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虛無里糊成了一團。
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絲微弱卻尖銳的刺痛,不是羽毛拂過,更像是沉睡太久,某塊肌肉猛地抽跳,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戳醒了——那是意識重新錨定到一具嶄新、脆弱軀殼的劇烈不適感。接著,細密的電流感從脊髓深處悄然爬升。
斷斷續(xù)續(xù),磕磕絆絆,如同生銹的齒輪在凍僵的關(guān)節(jié)里重新咬合、轉(zhuǎn)動,艱難地碾過那些因劇痛或休克而沉寂的神經(jīng)節(jié)點。
意識深處,幾塊模糊的視覺碎片徒勞地跳動:控制臺警報燈炸開的最后那抹猩紅?爆炸撕裂一切的強光?還是艙壁扭曲反射出的冷光?它們攪在一起,無法連貫,像一臺信號爛透、屏幕瘋狂抽搐的破舊電視機。
不知過了多久——
視網(wǎng)膜上,終于滲進了一絲微弱的光感,預(yù)想中冰冷堅硬的金屬艙頂并沒有出現(xiàn)。
視野上方,糊著一片半透明的暗紅東西,像個罩子。
一團溫乎乎、黏答答的液體包裹著他,隨著一下下沉悶、緩慢的搏動,輕柔地搖晃著他的身體。
一種近乎滾燙的暖意緊裹全身,鼻腔里堵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甜腥味——像是生肉混著鐵銹,又膩得讓人發(fā)慌。
他想抬手揉揉被光線刺到的眼睛,胳膊卻像不是自己的。勉強扭動,只看見一截面團似的短胳膊,粉皮兒薄得透出底下青紫的細血管,幾根小指頭正本能地、死死摳住一條滑溜溜、肉筋筋的帶子。
胎盤……臍帶?!
“……不……”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喉嚨里就像被砂紙狠狠刮過!稚嫩的喉管和軟肉根本擰不成一個像樣的音,猛地一抽,反而灌進一大口又咸又腥的液體,液體滑過細窄的食道,帶來一股子詭異的暖乎勁兒。
每一次臍帶搏動,都帶來溫?zé)岬淖甜B(yǎng),支撐著這具脆弱小身體的呼吸與生長。
一股寒意猛地竄遍全身——他無比清晰地明白過來:自己,此刻竟被困在一個陌生女人的子宮里,蜷縮著,即將作為嬰兒降生。
更可怕的是,藍星的一切、艾琳和小雨的笑靨、“探索者21號”冰冷的艙壁……所有屬于“林淵”的記憶與情感,一絲一毫都未曾消減,帶著血肉的溫度,無比清晰地烙印在這嬰兒稚嫩的大腦深處。
“重生?”
這個詞像塊燒紅的鐵塊,猛地楔進他混亂的思緒。
然而,緊隨其后的,并非解脫,而是比死亡更尖銳的恐懼——艾琳!小雨!她們怎么樣了?! 在那場吞噬藍星的末日烈焰中,她們……她們是否……?僅僅在意識中勾勒那個畫面,一股足以窒息的冰冷便扼住了他,羊水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巨大的悲痛與恐慌引發(fā)了身體的劇烈痙攣,子宮壁立刻傳來沉重而規(guī)律的擠壓,像海浪般一波波涌來。隔著溫暖的羊水,母親那層疊包裹下略顯沉悶卻強勁的心跳聲,一下下震動著他小小的身體。
他感到自己的小腳丫,正抵著一個柔軟圓潤的東西,無意識地蹬著腿——那是母體深處,孕育著他的、最堅硬的邊界。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這個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吶喊,瞬間壓倒了翻涌的絕望與恐慌!艾琳!小雨! 她們的面容在混亂的意識碎片中閃現(xiàn),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卻也點燃了近乎蠻荒的求生之火! 為了她們,他得撕開一條路,活下去!
