲音因為激動有點發(fā)啞，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姐，復合吧?！?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然后抬手，
指向店門外——那里囂張地停著一輛線條流暢、顏色扎眼的亮黃色跑車，陽光下閃得人眼花。
“我把那車賣了，還有……”他吸了口氣，聲音拔高，帶著點孤注一擲的狠勁兒，
“還有我剛拿的那個全球總決賽的冠軍獎杯！純金的！熔了！給這位……”他卡殼了，
飛快地瞟了一眼告別臺上安詳?shù)拿琢?，大概是實在想不出合適的尊稱，含糊地蹦出倆字，
“……鼠哥！打一副純金的棺材！24K的！鑲鉆都行！”空氣徹底凝固了。
王阿姨的抽泣聲徹底消失，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看看顧嶼，又看看我手里的小木盒，
再看看門口那輛閃瞎眼的跑車，表情像是目睹了外星人開著UFO來地球收破爛。
我手里捧著的米粒小木盒，突然變得有千斤重。五年不見，這小兔崽子別的本事沒見長，
發(fā)瘋的功力倒是登峰造極了？還熔獎杯？還24K金鑲鉆的倉鼠棺材？
一股無名火“噌”地就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五年積壓的委屈、憤怒，
還有此刻被他攪和得亂七八糟、無比荒誕的告別儀式，全化成了冰冷的怒火。我抬起頭，
迎上他那雙亮得嚇人、寫滿了“快夸我聰明”的眼睛，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刻薄的弧度。
“行啊?！蔽业穆曇衾涞孟癖牙飪鲞^，
下巴朝店里最深處那道緊閉的、厚重的、印著火焰標識的金屬門揚了揚，
那是通往火化間的通道。“鼠哥的下一站是那兒?！蔽叶⒅檸Z，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你，先進去，給它探探路。等你把自己燒干凈了，捧著骨灰盒出來，咱們再談。
”店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天空之城》那不合時宜的憂傷旋律還在頑強地流淌。
顧嶼臉上的表情瞬間空白了。他順著我下巴指的方向，
目光落在那扇冰冷的、印著火焰標志的金屬門上。那扇門后面是什么，傻子都知道。
王阿姨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捂住了嘴，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驚恐。時間仿佛停滯了幾秒。
然后，顧嶼像是被我的話狠狠抽了一鞭子，又像是被那扇門蠱惑了。
他臉上那種少年氣的孤勇和瘋狂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扇門，身體緊繃，像一頭即將撲向懸崖的困獸?！昂?！姐！你說話算話！
”他吼了一聲，聲音嘶啞又決絕。話音未落，他真就動了！沒有絲毫猶豫，
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勁兒，猛地朝那扇印著火焰標志的金屬門沖了過去！那架勢，
不像去探路，活脫脫是奔著英勇就義去的！“哎——你干什么！”王阿姨的尖叫像根針，
瞬間刺破了凝固的空氣。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五年！
五年沒見！這小子別的沒學會，找死倒是無師自通了？！什么冷靜，什么刻薄，
什么五年積怨，全被這瘋子不要命的舉動炸成了粉末！身體比腦子快了十倍不止！“顧嶼！
你他媽瘋批！”我?guī)缀跏呛鹌屏艘?，手里那個裝著米粒的小木盒想也沒想，被我當成板磚，
用盡全力朝著那個已經(jīng)沖到金屬門前、伸手就要去扳門把手的背影狠狠砸了過去！哐當！
一聲悶響，混合著木頭碎裂的輕微咔嚓聲。小木盒精準地命中了顧嶼的后腦勺！力道不小，
砸得他往前一個趔趄，腦袋結結實實地磕在了冰冷的金屬門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脆響。
他吃痛地悶哼一聲，捂著頭，動作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我也懵了，
看著地上裂開一條縫的木盒，
還有旁邊滾出來的、已經(jīng)安詳?shù)貌恍械拿琢！?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
“你……”顧嶼捂著后腦勺，眼神又驚又痛，還帶著點委屈，“你打我？”“打你？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那扇差點被他打開的門，聲音都在發(fā)顫，“打你是輕的！顧嶼！
你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那是火葬場！不是他媽迪士尼樂園！你想進去給鼠哥伴舞嗎？！
腦子呢？被你的冠軍獎杯塞住了？！”店里一片狼藉。王阿姨徹底石化，
目光呆滯地在裂開的倉鼠骨灰盒、地上安詳?shù)拿琢?、捂著頭的顧嶼和暴怒的我之間來回掃射，
仿佛在觀賞一場魔幻現(xiàn)實主義大戲。背景音樂《天空之城》還在不識相地悠揚著，
此刻聽起來充滿了荒誕的諷刺。顧嶼捂著頭，額角明顯紅了一塊，還沾了點木盒上的灰。
他看著我，眼神里的瘋狂褪去，漸漸被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委屈取代。
