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余威黏在省立一中高一三班的空氣里,風扇葉徒勞地攪動滯重的悶熱,
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像一頭困獸的喘息。日光燈慘白的光柱里,粉筆灰無聲浮沉。講臺上,
語文老師張秀芹的聲音溫吞如隔夜茶:“……故此處‘燈塔’,
乃理想不滅之象征……”她頓住,目光掃過底下昏昏欲睡的人頭,“標準答案第三點,記否?
”陳默盯著卷子上紅筆圈死的閱讀題,胃袋沉沉墜著,像塞滿了粉筆頭。
那篇被選入考卷的傷痕小說,字里行間透出的分明是荒誕與無力。
燈塔孤懸于風急浪高的海岬,燈罩銹蝕如潰爛的瘡疤,微光連丈許礁石都照不亮,
航標圖冊上早已刪除了它的位置——怎就成了不滅理想?鬼使神差,手舉了起來,不高,
卻似一根不合時宜的刺,戳破了教室里溫馴的沉寂?!袄蠋煟?/p>
”聲音在粘稠的寂靜里裂開一道縫,“那‘燈塔’……怕不是諷刺?破敗如斯,光弱如豆,
航路照不見,倒像個……粉飾太平的擺設?”空氣驟然凍結。
張秀芹臉上那層溫煦的薄霜瞬間消融,露出底下冰冷的鐵板。高跟鞋敲擊水磨石地面,
咔嗒、咔嗒,清脆如鐐銬響。她停在他桌旁,俯視,指尖點著攤開的卷面,
那“59”的血紅刺目,像一道未愈的刀口?!瓣惸?,”聲音不高,淬了冰,
精準地釘死他耳膜里每一個掙扎的念頭,“分數在此?!彼D了頓,目光如探針,
刺探他眼底殘存的不服,“聰明,要用對地方?!绷致湎拢蛔忠诲N,砸得人脊骨發(fā)涼,
皮肉下的反骨隱隱作痛,“站起來,醒醒神。”粉筆灰在光柱里旋舞。他站起,
視野里是前排同學繃緊如弓弦的后頸,是張老師裙擺旋出的一道冷漠弧線。墻角剝落的綠漆,
第一次在他眼中顯露出監(jiān)牢鐵柵般的質地。風扇單調的嗡鳴,卷起試卷一角,
那“59”的紅,烙鐵般滾燙,燙穿了少年心中剛剛萌生的、對真實與荒謬進行分辨的觸角。
同桌李薇,那個總在草稿紙上畫奇怪符號的女孩,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復雜,
旋即低下頭,用力擦掉紙上一顆剛畫好的、帶刺的星星?!旯怅?,
足以將少年意氣的棱角浸泡在省城大學這口渾濁的染缸里,泡得發(fā)軟、變形。
空氣是廉價消毒水與陳年紙頁腐朽氣息的混合體。學生會所在的行政樓,走廊幽深,
德育處的門厚重如棺,陳默抬手敲去,指節(jié)撞擊實木,發(fā)出悶啞的回響,似叩問一口深井。
門開,強勁的冷氣如無形刀鋒刮過皮膚。室內亮得慘白,巨大的辦公桌后,
德育處主任趙德寬的臉在寬屏顯示器冷光的映襯下,平滑如蠟像。身后墻上,
“厚德載物”的墨字條幅,每一筆都透著不容置疑的方正,墨色濃重得化不開。
鵬系統篡改志愿時長、竊取貧困生專項獎學金的詳盡證據——輕放在光潔如鏡的紅木桌面上。
紙頁邊緣摩擦,發(fā)出細微的“嚓”聲,竟成了這冰窖里唯一的活氣。
趙主任的目光如高倍探照燈,緩緩舔過表格、簽名、時間戳、銀行流水截圖,
眉頭漸漸蹙成一道深思熟慮的“川”字紋。“小陳同學啊,”他終于開口,
聲音醇厚如窖藏老酒,帶著一種安撫鄰里糾紛的腔調,“這些材料……嗯,看得出來,
你下了功夫,用了心?!鄙眢w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擱在桌面,姿態(tài)顯得語重心長,“不過呢,
我們看問題,要全面,要有大局觀。
”目光投向窗外——那里只有一片被園丁修剪得整整齊齊、綠得毫無生機的草坪。
“學生會工作,千頭萬緒,牽扯方方面面。王鵬同學呢,這幾年確實為學校爭取了不少榮譽,
付出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嘛?!蹦抗馐栈?,重新落在他身上,
鏡片后的眼神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示,“年輕人有正義感是好的,
但更要懂得維護集體榮譽,維護來之不易的團結局面。內部的小摩擦、小問題,
我們提倡內部消化。互相理解,互相包容,這才是成熟的表現。你說是不是?
