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康寨的日子,在一種刻意營造的死寂中緩慢流淌。日升月落,云卷云舒,寨子深處那座破敗的守林屋,如同被遺忘的孤島,沉默地佇立在半山腰,俯瞰著下方蜿蜒渾濁的界河和更遠處那片吞噬了林濤生命的、死氣沉沉的廢棄橡膠林。
林晚——不,現(xiàn)在她是“阿晚”,寨子里那個新來的、可憐又古怪的啞巴姑娘——坐在守林屋吱呀作響的竹門檻上。身上穿著寨里婦人給的靛藍土布舊衣,寬大粗糙,磨蹭著皮膚。頭發(fā)用一根同樣褪色的布條松松垮垮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遮住了小半張臉。臉上刻意涂抹的、洗不凈的泥灰和鍋底黑,掩蓋了原本清秀的輪廓,只留下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此刻低垂著,空洞地望著腳下被踩實的泥地,像兩口干涸的枯井,映不出半點光芒。只有偶爾,當(dāng)一陣裹挾著橡膠腐敗氣息的山風(fēng)掠過,吹動她額前碎發(fā)時,才能窺見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逝、如同極地冰層下暗涌的冰冷寒流。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藏在袖口內(nèi)側(cè)、緊貼著手腕皮膚的那枚冰冷堅硬的合金尾戒。戒圈內(nèi)側(cè)那行細如針尖的刻痕 `R3dR!v3r` ,如同無形的烙印,時刻提醒著她林濤的存在,提醒著她所背負的一切。
貼身的口袋里,那個從巖石下取出的油布包,如同第二顆心臟般沉重地搏動著。里面,是一支小巧的、帶有加密功能的錄音筆,以及一張手繪的、極其簡略卻標注了關(guān)鍵點的橡膠廠區(qū)域地圖。錄音筆里的內(nèi)容,她不敢在這里聽。地圖上,林濤用紅筆圈出了幾個點:主倉庫廢墟、水塔、以及靠近界河陡坡的一個隱蔽觀察點。旁邊潦草地寫著幾個字:“高點狙擊位”、“爆炸物預(yù)設(shè)?”、“界河有眼”。
巖坎阿叔的血,似乎還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她的記憶。他推開自己時那聲決絕的“快走”,他撲向槍口時那渾濁卻燃燒著火焰的眼神……這份沉甸甸的油布包,是巖坎用生命守護下來的林濤遺物,也是她用一場近乎完美的“啞女”偽裝騙過追兵才得以保存的希望。代價,慘痛得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腳步聲從下方傳來,沉重而疲憊。林晚(阿晚)空洞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身體卻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又恢復(fù)了那種麻木的松弛。她微微側(cè)了側(cè)頭,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是巖溫。他背著一個半舊的竹簍,里面裝著些剛挖的竹筍和野菜,褲腿上沾滿了泥點,臉上帶著明顯的倦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他走上坡,看到坐在門檻上的“阿晚”,腳步頓了一下,臉上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用生硬的普通話夾雜著傣語比劃著:“阿妹,餓了吧?我挖了筍,晚上煮湯。”
林晚(阿晚)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茫然地看著巖溫,像是不懂他在說什么。過了幾秒,她才遲鈍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模糊不清、如同砂礫摩擦的“嗯”聲。這是她這些天唯一發(fā)出的“聲音”,符合一個受驚過度、不會說話的啞女形象。
巖溫看著“阿妹”這副模樣,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有對父親犧牲的悲痛,有對這個被父親用命救下、卻又變得癡癡傻傻姑娘的同情,還有一絲隱隱的……疑慮?寨子里都在傳,那晚暴雨,巖坎阿叔守橡膠林的老窩棚遭了雷火(官方對外的說辭),可憐的老人沒能跑出來,而這個遠房侄女阿晚被嚇傻了。但巖溫總覺得哪里不對。父親那晚出門前凝重的表情,窩棚附近發(fā)現(xiàn)的奇怪腳?。ǚ潜镜厝搜ビ。?,還有阿晚偶爾一閃而過的、過于沉寂的眼神……
他嘆了口氣,沒再多問,只是示意林晚(阿晚)進屋。林晚(阿晚)順從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被驚嚇后的遲緩,跟著巖溫走進了光線昏暗的守林屋。
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到了極致。一張破舊的竹床,一張搖晃的木桌,一個用石頭壘砌的簡易火塘。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煙火氣和淡淡的草藥味——巖溫每天都會熬些安神的草藥,逼著“阿妹”喝下去。
巖溫放下竹簍,熟練地生火,將洗凈的竹筍和野菜丟進一個熏得漆黑的瓦罐里,添上水?;鸸馓S著,映照著他黝黑而心事重重的臉。他坐在火塘邊的小木墩上,拿起一根柴火,無意識地在地上劃拉著,沉默了很久。
林晚(阿晚)蜷縮在竹床的角落,抱著膝蓋,下巴抵在膝頭,眼神空洞地盯著跳躍的火苗,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泥塑。她在等。等巖溫開口。她知道,巖溫今天下山,不僅僅是去挖野菜。
果然,過了許久,巖溫仿佛下定了決心,他抬起頭,沒有看“阿妹”,而是盯著跳動的火焰,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角落里的影子聽:
“今天……下山去鎮(zhèn)上……補點鹽巴?!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聽……聽開雜貨鋪的老李頭說……外面……城里……出大事了?!?/p>
林晚(阿晚)抱著膝蓋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甲陷進粗糙的土布褲子里。心跳,在冰冷的外殼下,驟然加速。
巖溫沒有注意到這細微的變化,繼續(xù)用那種沉悶的語調(diào)說著,像是在講述一個遙遠而驚悚的故事:
“……說市里……有個姓周的老警察……在……在醫(yī)院……被人捅了……傷得很重……差點沒救過來……”
轟——!
