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元宵節(jié),巷口的燈籠還沒摘凈,學(xué)校的鈴聲就先響了。
莊超英推著自行車剛進院,黃玲就迎出來,手里還攥著塊擦車布:“剛聽隔壁巷子的王老師說,你們補習(xí)班招了三百人?”
“可不是嘛,”莊超英把車支在墻根,解開圍巾時呼出白氣,“去年考得好,今年家長都往這兒送。教育局調(diào)來的五個老師還在,可多開了個班,每個人的課表都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p>
他頓了頓,從帆布包掏出個牛皮紙信封,“對了,開學(xué)頒獎,教育局和學(xué)校一起給了八十塊獎金,還有五斤肉票、二十斤全國糧票?!?/p>
黃玲的眼睛亮了亮,指尖劃過信封邊緣:“這可太好了!能給圖南和筱婷添件厚棉襖,還有筱婷念叨的花頭繩也能買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往屋里瞅了瞅,“今年還讓你當(dāng)負(fù)責(zé)人?”
“嗯,”莊超英點頭,“校長說讓接著干,管理津貼漲到三十塊。加上工資和補課費,這五個月每月能拿一百三。”
他搓了搓手,語氣里帶著點猶豫,“就是太忙,晚上備課要到后半夜,我想還是住學(xué)校宿舍,省得吵著你們?!?/p>
“住啥宿舍?”
黃玲正切蘿卜的刀頓了下,蘿卜絲撒在案板上,“學(xué)校食堂的菜就撒點鹽,你天天講課費嗓子,回家我能給你燉梨水?!?/p>
她擦了擦手,從針線筐里翻出個藍布套,“我給你那自行車座縫了層棉墊,來回騎車不硌得慌。再說——”
話沒說完,莊圖南抱著預(yù)習(xí)的初一課本跑出來:“爸爸,我有道幾何題不明白?!?/p>
莊筱婷也跟在后面,舉著個缺了角的搪瓷杯:“爸爸,我給你留了熱水?!?/p>
莊超英看著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點猶豫突然散了。
他接過搪瓷杯喝了口,水溫剛好:“行,不住宿舍了。”
他摸了摸圖南的頭,“晚上爸爸教你做題,不過你得先幫爸爸倒洗腳水?!?/p>
黃玲在一旁笑了,往鍋里添了瓢水:“這就對了。你騎車子來回也就半個鐘頭,家里燈亮著,總比宿舍冷清強?!?/p>
她蓋上鍋蓋,蒸汽“噗噗”冒出來,混著蘿卜的清香,“周末咱就割肉包餃子,給你補補?!?/p>
莊超英望著灶臺上跳動的火苗,突然覺得這每月一百三的收入,固然能讓日子寬裕些,但家里的熱飯、孩子的笑臉,才是讓他踏踏實實干下去的底氣。
他拿起教案本準(zhǔn)備再翻兩頁,圖南已經(jīng)搬來小板凳,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旁邊,筱婷則踮著腳,把他的鋼筆往墨水瓶邊送。
清晨五點半,莊超英輕手輕腳地摸黑起床時,灶臺上已經(jīng)溫著一碗雞蛋羹。
黃玲披著棉襖從廚房出來,頭發(fā)睡得有些亂:“超英,我定了鬧鐘的,怕你起早餓肚子?!?/p>
她把筷子塞進他手里,“快吃,涼了腥氣?!?/p>
莊超英三兩口扒完雞蛋羹,剛要去推自行車,黃玲又追出來,往他帆布包里塞了個布包:“里面是兩個白面饅頭,夾了點咸菜,課間墊墊。”
她替他理了理圍巾,“晚上要是太晚,就別硬趕回來,我給你留著門,爐子里煨著熱水。”
“知道了。”
莊超英跨上自行車,腳蹬子剛轉(zhuǎn)兩圈,又停住回頭,“圖南的幾何題,我記著呢,晚上一定教?!?/p>
學(xué)校的晨霧還沒散,教室里已經(jīng)坐了大半學(xué)生。
他剛把教案攤開,班長就抱著一摞作業(yè)本進來:“莊老師,這是昨晚的模擬卷,您給看看?”
莊超英接過本子,指尖劃過學(xué)生們密密麻麻的演算過程,突然想起原主小時候趴在煤油燈下做題的模樣,心里泛起一陣熱。
白天的課排得像走馬燈。
第一節(jié)給復(fù)讀班講解析幾何,黑板寫滿了整整三版;第二節(jié)帶應(yīng)屆生做模擬題,光是答疑就站了四十分鐘;午休時扒拉了兩口食堂的糙米飯,又被幾個學(xué)生圍著問函數(shù)題,等抬起頭,窗外的日頭已經(jīng)偏西。
晚自習(xí)輔導(dǎo)到八點半,他又檢查完補習(xí)班各科的教學(xué)進度,并制定調(diào)整方案后,莊超英這才推著自行車往家趕。
夜風(fēng)卷著碎雪碴子打在臉上,他卻不覺得冷——帆布包里裝著學(xué)生們?nèi)目炯t薯,熱乎乎地焐著心口。
快到巷口時,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自家院墻上透出暖黃的光,門口的老槐樹下,有個小小的身影在蹦蹦跳跳。
“爸爸!”
莊筱婷舉著個鐵皮手電筒沖過來,光束晃得他眼睛發(fā)酸,“你總算回來啦,我和哥哥等你好久啦!”
