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帶著濃重的草腥和未散的血氣,粗暴地撕扯著殘破的旌旗,發(fā)出嗚咽般的裂響。林震半跪在一處低矮的土丘背風面,沉重的玄鐵札甲上精心覆蓋著枯草敗葉。冰冷的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臉上刀削斧劈般的冷硬線條。
身后,八百名“玄甲衛(wèi)”如同融入了深秋的荒草,無聲無息地伏在冰冷的土地上。人人口中緊咬著防止出聲的木枚,布滿血絲的眼眸在黑暗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決絕。
“將軍,”斥候隊長石翎匍匐著爬近,聲音壓得僅容兩人聽聞,“探馬冒死回報:北狄先鋒軍約五千騎,正在十里外的‘野狐谷’谷底扎營休整。其主力大軍,尚在三十里外急行?!?/p>
林震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簡易的沙盤,指尖在冰冷的沙土上勾勒出敵軍營地的大致輪廓:“驕兵必敗。狄人以為我部龜縮守城,竟連像樣的游騎斥候都未廣布。”他“咔嚓”一聲折斷一根枯草桿,在沙地上劃出三道凌厲的突進箭頭:“傳令:分三路進擊?!彼抗馊缇妫袄顜r!率三百騎,多備火把、號角,從西側(cè)谷口佯攻,聲勢務(wù)必浩大,吸引敵軍主力!”
“王虎!”他折斷第二根草桿,“領(lǐng)三百精騎,伏于東側(cè)‘斷腸峽’出口,扼其退路!待潰兵涌入,”他手掌猛地一斬,“全力截殺!”
“末將領(lǐng)命!”王虎低聲應(yīng)諾,眼中兇光一閃。
“本將親率余下兩百騎,”林震聲音冷冽如刀,“攀北崖,”他指向沙盤上一道陡峭的陰影,“直搗中軍!”
李巖眉頭緊鎖:“將軍!北狄先鋒雖只五千,然皆是控弦之士,我軍……”
“兵者,詭道也。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林震打斷他,從貼身的皮囊中取出一卷薄如蟬翼的密信,“燕云烈將軍的‘鐵翎衛(wèi)’輕騎,已星夜兼程抵達百里外的‘鷹愁澗’!”他指尖點著信上的一行朱砂小字,“只要我等能在此,將北狄先鋒牢牢釘死在野狐谷半日……”
子時三刻,烏云徹底吞噬了最后一絲月光。
“嗚——嗚——嗚——!”
凄厲的牛角號聲驟然撕裂死寂!西面谷口,驟然亮起數(shù)百支熊熊燃燒的火把!三百“玄甲衛(wèi)”齊聲發(fā)出震天動地的怒吼,馬蹄聲雖不密集卻刻意踏得如雷轟鳴,伴隨著密集的箭矢破空聲,直撲北狄營地西緣!
“敵襲——!西面!西面!”
原本沉寂的北狄大營瞬間炸開了鍋!人喊馬嘶,兵刃碰撞聲、軍官的呵斥聲、士兵倉促披甲的嘩啦聲亂成一團。大批狄兵慌亂地涌向西面營柵。
誰也沒有留意,在營地北面那片近乎垂直的漆黑峭壁之上,兩百條黑影正借著繩索和巖縫,如同壁虎般悄無聲息地向下滑落。
林震率先落地,輕盈如貍貓,玄鐵重甲的關(guān)鍵關(guān)節(jié)處已用厚布包裹以減少聲響。他隱在一輛巨大的糧草輜重車后,迅速打了個復(fù)雜的手勢。身后的精銳騎兵立刻如鬼魅般四散,將隨身攜帶的、浸透火油的麻布團,悄無聲息地塞入一輛輛糧車和草料堆的縫隙深處。一名起夜解手的北狄士兵似乎聽到了細微的窸窣聲,疑惑地剛轉(zhuǎn)過身——
“咻!”
一支淬毒的短弩矢精準地沒入他的咽喉,連哼都未哼一聲便軟倒在地。
“放!” 林震低喝一聲,手中強弓已然張開!
數(shù)十支尾部綁著油布的火箭,帶著尖銳的呼嘯,如同流星火雨般射向堆積如山的糧草輜重!
“轟!轟!轟——!”