這冰冷的分析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然而,就在這清明的間隙,一段記憶毫無征兆地、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撞了進來——
是小雨五歲生日。
全息投影里,小小的身影站在插著歪歪扭扭五根蠟燭的蛋糕前,燭光在她蓄滿淚水、瞪得滾圓的大眼睛里不安分地跳動。
蛋糕頂上,那個她用小手笨拙捏了好久、特意為他準(zhǔn)備的小小宇航員糖人,孤零零地站著,小小的頭盔反射著微弱的燭光,像一顆遙遠又無助的星星。他本該在那里,把她舉得高高的,一起笑著吹滅蠟燭。
可緊急發(fā)射的命令如同冰水澆頭,他只能隔著億萬公里,眼睜睜看著屏幕里的小雨,小臉憋得通紅,突然尖叫一聲,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抓起那個宇航員糖人!
“壞爸爸!” 她帶著哭腔嘶喊,用盡吃奶的力氣,把那小小的糖人狠狠砸向地板!
砰! 糖人碎裂的聲音瞬間被通訊的靜噪吞噬,畫面里只看到蛋糕劇烈地晃了一下,幾根蠟燭被她的動作帶倒。融化的彩色蠟淚像巨大而凝固的淚珠,沉重地滴落在雪白的奶油上,暈開一片刺目的狼藉。
艾琳沒有責(zé)備他,只是沉默地彎下腰,抱起哭得渾身顫抖的小雨,手指在控制面板上一劃,屏幕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那黑暗,此刻仿佛與子宮的粘稠包裹重疊。
她們……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
就在他竭力梳理這荒謬絕倫的處境時,一股細微卻不容忽視的異樣感,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在他體內(nèi)悄然涌動。
這感覺既非疼痛也非舒適,更像是一種沉睡已久的、從未被記錄在案的生理機制被強行激活了。緊接著,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認知”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識核心——吞噬金屬精華。
沒有驚慌,沒有狂喜。林淵屏息凝神,將全部感知內(nèi)收,如同檢修飛船最精密的引擎,冷靜地觀察著、感受著這股新生的力量在體內(nèi)的運行軌跡。
他“看”到,一種奇特的、高度定向的生物電磁場正在體內(nèi)丹田的那個位置慢慢生成。
這并非真正的引力場,效果卻更驚人——當(dāng)他的皮膚和消化道內(nèi)壁接觸到羊水中微乎其微的金屬離子時,這些離子仿佛被無形地捕獲、分解。
釋放出的能量沒有浪費,而是被高效吸收,直接滲入他的細胞,甚至……在悄然強化那些尚未發(fā)育完全的神經(jīng)通路。
這不是簡單的物質(zhì)吞噬,更像是一種超越當(dāng)前人類科技理解的、近乎本質(zhì)層面的能量轉(zhuǎn)化與整合。
隨著意識的專注,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的皮膚和消化道內(nèi)壁接觸到羊水中微乎其微的金屬離子時,體內(nèi)那股蟄伏的奇異力量便會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一絲,如同最原始的磁石吸引鐵屑般,極其緩慢而被動地汲取著金屬中微弱的精華...他無法控制這個過程的速度和強度,只能被動承受隨之而來的、時有時無的微弱刺痛或暖流...這些難以言喻的異樣感,成了滋養(yǎng)這具幼小身體成長的、連他自己也懵懂未知的隱秘源泉。
“源頭……是那個旋渦!” 林淵的意識如同超導(dǎo)回路般瞬間貫通。之前被那詭異黑洞吞噬時,探測器記錄到的、違背物理法則的三重態(tài)氧譜線,以及那瞬間撕裂時空的恐怖能量潮汐…… 自己身體此刻發(fā)生的異變,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那次極端遭遇在粒子層面徹底改造了他的存在本質(zhì)。
難道那并非毀滅,而是一場……強制性的“進化”?
震驚與疑惑并未消失,但作為在絕境中求存過無數(shù)次的人,林淵明白:沉溺于“為什么”毫無意義,慌亂是最大的敵人,接受現(xiàn)實才是生存的基石。
“要出去”。他在混亂的意識底層,死死抓住這個念頭,像在黑暗中摸索僅存的航標(biāo)?!笆滓蝿?wù):活著出生?!?..為了艾琳和小雨,為了‘方舟’那未竟的使命——尋找人類新的家園,他得撕開一條路,活下去。否則,藍星的毀滅,她們的犧牲...都將失去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