如同一個無聲的炸雷在林晚(阿晚)的腦海中爆開!周叔!老周!在醫(yī)院被捅了?!差點沒救過來?!她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凍結(jié)!巨大的眩暈感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她死死咬住口腔內(nèi)側(cè)的軟肉,濃重的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開來,才勉強維持住身體的平衡和臉上那麻木的表情。只有抱著膝蓋的手臂,因為極度的用力而微微顫抖著,被寬大的袖口遮掩。
巖溫沉浸在自己的敘述里,聲音帶著一絲后怕和不解:
“……老李頭說……捅人的……好像是個通緝犯……叫什么……張彪?對……張彪!聽說……兇得很……身上背著好幾條人命……警察到處在抓他……可邪門了……那家伙像會土遁一樣……抓不著……”
張彪!是張彪!那個在網(wǎng)吧里兇悍如野獸、在馬明指使下追殺她的職業(yè)殺手!他竟然潛回了市里!還找到了醫(yī)院!找到了老周!林晚(阿晚)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老周是為了掩護她,為了穩(wěn)住局面,才留在那個龍?zhí)痘⒀ǖ?!而現(xiàn)在……
“……老李頭還說……”巖溫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傳播秘聞的緊張感,“……城里……好像還死了個大官?姓趙?以前管警察的大官……叫什么……趙正坤?說是……突發(fā)急病……沒搶救過來……就在……就在那個周警官出事的前一天晚上……”
趙正坤?!死了?!突發(fā)急???!
這個消息比前一個更加石破天驚!林晚(阿晚)的瞳孔在火光的陰影下,因為極度的震驚而驟然收縮!那個盤踞在“深淵”頂端的龐然大物,那個策劃了林家一系列血案、如同陰影般籠罩一切的趙正坤……就這么死了?死在老周遇刺的前一天?是巧合?還是……滅口?!
滔天的巨浪在她冰冷死寂的心湖深處瘋狂翻涌、咆哮!憤怒、悲傷、難以置信、巨大的荒謬感……種種情緒如同失控的野獸,想要沖破那層厚厚的冰封外殼!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來嘶吼!
但她不能!絕對不能!巖溫就在眼前!任何一絲異常的波動都可能暴露!她只能死死地、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壓制!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染紅了粗糙的土布。喉嚨里堵著一團腥甜的血塊,讓她無法呼吸。身體因為極致的壓抑而無法控制地微微痙攣起來,像寒風(fēng)中的枯葉。
巖溫終于察覺到了角落里的異樣。他抬起頭,看到“阿妹”蜷縮在那里,身體篩糠般抖動著,頭埋得更深,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極其壓抑、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嗬嗬”聲,像是被這些“城里發(fā)生的可怕事情”嚇壞了。
“阿妹?阿妹你怎么了?”巖溫嚇了一跳,連忙起身走過去,“別怕別怕!都是外面的事!跟我們寨子沒關(guān)系!別怕??!”他笨拙地安慰著,以為是那些血腥的傳聞刺激了這個“受驚過度”的啞女。
林晚(阿晚)猛地抬起頭!巖溫看到的,是一張布滿淚痕(強行逼出的生理淚水混合著痛苦)和污泥、扭曲著巨大恐懼的臉!那雙空洞的眼睛此刻充滿了驚惶和無助,她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鹿,猛地撲向巖溫,雙手死死抓住他粗糙的衣襟,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發(fā)出更加急促、絕望的“嗬嗬”聲,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混合著臉上的泥灰,留下骯臟的痕跡。
她無法說話,只能用這種極致的、崩潰般的肢體語言和無聲的嗚咽,來表達一個“被嚇壞了的啞女”的恐懼。同時,這也是她宣泄內(nèi)心那幾乎要爆炸的悲憤和痛苦的唯一出口!老周的重傷垂危!趙正坤蹊蹺的“暴斃”!張彪的逍遙法外!所有的信息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靈魂!