沾火即燃的火油瞬間爆發(fā)出沖天烈焰!干燥的草料和糧袋成了最好的助燃劑,火舌借著凜冽的秋風瘋狂舔舐、蔓延,頃刻間將半個營地映照得如同白晝!濃煙滾滾,直沖云霄!北狄士兵徹底亂了套:有人尖叫著尋找水桶,有人衣甲不整地提著刀從營帳里沖出,戰(zhàn)馬受驚嘶鳴,掙脫韁繩四處狂奔踩踏……
“殺——!”
就在這極致的混亂達到頂點之時,林震手中“寒星”如電出鞘,身先士卒,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風,直撲營地中央那頂最為高大的狼皮大帳!
帳內(nèi)幾個千夫長正為撤退還是迎敵吵得面紅耳赤,帳簾猛地被掀開,寒光已至眼前!刀光閃過,血箭飆射,幾顆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滾落在地!林震一腳踢翻巨大的烤羊火塘,火星四濺中,一把扯下懸掛在帳中的猙獰狼頭帥旗!火光映照下,他玄甲浴血,須發(fā)戟張,宛如戰(zhàn)神降世!
“林震在此!北狄鼠輩,速來受死?。 ?/p>
這一聲暴喝,蘊含著雄渾真元,如同九天驚雷,蓋過了所有的喧囂,狠狠砸在每一個北狄士兵的心頭!
“將軍殺進去了?。 ?/p>
潛伏各處的兩百“玄甲衛(wèi)”如同得到號令,同時從陰影中暴起發(fā)難!他們目標明確,專挑身著皮甲、頭戴翎羽的北狄軍官和旗手下手!刀光閃爍,弩箭激射!失去有效指揮的北狄軍隊如同被砍掉腦袋的毒蛇,瞬間陷入各自為戰(zhàn)的絕境!大批驚慌的士兵本能地向他們認為安全的東、西兩個谷口亡命奔逃。
往東逃的,一頭撞進了王虎在“斷腸峽”布下的死亡陷阱!滾木礌石如雨而下,密集的箭矢從兩側(cè)崖壁傾瀉,狹窄的谷道頓時變成了血肉磨坊!
往西跑的,則迎面撞上早已嚴陣以待的李巖!長槍如林,戰(zhàn)刀揮舞,將潰兵死死堵住,收割著絕望的生命!
當?shù)谝豢|慘白的晨光艱難地刺破硝煙彌漫的天空時,野狐谷已是一片修羅地獄。尸橫遍野,血流漂杵,燃燒的殘骸冒著滾滾黑煙。五千北狄先鋒,死傷逃散超過七成。
然而,八百“玄甲衛(wèi)”,亦付出了慘烈代價——能站立者不足三百,人人帶傷,甲胄殘破。校尉王虎身中十余箭,被亂刀砍倒,最終被一匹受驚的狄人戰(zhàn)馬踐踏而亡。李巖左手被彎刀斬斷,右胸插著一支透甲錐,僅靠兩名親兵攙扶才勉強站立。
“將……將軍……”李巖嘴唇翕動,每吐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我們……撐住了……”
林震用染血的護臂抹去糊住眼睛的粘稠血漿,目光越過尸山血海,死死盯住北方天際線上那一片正在緩緩升騰、連成一片的遮天煙塵,聲音沙啞如砂礫摩擦:“不……”他緩緩搖頭,“赫連鐵骨的豺狼……才剛剛嗅到血腥味?!?/p>
“取筆墨!” 他厲聲喝道。
親兵迅速遞上水囊、粗糙的皮紙和炭筆,并立刻單膝點地,將寬闊堅實的脊背猛地弓起,形成一個穩(wěn)固的斜面。
林震五指如鉗,攥緊炭筆,就著那染血的皮甲脊背,筆走龍蛇。粗糙的皮紙緊貼甲胄,炭筆刮擦出急促的沙沙聲,寥寥數(shù)語間,戰(zhàn)況與北狄主力將至的消息已然書就。
他將皮紙卷緊,塞入防水的牛角筒,死死封蠟,隨即一把將這個關(guān)乎生死的信筒,重重按在親兵隊長那依舊攤開、染血的掌心之中:
“騎最快的馬!換馬不換人!直撲鷹愁澗!告訴燕云烈——”林震一字一頓,目光如刀,“野狐谷釘已楔入!北狄主力前鋒最遲明日午時抵達關(guān)下!他的鐵翎衛(wèi),若還想喝慶功酒,就立刻給我滾過來!”