”指尖輕輕叩擊桌面,篤、篤、篤,聲音不大,卻像敲打在一個不懂事孩子的腦殼上。
那“厚德載物”四個大字,懸在他頭頂,沉甸甸地壓下來,墨色濃得如同凝固的血。
陳默張了張嘴,喉頭像被這滿室凜冽的冷氣徹底凍住,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
桌上那份凝結了他半個學期追蹤心血的證據,紙頁邊緣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
刺得他眼睛生疼。十年,似乎只是從一間彌漫著粉筆灰的牢籠,
走進了另一間裝備著中央空調的囚室?!奚岬囊?,
被劣質煙草、過期泡面與青春期荷爾蒙的汗味塞滿。臥談主題,永恒而躁動:理想女友。
“找對象?當然要盤靚條順!前凸后翹!”斜對床的孫浩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在昏暗里飛濺,
“就外語系那個蘇蔓,那身段!那氣質!嘖嘖……”“膚淺!
”鄰鋪的“眼鏡”劉明推了推鏡架,鏡片后閃過精光,“找伴侶,
核心是看內涵和未來發(fā)展?jié)摿?!首選學生干部,資源整合能力強,或者家里有礦的,
直接實現階層跨越!這叫戰(zhàn)略投資!”陳默仰躺在硬板床上,
盯著上鋪床板縫隙漏下的慘白燈光,胃里那些沉埋的粉筆頭又開始隱隱硌人。
圖書館靠窗那個永遠安靜的角落,
那個總捧著一本《局外人》或《1984》、劉海遮住半邊眼睛的女孩周曉,
有一次曾指著書上某段話,低聲問他:“陳默,
你覺得……燈塔真的能照亮所有想看見光的人嗎?”那一刻,她眼中閃爍的,
不是標準答案的反射,而是一種近乎危險的探尋光芒。這光芒曾短暫地灼痛過他。
趙德寬主任“維護團結大局”的冰冷訓誡,
輔導員“在校期間應以學業(yè)為重、集體為先”的日常箴言,此刻如同復讀機般在耳邊嗡鳴。
“找對象,”他喉嚨里擠出刻意模仿社會人成熟的沙啞腔調,“得現實。溫順,懂事,
別太有主意,省心。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關鍵時候支持男人事業(yè)的,頂頂重要。
太有想法的……”他頓了頓,眼前閃過周曉那雙過于清澈、過于銳利的眼睛,“累人,麻煩。
”“通透!兄弟活得明白!”孫浩的哄笑聲和拍床板聲炸開。劉明也露出贊許的推眼鏡動作。
窗外,月光慘白,冷冷地映照著陳默貼在墻上的“優(yōu)秀學生干部”申請表。
在“思想表現”一欄,“成熟穩(wěn)重”四個字,墨跡被他下意識地描了一遍又一遍,粗黑如枷。
愛情尚未破土萌發(fā),已被他親手澆灌上名為“實用”與“省心”的砒霜。幾天后,
他在食堂遠遠看見周曉,她似乎想打招呼,他卻迅速低下頭,把自己淹沒在打飯的人流里,
像一滴水急于匯入渾濁的河。
…………城市森林的鋼化玻璃幕墻將正午的陽光切割得支離破碎,
投射在“銳點廣告”總部會議室巨大的、冰冷的長桌上。
空氣里彌漫著藍山咖啡的焦香、昂貴皮革座椅的氣息,掩蓋著無形硝煙的辛辣。
投影光束刺破半明半暗,打在幕布上,
映照著客戶總監(jiān)李進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的臉:“諸位!‘悅動’新款能量飲料,
市場定位清晰無比——極致活力,挑戰(zhàn)極限!”他手臂揮舞,
肌肉賁張的運動員形象和色彩炸裂的包裝設計在幕布上沖擊著視網膜,“核心傳播點,
就是突破自我,超越不可能!廣告語備選:‘榨干每一秒潛能!’‘極限,才是我的安全區(qū)!