莊圖南也從門后鉆出來,手里捧著個保溫杯:“媽媽說你肯定渴了,讓我給你準(zhǔn)備的溫水?!?/p>
黃玲聽見動靜也迎出來,接過他肩上的帆布包:“快進屋,我倒熱水,泡泡腳?!?/p>
屋里的煤爐上坐著個砂鍋,咕嘟咕嘟燉著白菜粉條,飄著肉香。
“給你留了碗肉,”她往碗里舀了兩大勺,“今天割肉的時候,師傅特意多給了塊肥的,燉得爛乎?!?/p>
莊超英扒著飯,聽黃玲絮叨孩子們的趣事:圖南今天幫鄰居王奶奶抬了水桶,筱婷在數(shù)學(xué)課上得了小紅花。
他剛想說什么,圖南突然搬來小板凳,把算術(shù)本推到他面前:“爸爸,雞兔同籠?!?/p>
“好,爸爸教你?!彼畔峦肟?,拿起鉛筆在紙上畫起小雞和兔子,“你看,這籠子里要是全是雞,腿就少了……”
筱婷也湊過來,小手在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這是籠子!”
屋里的燈光暖融融的,映著父子仨湊在一起的腦袋,黃玲靠在門框上,看著砂鍋上冒起的白汽,突然覺得這日子就像這鍋里的肉,慢火燉著,總有股踏實的香。
等把孩子們哄睡,莊超英坐在燈下備課,黃玲就坐在旁邊納鞋底。
鉛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針線穿過布面的嗤嗤聲,在靜夜里格外熨帖。
“你這教案寫得比去年還細(xì),”黃玲瞅了眼紙上的批注,“學(xué)生們肯定能考好。”
莊超英抬頭笑了笑,筆尖頓了頓:“不光為了他們,也為了咱家這燈——得讓它一直亮得踏踏實實的?!?/p>
黃玲沒說話,只是把剛納好的鞋底往他腳邊湊了湊:“試試合腳不?加了層棉,冬天騎車不凍腳?!?/p>
三月的風(fēng)剛帶軟了柳枝,黃玲正低頭給煤爐添柴,院門口突然傳來熟悉的吆喝:“阿玲!在家不?”
她手里的火鉗“當(dāng)啷”掉在地上,掀開門簾就往外跑——父親提著只皮質(zhì)手提箱站在院門口,母親手里還提著個竹籃,里面裝著自家腌的臘菜。
“爸!媽!”
黃玲眼眶一熱,上去就攥住娘的手,“咋不提前說一聲?我好去接你們?!?/p>
黃母拍著她的手背笑:“我們怕耽誤超英上課,就沒捎信。你姐夫送我們到車站,說蘇州的桃花該開了,正好過來看看圖南和筱婷?!?/p>
話音剛落,莊圖南和莊筱婷就從屋里沖出來,圍著外公外婆喊得甜:“外公!外婆!你們來啦”
莊棟哲跟著跑出來,也圍著黃父黃母歡快地叫:“外公,外婆。”
黃父黃母上回在常州聽黃玲提起過林棟哲這個鄰居家的孩子,見他虎頭虎腦的,挺招人喜歡。
在給兩個孩子發(fā)紅包時,也順帶給他發(fā)了一個同樣大小的。
喜得小家伙捏著十塊錢,歡快地蹦了起來:“謝謝外公,外婆!”
莊筱婷白了一眼,想說這是我和哥哥的外公外婆,不是你的,但想起平時林棟哲對自己的遷就,又忍了忍,沒說什么。
今天周天,學(xué)校放假半天,莊超英難下了回早課。
回家時,老遠(yuǎn)就看見院里的晾衣繩上掛著件眼熟的藍布衫——那是岳父常穿的。
他加快腳步進院,黃父正蹲在地上教圖南削木陀螺,黃母則和黃玲在灶房忙活,竹籃里的臘菜已經(jīng)切好,飄出熟悉的咸香。
“爸,媽。”
莊超英放下自行車,剛要去洗手,黃父就站起來拍他的肩膀:“超英啊,聽阿玲說你今年更忙了?可別累著?!?/p>
他從包袱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曬干的野菊花,“這是你媽自己采的,泡水喝敗火,講課費嗓子,多喝點。”
晚飯桌上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臘菜炒肉片、雞蛋羹、還有黃母特意給孩子們蒸的紅糖饅頭。
黃父給莊超英倒了杯酒,自己先抿了一口:“去年你們過年給的紅包錢,我和你媽沒花,給圖南和筱婷各做了身新外套,料子好著呢?!?/p>
黃玲往娘碗里夾了塊肉:“媽,您別總想著孩子們,也給自己添件衣裳?!?/p>
黃母笑著擺手:“我和你爸有穿的。倒是你,超英忙,家里里外外全靠你,看這手糙的?!?/p>
說著就往她手里塞了個復(fù)古樣式金鐲子,“這是我壓箱底的,你拿著?!?/p>
莊超英看著娘倆推讓,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黃家提親時,岳父也是這樣倒了杯酒,說“我家阿玲脾氣直,但心細(xì),你得好好待她”。
這些年,岳父母從沒因原主是只是個普通老師而看輕,反而總惦記著給他們添補些東西。
飯后,黃父幫著收拾碗筷,看見灶臺上莊超英的備課本,翻了兩頁直點頭:“字寫得周正,比我那老賬本強多了?!?/p>
黃母則拉著筱婷的手,聽她背新學(xué)的兒歌,時不時往孩子兜里塞塊大白兔奶糖。
夜深時,黃玲給父母鋪好床,回來見莊超英還在備課,就給他泡了杯野菊花茶:“我爸媽說明天想去看看拙政園,你要是課多,我?guī)麄內(nèi)ゾ托小!?/p>
莊超英放下筆,揉了揉微皺的眉心:“上午有三節(jié)課,下午請個假陪他們?nèi)ァ0挚傉f書上寫的蘇州園林好,得親眼看看才不算白來?!?/p>
他看著茶杯里舒展的野菊花,突然笑了,“你爸媽來了,家里更像個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