“其他人等,立即隨我去劍門關(guān)”
次日日出。
殘破的關(guān)墻之上,林震拄著卷刃的戰(zhàn)刀,清點著身邊僅存的、還能握緊兵刃的二百八十七名“玄甲衛(wèi)”。人人甲裂刃卷,血污滿身,沉默地咀嚼著關(guān)內(nèi)百姓自發(fā)送上來的、還帶著余溫的雜糧餅子。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被她母親死死拽著,卻仍努力踮起腳尖,想把一塊干凈的粗布手帕遞給林震擦臉。
“報——?。?!”
一騎探馬如旋風般沖至關(guān)下,馬匹口吐白沫,騎手幾乎是滾落馬鞍,嘶嘶力竭地吼叫:
“北狄主力距關(guān)不足二十里!大纛……是大纛!是狼主赫連鐵骨的蒼狼金頂大纛!親率……親率三萬鐵騎!前鋒已至十里坡!”
關(guān)墻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風卷殘旗的嗚咽。
林震深深吸了一口帶著焦糊與血腥的冰冷空氣,聲音如同生鐵摩擦,卻清晰地傳遍城墻:
“傳令:”
“所有火油,全部搬上垛口!煮沸!征用西城已撤離百姓的空房梁柱,立刻趕制擂木!所有老弱婦孺,即刻撤入內(nèi)城地窖!未得軍令,不得外出!”
“諾?。 ?殘存的將士齊聲怒吼,疲憊的眼中再次燃起決死的火焰。
寒風如刀,呼嘯著掠過劍門關(guān)殘破的城墻。林震站在城頭,玄鐵重甲上凝結(jié)的血痂在寒風中發(fā)出細微的碎裂聲。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血腥味灌入肺中,刺激得他微微瞇起眼睛。
關(guān)隘外,北狄三萬鐵騎如黑潮般鋪天蓋地,狼皮戰(zhàn)鼓的轟鳴震得城墻上的碎石簌簌落下。每一記鼓點都像是敲在守軍的心頭,提醒著他們死亡的臨近。
“將軍!東墻……東墻‘虎蹲’段徹底塌了!”一名頭盔凹陷、半邊臉被凝固的血痂糊住的年輕士兵,拖著一條被箭矢貫穿的腿,幾乎是爬著沖到林震身后,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啞,“第三隊……第三隊的兄弟……全填進去了……一個都沒……沒退下來……”
林震身形紋絲未動,布滿豁口和暗紅血漬的長劍依舊穩(wěn)穩(wěn)拄在身前焦黑的垛口磚石上。冰冷的劍脊,勉強映出他深陷的眼窩里那雙布滿蛛網(wǎng)般血絲、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眸子?!白層H衛(wèi)隊趙虎頂上!”他的聲音如同砂礫在鐵皮上摩擦,干澀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的沉靜,“告訴趙虎,缺口就是墳場!用尸首堆,也得給我把口子堵死!”
“轟——??!”
腳下城墻猛地一顫! 城樓下,那裹著鐵皮、重逾萬斤的攻城槌,在數(shù)十名赤膊狄人的號子聲中,又一次狠狠撞向早已變形、內(nèi)里支撐木發(fā)出刺耳呻吟的城門!
每一次撞擊,都像是巨錘擂在瀕死巨獸的胸膛上,整段城墻都在痛苦地呻吟、顫抖!簌簌的塵土和碎磚石,如同血痂剝落般從墻體巨大的裂縫中不斷崩落。原本高聳的箭樓早已化為一堆冒著青煙的焦木殘骸,幾根燒得炭黑的粗大主梁斜斜插入城墻邊緣的瓦礫堆中,扭曲的形態(tài),如同大地伸向鉛灰色蒼穹的、絕望的殘肢。
林震緩緩轉(zhuǎn)動脖頸,冰冷的目光掃過城下那片地獄般的景象——層層疊疊、姿態(tài)扭曲的尸體,在城墻根下堆積成令人作嘔的斜坡。北狄人的皮甲與青云將士的殘破鐵甲混雜在一起,難分彼此。粘稠、暗紅的血漿,如同無數(shù)條蜿蜒的毒蛇,從這巨大的尸堆縫隙中汩汩滲出,在塞外寒冬的凍土上肆意流淌、蔓延,最終被凜冽的寒風凍結(jié)成一片片混雜著泥土、碎肉和內(nèi)臟殘片的、暗紅發(fā)黑的冰殼。
殘陽如血,吝嗇地涂抹在這片死亡凍原上,讓那凝結(jié)的血冰反射出一種鐵銹混合著腐敗的、令人心悸的暗啞光澤。
“報——!”一名親衛(wèi)跌跌撞撞地沖上城頭,左臂不自然地扭曲著,顯然已經(jīng)骨折?!皩④?,北狄狼主親率中軍壓上!還...還有...”