“我……我只是想證明給你看……”他聲音低下去，帶著點受傷的鼻音，“你說讓我去，
我就去……你說什么我都聽，只要你別不要我……”“證明？
”我指著地上裂開的木盒和滾出來的米粒，氣得眼前發(fā)黑，“這就是你證明的方式？
砸了我的生意，嚇死我的客戶，還差點把自己變成一捧灰？顧嶼，
你這五年是去外星進修怎么作死了嗎？”王阿姨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顫顫巍巍地開口：“林…林老板…米粒它…它…”我這才猛地想起正主還在地上躺著呢！
這都什么事兒??！我趕緊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想把米粒捧起來，可手氣得還有點抖。
顧嶼也看到了地上的小倉鼠，他似乎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離譜，
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和懊惱。他下意識地也蹲下來，想伸手幫忙?！皠e碰！”我厲聲喝止，
像護崽的母獸，“離它遠點！你這個行走的災難體！”顧嶼的手僵在半空，
像個做錯事被罰站的小孩，高大的身軀縮在那里，顯得有點可憐巴巴。我深吸一口氣，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小心地把米粒重新捧起來，放回那個裂了一條縫的木盒里，
然后轉向驚魂未定的王阿姨，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職業(yè)微笑?！巴醢⒁?，
實在…實在是對不起！今天這意外…這…這費用全免！我親自給米粒挑最好的橡木小棺，
刻上它最愛的瓜子圖案！再免費贈送您一年的‘云端思念’服務，隨時可以線上祭拜，
點虛擬蠟燭，放虛擬瓜子兒！”我語速飛快，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賠罪。
王阿姨看著一臉真誠（且猙獰）的我，又看看旁邊垂頭喪氣、額角紅腫的顧嶼，
再看看那個裂開的木盒…… 臉上的表情經(jīng)歷了從驚恐、茫然到最終一絲詭異的釋然。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抹了把臉，竟然還扯出個虛弱的笑：“唉…林老板，
這…這小伙子…挺…挺實誠的哈？
就是方式…嚇人了點…米?！琢Ｒ菜闶恰叩棉Z轟烈烈了…”轟轟烈烈？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
好不容易把情緒稍微平復、答應改天再來送米粒的王阿姨送出門口，
看著她一步三回頭、眼神復雜地離開，我反手“咔噠”一聲鎖死了店門，還拉下了卷簾門。
金屬摩擦的聲音刺耳又決絕，徹底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喧囂和陽光。店里瞬間暗了下來，
只有幾盞射燈慘白地照著，空氣中消毒水和香薰蠟燭的味道混合著，顯得格外沉悶。
我轉過身，背靠著冰冷的卷簾門，抱臂，
冷冷地看著還蹲在告別臺旁邊、像只大型棄犬的顧嶼。他低著頭，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地毯的絨線?！捌饋怼！蔽业穆曇魶]有任何溫度。顧嶼身體一僵，
慢吞吞地站起來，耷拉著腦袋，不敢看我。額角那塊紅痕在燈光下更明顯了，還微微腫著，
配上他那副委屈又心虛的表情，竟然……有點滑稽?！敖忉尅！蔽彝鲁鰞蓚€字。
他飛快地抬眼瞄了我一下，
…我找不到你…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拉黑了…我托了好多人才打聽到你在這兒…”他聲音悶悶的，
游戲、什么都給不了你的小屁孩了…我…我有能力了…我能給你最好的…”他越說聲音越小，
底氣不足。“最好的？”我嗤笑一聲，指了指地上那個裂開的廉價小木盒，“最好的驚嚇？
最好的鬧?。款檸Z，五年了，你覺得我林晚缺的是你那座純金獎杯？還是你那輛騷包的跑車？
”他猛地抬起頭，眼神急切：“我知道不是！姐！我知道錯了！當年是我混蛋！
我…我那時候太年輕，不懂事，
、比賽、兄弟…什么都排在你前面…我…我根本不知道你等得多辛苦…我…我后悔了…真的！
這五年，我沒一天不后悔！”他眼圈有點紅，聲音也哽住了，
那份委屈里終于透出點真實的痛楚?！昂蠡?？”我往前走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
聲音在寂靜的店里格外清晰。我逼近他，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的血絲?！邦檸Z，
后悔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它除了讓你自我感動，屁用沒有！當年紀念日，
我一個人等到餐廳打烊，手機里只有你一條‘改天補’的短信！顧嶼，
我不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游戲NPC！我的時間，我的感情，不是給你用來‘改天’的！
”積壓了五年的火山，在這一刻徹底噴發(fā)。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委屈和心寒，
像巖漿一樣滾燙地涌出來。我的聲音拔高，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和顫抖?！澳愫蠡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