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的日頭懶洋洋地爬上屋檐，黃媽媽剛把最后一屜年糕端上灶臺，院門外突然傳來叮鈴哐啷的聲響。
“阿玲！”
黃玲姐姐黃娟的聲音混著笑聲穿透雕花木門，姐妹倆對視的瞬間，手里的抹布和竹籃同時落地。
“姐！”黃玲三步并作兩步撲過去，被姐姐結(jié)結(jié)實實抱住，發(fā)絲間熟悉的雪花膏味道混著袖口殘留的煤煙味，“瘦了！”
姐夫拎著兩筐裹著稻草的蘋果，后頭跟著的兩個年輕人靦腆地笑著。
十八歲的大兒子穿著嶄新的藍色外套，胸前別著北京大學(xué)的徽章，初三在讀的女兒抱著印著紅樓夢插畫的鐵皮餅干盒。
“這是給圖南的無線電雜志！”
表哥安逸偉從帆布包里掏出兩本邊角微卷的期刊，莊圖南眼睛瞬間亮了，手指輕輕摩挲著封面上的晶體管電路圖。
表姐安靜怡則變魔術(shù)般展開花手絹，里頭躺著三對彩色塑料頭繩：“筱婷妹妹，咱們扎同款！”
小姑娘歡呼著轉(zhuǎn)起圈來，羊角辮掃過黃媽媽剛洗凈的臘肉，惹得老人笑著拍打她的后背。
飯桌上，黃爸爸的黃酒壇子咕嘟冒泡。
姐夫安濤解開棉襖扣子，說起廠里新引進的機床：“超英，現(xiàn)在學(xué)技術(shù)吃香，等小圖畢業(yè)了……”
話沒說完，黃玲姐姐黃娟往他碗里夾了塊爆魚：“先吃飯！”
轉(zhuǎn)頭又往黃玲碗里堆了個獅子頭，“你婆家就知道讓你干活，多吃點補補?！?/p>
黃玲喉頭發(fā)緊，低頭時眼淚順著臉頰一顆顆滴進湯里。
暮色漸濃，姐姐一家不得不告辭。
臨走前，安靜怡突然把莊筱婷拽到臘梅樹下，往她棉襖口袋塞了個油紙包：“壓歲錢別告訴你爸媽，偷偷買糖吃?！?/p>
安逸偉則把莊圖南拉到自行車旁，壓低聲音：“這本無線電手冊你拿著，遇到不懂的寫信問我?！?/p>
兩個孩子攥著鼓鼓囊囊的口袋，看著自行車消失在巷子盡頭，才蹦跳著數(shù)起紅包。
“五十！整整五十！”
莊筱婷舉著鈔票在堂屋打轉(zhuǎn)，莊圖南卻小心翼翼地把錢夾進課本：“給媽買雪花膏，再買袋麥乳精……”
門簾突然掀開，黃玲抱著剛熨好的衣裳僵在原地。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孩子們發(fā)亮的臉上，她想起往年在婆家，孩子眼巴巴看著堂兄妹收壓歲錢，自己卻只能攥著皺巴巴的毛票，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初五清晨，站臺蒸騰著白茫茫的霧氣。
黃媽媽把藍布包裹塞進黃玲懷里時，手指微微發(fā)顫：“這里有兩千塊存折，自行車票是找百貨公司老張換的，電視票托了紡織廠的王姨……”
黃爸爸背著手咳了兩聲，從中山裝內(nèi)袋掏出個油紙包：“你媽腌的咸鴨蛋，你們帶著路上吃?！?/p>
莊超英看著這一幕，動容不已，他攬過黃玲，突然提高聲調(diào)：“爸，媽，等三月油菜花開，我?guī)Ш⒆觽儊斫幽銈儯∽菊@新修了水榭，咱們劃船去！”
“好好，到時肯定去?！?/p>
黃媽媽一邊抹淚，一邊點頭。
黃爸爸雖沒說什么，但眼里的晶瑩的淚花卻表達了一切。
火車鳴笛時，莊筱婷扒著車窗哭喊：“外婆記得來！”
莊圖南別過臉偷偷抹淚，卻被黃爸爸隔著玻璃塞了包大白兔奶糖。
黃玲看著父母逐漸模糊的身影，懷里的布包沉甸甸的，不僅裝著票據(jù)和存折，更裹著遲到多年的、被妥帖安放的愛。
一家人回到家時，林棟哲正在院子里玩彈珠。
看到多日不見的小伙伴，他眼睛瞬間亮了：“莊筱婷，圖南哥，你們回來啦！”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眼巴巴地看著莊超英一家人。
“棟哲，你怎么又趴在地上？”
莊超英還挺喜歡調(diào)皮的林棟哲的：“不嫌地上冷??？”
宋瑩和林武峰聽到院子里的動靜，連忙走了出來。
“玲姐，莊老師，你們回來啦！”
宋瑩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黃玲的手，上下打量著：“這趟去常州，臉色都養(yǎng)好了！外面冷，大家快進屋歇著，我燉了銀耳羹，給你們接風(fēng)！”
說著就往黃玲手里塞了個溫?zé)岬奶麓筛住?/p>
林武峰接過莊超英一包手上的行李，瞥見黃玲懷里鼓囊囊的帆布包，打趣道：“老丈人丈母娘沒少給寶貝吧？”
屋內(nèi)飄著紅棗甜香，三個孩子已經(jīng)圍在八仙桌旁嘰嘰喳喳。
林棟哲掏出個鐵盒，里頭躺著五顏六色的玻璃彈珠：“看！我新贏的！莊筱婷，咱們比賽！”
莊筱婷晃了晃口袋，神秘兮兮地說：“我有比彈珠更好玩的！”
說著掏出表姐送的頭繩，給林棟哲的玩具小兵系上，逗得男孩直跳腳。
莊圖南卻躲在角落，小心翼翼翻開課本夾層。
黃玲瞥見兒子的動作，心里一暖，輕手輕腳走過去。
“媽，你看！”莊圖南眼睛亮晶晶的，攤開攢下的壓歲錢，“明天咱們?nèi)ス╀N社，給你買牡丹牌雪花膏！”
黃玲鼻子發(fā)酸，伸手揉亂兒子的頭發(fā)：“傻孩子，留著買本子......”