林震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眉間的刀疤因皺眉而顯得更加猙獰:“還有什么?”
親衛(wèi)的嘴唇顫抖著:“趙...趙將軍...他...他在北狄軍中!”
林震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大步走到城墻缺口處,順著親衛(wèi)所指的方向望去。遠處,北狄的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下是一名身披黑鱗戰(zhàn)甲的魁梧男子,胯下騎著一頭足有丈高的巨狼,獠牙森然——正是北狄狼主赫連鐵骨。
而在狼主身旁,赫然是叛逃的劍門關(guān)副將趙無咎!此刻的趙無咎已換上了北狄貴族的裝束,正對著城頭獰笑。即使隔著這么遠的距離,林震也能感受到那笑容中的得意與嘲諷。
“叛徒...”林震的指節(jié)因握劍過緊而發(fā)白,胸前的傷口突然傳來一陣劇痛。那是昨夜他率敢死隊突襲敵營時,被北狄薩滿所傷。傷口處血肉翻卷,卻詭異地沒有一滴血流出,只有黑色的紋路如蛛網(wǎng)般向四周蔓延。
“林震!”狼主的聲音如悶雷般滾過戰(zhàn)場,“你區(qū)區(qū)數(shù)百殘兵,如何擋我數(shù)萬鐵騎?!不如開城投降,本狼主留個全尸!”
城頭上,僅存的百名鐵騎齊齊望向他們的將軍。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人人帶傷,有的斷了手臂,有的腹部還插著箭矢,但他們的眼神依然堅定,手中的兵刃握得死緊。
林震布滿血污和塵土的嘴角,竟猛地向上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弧度!他反手一把撕開早已被刀劍割裂、僅剩殘片的披風,露出了胸前那處深可見骨、皮肉翻卷、兀自滲著黑紅血水的恐怖創(chuàng)傷!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淬火的刀鋒,冰冷而清晰地刺穿了戰(zhàn)場所有的喧囂,扎進每一個還能喘氣的士兵耳中:
“此身尚存一息——” 他緩緩舉起那柄刃口翻卷、血跡斑斑的長劍,殘陽如血,恰好映在布滿缺口的劍脊上,反射出刺眼欲盲的、如同垂死巨獸最后獠牙般的厲芒,“——便可斬盡眼前之敵!!”
這宣言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城墻上、缺口處、尸堆旁,所有還能握緊兵刃、掙扎起身的殘存將士,喉嚨深處同時爆發(fā)出野獸般的、混雜著絕望與狂怒的嘶吼! 這數(shù)百人匯聚的、源自骨髓深處的咆哮,竟短暫地壓過了北狄人震耳欲聾的戰(zhàn)鼓,在血腥的戰(zhàn)場上掀起一股悲壯到令人窒息的颶風!
“死戰(zhàn)——??!”
如同黑色的死亡潮水,北狄狼騎再次洶涌撲來!密集的箭矢遮蔽了殘陽最后的余暉,帶著死亡的尖嘯傾瀉而下!
林震沒有半分猶豫,猛地從坍塌城墻形成的陡峭土石斜坡上縱身滑下!沉重的玄鐵札甲帶著巨大的慣性,如同一顆隕石般狠狠砸進最前沿的狄人輕騎陣中!“咔嚓!噗嗤!” 骨骼碎裂與血肉擠壓的悶響同時炸開!三名首當其沖的狄騎連人帶馬被這狂暴的沖擊力撞得筋斷骨折,慘叫著倒飛出去,瞬間在密集的陣型中砸開一個血肉模糊的缺口!