巖溫被“阿妹”這突如其來的崩潰弄得手足無措,只能僵硬地拍著她的后背,笨拙地重復(fù)著:“不怕不怕……阿爸不在了……阿哥在……沒人能欺負你……” 他完全相信了眼前這副被“可怕傳聞”徹底擊潰的可憐模樣,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被這洶涌的“恐懼”沖散了。
林晚(阿晚)將臉埋在巖溫散發(fā)著汗味和泥土氣息的衣襟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在外人看來,這是恐懼的宣泄。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淚水里,混雜著對老周安危的揪心,對趙正坤“輕易”死去的巨大荒謬感和未能手刃仇人的不甘,對張彪和“深淵”滔天罪惡的徹骨恨意,以及……對巖坎阿叔錐心刺骨的愧疚!
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一刻,以“恐懼”為名,洶涌爆發(fā)!又在爆發(fā)的過程中,被那層名為“阿晚”的偽裝死死地、更加牢固地冰封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懷里的“顫抖”漸漸平息,只剩下壓抑的抽噎。巖溫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阿妹”扶回竹床邊坐下,笨拙地用手背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和泥污,又端來那碗早已熬好、散發(fā)著苦澀氣味的安神草藥。
“喝了吧,阿妹,喝了就不怕了?!睅r溫的聲音帶著疲憊的溫和。
林晚(阿晚)抬起紅腫、依舊帶著“驚惶”余韻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巖溫,又看了看那碗黑乎乎的藥汁。過了好幾秒,她才像是反應(yīng)過來,順從地點點頭,伸出依舊微微顫抖的手,接過藥碗。她沒有猶豫,仰起頭,將苦澀刺鼻的藥汁一飲而盡。藥汁的苦味在口腔里彌漫,如同她此刻內(nèi)心的滋味。
喝完后,她將空碗遞給巖溫,然后默默地、像個失去動力的木偶般,重新蜷縮回竹床的角落,背對著巖溫和火光,拉過那條破舊的薄毯,將自己從頭到腳蒙了起來。毯子下,那具看似脆弱的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巖溫看著毯子下那團微微隆起的、沉默的輪廓,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寫滿了愁苦和無奈。他收拾好藥碗,默默走到火塘邊坐下,往里面添了幾根柴?;鸸馓S著,映著他黝黑而憂愁的臉龐。父親死了,留下這個嚇傻了的“堂妹”,外面城里又亂糟糟地死了大官……這日子,怎么過啊……
守林屋里只剩下木柴燃燒的噼啪聲,以及毯子下那幾乎微不可聞的、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
毯子下,林晚(阿晚)睜著眼睛,黑暗中,她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銳利、冰冷、燃燒著無聲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
老周重傷……生死未卜……
趙正坤“暴斃”……滅口?金蟬脫殼?
張彪潛逃……仍在追殺……
U盤還在……林濤的錄音筆和地圖還在……
“深淵”的反撲,比想象中更加瘋狂、更加不擇手段!他們不僅動用了張彪這樣的亡命徒直接刺殺老周,甚至不惜以趙正坤的“暴斃”來斷尾求生、擾亂視線!這恰恰證明了他們內(nèi)心的恐慌!證明了她手中的證據(jù),足以讓他們徹底覆滅!
恐懼嗎?是的,恐懼依舊存在。但此刻,一種比恐懼更強大、更冰冷的意志,如同從地獄深處升起的寒冰風(fēng)暴,徹底主宰了她的靈魂!
周叔的血不能白流!
巖坎阿叔的血不能白流!
林家四代男丁的血不能白流!
趙正坤的“死”,不是結(jié)束!恰恰是開始!是“深淵”垂死掙扎的開始!是徹底清算的開始!
她必須行動!不能再被動地等待老周的消息!不能再僅僅依靠“阿晚”的偽裝蟄伏下去!她要主動出擊!利用林濤留下的線索,在這片他犧牲的土地上,找到足以撬動整個“深淵”的、決定性的證據(jù)!找到足以讓趙正坤(無論死活)、馬明、張彪以及他們背后所有魑魅魍魎都無所遁形的鐵證!
勐拉縣,這片被罪惡浸透的土地,既是她的藏身之所,也必將成為她點燃復(fù)仇烈焰的火種之地!
毯子下,冰冷的手指緩緩收緊,握住了貼身收藏的錄音筆和地圖。林濤留下的魚鉤標記,仿佛在黑暗中散發(fā)著微弱的、指引方向的光芒。
偽裝,是為了更致命的攻擊。
蟄伏,是為了更猛烈的爆發(fā)。
血債,必將用血來清洗!用整個“深淵”的崩塌來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