“買！都買！”莊超英突然插話，從口袋摸出幾張票據(jù)，“自行車票、電視票，冰箱票等貨一到，咱家也添大件！”
宋瑩湊過來看，驚呼：“乖乖，這可都是緊俏玩意兒！”
林武峰笑著拍他肩膀：“莊老師，老莊家這是要走在咱們院前頭咯！”
窗外暮色漸濃，兩家人又湊在一桌吃飯，林棟哲夾著紅燒肉，含糊不清地問：“你們在常州玩啥了？”
莊筱婷繪聲繪色描述坐公交車、逛供銷社的新鮮事，末了突然壓低聲音：“我外婆給了好多壓歲錢，比阿公阿婆......”
話沒說完，被莊圖南輕輕碰了下胳膊。
黃玲和莊超英對視一眼，默契地夾起菜放進孩子碗里。
在家歇了兩天后，黃玲開始上班了。
莊超英離開學(xué)還有十天，看著院子里的黃泥巴地面，還有后院的空地。
他琢磨著要盡快把地面硬化一下，后院再建一間共用的廁所和洗澡間，這樣，孩子們晚上就不用跑巷子頭上廁所了。
還有幾張票據(jù)，雖然家里存款足夠添置幾樣大件，但總不能全都用在這上面。
自行車肯定是要買的，圖南馬上升學(xué)，上初中肯定要一輛。
冰箱黃玲念叨很久了，得買。
他琢磨著，圖南馬上升初中了，他想讓他考一中。
現(xiàn)在買電視恐會影響他學(xué)習(xí)，不如緩一緩，等他考上一中算作獎勵。
晚上黃玲下班回到家，莊超英跟她提起這事，她贊同地點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正好，宋瑩年前就存夠了錢，就等電視票，不如把票給她先買，你看怎么樣？”
“都聽你的?！鼻f超英贊同地點了下頭：“還有廁所，洗澡間和前院地面硬化的事，一會我們?nèi)フ伊止ず退维撋塘恳幌??！?/p>
莊超英話音剛落，就見宋瑩和林武峰帶著林棟哲過來串門。
一聊才知，原來林武峰跟莊超英想到一塊去了，也正想建一間廁所和洗澡間。
宋瑩一拍大腿樂了：“哎喲，這可不就是想到一塊兒去了！我家棟哲天天抱怨，說冬天去外頭上廁所凍屁股。”
林武峰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煙盒，給莊超英遞了根煙：“我尋思著，咱兩家人合伙蓋，材料錢、人工錢平攤，咋樣？”
莊超英接過煙，用火柴點上：“這個主意好！我還怕你們不愿意呢?！?/p>
他從屋里翻出紙筆，在桌上畫起草圖：“廁所和洗澡間挨著建，中間砌堵墻隔開，洗澡間裝個大木桶，冬天燒熱水方便。”
黃玲端來幾杯熱茶，補充道：“地面得鋪水泥，省得一下雨就踩得滿腳泥?！?/p>
宋瑩湊過去看圖紙，指著角落說：“這兒開個小窗戶吧，要不洗澡間太悶?！?/p>
林武峰在一旁直點頭：“對，再裝個排氣扇，我廠里能搞到便宜的。”
幾個大人越聊越起勁，連晚飯都顧不上吃。
莊圖南和林棟哲蹲在旁邊聽著，時不時插上一句。
莊筱婷從屋里抱出一堆作業(yè)本，在桌上攤開：“爸，要不我把這些本子賣了，也能換點錢?！?/p>
莊超英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傻丫頭，留著寫作業(yè)。這點錢家里還出得起。”
商量到最后，大家決定明天就去建材市場買水泥、磚頭。
林武峰說他廠里有幾個工友會砌墻，周末能來幫忙。
宋瑩拍著胸脯保證：“伙食包在我身上！到時候我蒸粉蒸肉，給大伙補補！”
散伙時，月亮都爬得老高了。
莊超英送林武峰一家到門口，林棟哲突然回過頭問：“莊老師，那新廁所啥時候能建好?。俊?/p>
莊超英笑著說：“快了，等你開學(xué)就能用上！”
看著孩子們蹦蹦跳跳的背影，他心里暖暖的，覺得這日子啊，越過越有盼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