他左手閃電般探出,奪過一柄劈來的彎刀,右手長劍順勢橫掃!刀光劍影瞬間化作一團死亡風暴!殘肢斷臂混合著滾燙的鮮血四處飛濺,他如同絞肉機般在驚愕的敵群中逆流而上,硬生生用敵人的尸體和恐懼,趟開了一條通向王旗的血路!
殘存的“玄甲衛(wèi)”,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紅著眼緊隨其后,狠狠楔入被將軍撕開的傷口!這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老兵,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刀卷刃了,就用頭盔砸、用拳頭夯、用膝蓋頂碎敵人的喉骨!手臂斷了,就撲上去用牙齒死死咬住敵人的脖頸、耳朵,甚至裸露的皮肉,如同瀕死的野獸,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也要拖著敵人共赴黃泉!
一名腹部被長矛貫穿的士兵,口中噴著血沫,卻用盡最后的力氣死死抱住一名狄人百夫長的馬腿,任由馬蹄踐踏,直到被亂箭射穿;另一名雙腿齊膝而斷的老卒,趴在冰冷的血泥里,僅剩的獨臂仍緊握著崩口的短刀,狠狠砍向每一匹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馬腿肌腱……
整個戰(zhàn)場被濃重的血霧籠罩,視線一片暗紅。瀕死的慘叫、兵刃瘋狂撞擊的刺耳刮擦、戰(zhàn)馬垂死的哀鳴、骨頭碎裂的悶響…… 所有聲音扭曲交織,共同奏響了一曲來自地獄最深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樂章。
林震如同不知疼痛的機器,在血與肉的旋渦中奮力向前。新的傷口不斷增添在他破碎的甲胄和身軀之上,深可見骨,他卻渾然未覺。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定著遠方風中獵獵招展的北狄蒼狼王旗,以及王旗下那個騎著白駝、正揮斥方遒的叛徒身影——趙無咎!
就在他揮刀格開一支冷箭,腳步稍滯的剎那——
“將軍?。‘斝淖笠怼。 ?/p>
身后,傳來親衛(wèi)隊長趙虎那幾乎破音的嘶啞狂吼!
趙虎在看見林震沖向趙無咎時便立即沖了過來。
趙虎的警告被一聲痛苦的悶哼打斷!一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流矢“噗”地一聲,狠狠釘入了他的左臂肩胛,箭頭透骨而出!
“呃啊——!” 趙虎劇痛之下身形一歪。
林震本能地側(cè)身,一柄淬毒的投槍擦著他的臉頰飛過,留下一道血痕。他抬頭看去,只見趙無咎正冷笑著放下手臂,顯然這一槍是他所投。
“趙無咎!”林震怒吼,“你背叛同袍,投靠敵寇,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
趙無咎在親衛(wèi)的保護下高聲回應(yīng):“林震!你不過是個不識時務(wù)的莽夫!天啟王朝氣數(shù)已盡,良禽擇木而棲——”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林震眼中厲芒爆射!他強壓下胸腹間翻江倒海的眩暈與撕裂般的灼痛,如同被激怒的傷虎,爆發(fā)出最后的兇悍!沉重的玄鐵札甲包裹著他傷痕累累的身軀,竟在敵陣中硬生生撞出一條血路!所過之處,試圖阻擋的狄人輕騎如同被裹著鐵甲的攻城錘擊中,紛紛人仰馬翻,骨斷筋折!
然而,那股天旋地轉(zhuǎn)的黑暗感再次洶涌襲來!胸前那道深可見骨的創(chuàng)傷,仿佛有燒紅的烙鐵在反復(fù)攪動,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滾燙的毒火,燒灼著他的四肢百骸!失血過多帶來的冰冷麻木與劇痛交織,視野邊緣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黑。他知道,身體已到極限……但——
絕不能倒在這里!
“將軍——!援兵!是援兵到了——??!”
趙虎那撕裂般、帶著狂喜與血沫的嘶吼,如同驚雷般穿透了震耳欲聾的廝殺聲!這聲音,仿佛給林震瀕臨熄滅的生命之火注入了一縷強心劑!
他猛地抬頭!
東北方的高地上,煙塵沖天而起!一支通體玄黑、甲胄精良的騎兵,如同從地獄中殺出的幽靈,正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楔入北狄軍陣最為混亂的側(cè)肋!為首一將,赤紅戰(zhàn)袍在煙塵與血光中獵獵如焰,手中一桿丈二點銀槍,舞動間寒星點點,擋者披靡——正是他的生死袍澤,燕云烈!
“鐵翎衛(wèi)……你……總算沒遲到……” 林震布滿血污的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一絲微弱卻釋然的笑意,混合著不斷涌出的鮮血,在臉上暈開。
鐵翎衛(wèi)這柄由燕云烈傾盡心血打造、視若珍寶的致命尖刀,竟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撕裂了死亡的天幕!
突如其來的致命側(cè)擊,如同在沸騰的油鍋里澆入冰水!原本瘋狂進攻的北狄軍陣瞬間大亂!狼主赫連鐵骨在親衛(wèi)簇擁下發(fā)出憤怒的咆哮,卻不得不揮舞金刀,發(fā)出尖銳刺耳的撤退號令!一直躲在王旗附近的叛徒趙無咎,更是臉色煞白,毫不猶豫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瘋狂抽打著坐騎,試圖趁亂逃離這血肉磨盤!
“想逃?!”
林震目眥欲裂!他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那沙啞的嘶吼卻蘊含著刻骨的恨意與不容置疑的決絕:“趙無咎的狗頭——必須留下祭旗!”
趙無咎驚恐萬狀地回頭——只見那個血人般的殺神,竟用盡最后殘存的全部氣力,甚至不惜牽動那致命的傷口,將手中那柄陪伴他征戰(zhàn)二十余載、此刻已布滿裂痕的長劍,如同投擲標槍般,凝聚畢生功力,化作一道凄厲的、撕裂空氣的慘白匹練,精準無比地貫透了他的后心!
“呃……” 趙無咎身體猛地一僵,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胸前透出的、滴血的劍尖,眼中最后凝固的是無盡的恐懼與悔恨,隨即一頭栽落馬下,濺起一片混著內(nèi)臟碎塊的血泥。
遠處,在親衛(wèi)死士的拼死掩護下緩緩撤退的狼主赫連鐵骨,冰冷的目光穿透混亂的戰(zhàn)場,死死釘在城下那個拄著斷刀、屹立不倒的血色身影上。他嘴角咧開一個殘酷而森然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隨風傳來:
“林震……好!很好!本狼主……記住你了!等著——?。 ?/p>
燕云烈如同旋風般策馬沖到近前,飛身下馬,一把扶住林震那如同風中殘燭般即將傾倒的身體,聲音又急又怒,帶著后怕的顫抖:“你真是個瘋子!真他媽要把命拼光才罷休?!”
林震想笑,卻只咳出一大口粘稠發(fā)黑的血塊。他死死抓住燕云烈的臂甲,染血的臉上卻綻開一個近乎純粹的、暢快淋漓的笑容,斷斷續(xù)續(xù)地喘息道:“值……值了……燕兄……劍門關(guān)……守……守住了……”
話音未落,他身體一軟,最后一絲力氣徹底耗盡,整個人如同山岳崩塌般重重倒在燕云烈懷中,徹底陷入死寂的昏迷。
燕云烈心頭劇震,急忙探指按在他頸側(cè)!指尖下,那脈搏微弱得如同游絲,卻仍在頑強地跳動!他這才長長地、帶著顫抖地呼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來人??!快!擔架?。 ?燕云烈嘶聲咆哮,隨即低頭看著懷中兄弟那張被血污和疲憊徹底覆蓋的臉,聲音陡然低啞下去,帶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你這倔驢……可得給老子撐住……你家里……還有剛睜眼的小崽子呢……”
殘陽如血,掙扎著將最后一抹凄艷的光,涂抹在劍門關(guān)那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殘破城垣之上,也映照在林震昏迷中依然緊鎖眉頭、卻透著一股奇異平靜的臉上。
戰(zhàn)場上幸存的士兵,無論輕傷重傷,都默默地、掙扎著面向?qū)④姷瓜碌姆较颉?/p>
無人歡呼,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哽咽。
他們沉默地捶擊著染血的胸甲,用最樸素的軍禮,向那個幾乎流干鮮血卻為他們守住生路的男人致敬。
這一戰(zhàn),他們用血肉守住的,不僅是腳下這道殘破的關(guān)隘,更是身后家園得以喘息的一線生機,以及那面在尸山血海中依然未曾倒下的、染血的“林”字旗所代表的不屈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