’讓消費者聽到就血脈賁張!”會議室里一片應和的嗡嗡聲,像一群工蜂圍繞蜂后。
陳默的目光卻死死釘在面前那份薄薄的產品檢測報告附件上,一行蠅頭小字像淬毒的針,
狠狠扎進他的瞳孔:“……經第三方檢測,
部分樣本中咖啡因及?;撬岷砍^國家食品安全標準上限約150%,
長期或過量飲用存在引發(fā)心悸、失眠、焦慮等風險,
心血管基礎疾病患者風險顯著增加……”胃袋里沉埋多年的粉筆頭,十年后不僅未曾消化,
此刻又沉甸甸地墜了下去,帶著冰冷的棱角。他深吸一口氣,
那混合著咖啡因與成功學氣息的空氣似乎變得稀薄而灼熱。他舉起了手,
像十年前在語文課上那樣,只是這一次,動作有些遲緩滯澀,仿佛關節(jié)生了銹。“王總,
李總監(jiān),”他的聲音在過分安靜下來的會議室里響起,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這個傳播方向……沖擊力確實很強。但附件里的檢測報告明確顯示,
產品核心成分含量存在嚴重超標問題。我們主打‘突破極限’、‘安全區(qū)外’的概念,
會不會……存在誘導消費者,尤其是青少年群體,進行危險嘗試的風險?
是否應考慮……”話音未落,老板王洪臉上的笑容像被瞬間速凍,
隨即又以一種更快的速度融化、扭曲,最終沉淀為一種深不見底的陰沉風暴。
客戶總監(jiān)李進嘴角則夸張地向下撇去,形成一個毫不掩飾的、充滿譏誚與不耐煩的弧度。
“陳默!”王洪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狠狠鑿擊大理石地面,瞬間凍結了所有聲音,
“客戶要的是市場尖叫!是腎上腺素飆升!是銷量報表一飛沖天!
”他銳利如刀的目光掃過陳默,帶著赤裸裸的審視與驅逐意味,“不是他媽的藥品說明書!
更不是杞人憂天的風險評估報告!”他猛地轉向李進,
瞬間切換成春風和煦、諂媚逢迎的語調,“李總您千萬放心!銳點的創(chuàng)意實力和執(zhí)行力,
絕對保證‘悅動’一炮而紅!這點小問題,我們內部馬上協調解決,絕不耽誤進度!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回陳默身上,已不含任何情緒,只剩下冰冷的處置,“陳默,
你暫時把手頭所有創(chuàng)意工作交接給琳達。后勤部那邊新系統上線,原始數據堆得比山高,
亂成一鍋粥,急需人手理順。你去支援,現在,立刻,馬上!
”會議在一種詭異的靜默中草草收場。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門口,
帶著意猶未盡的低語、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換和咖啡杯輕碰的脆響,那是勝利者之間的致意。
陳默留在原地,
緩慢地收拾著桌上那本幾乎空白的會議記錄本和一支始終沒來得及擰開的簽字筆。
電梯鏡面冰冷如手術臺的無影燈,
清晰地映照出一個微微發(fā)福、被挺括西裝和緊繃領帶束縛著脖頸的中年男人影像,眼神空洞。
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沉寂多年的高中班級群炸開了鍋,信息一條接一條快速滾動:“喜訊!
恩師張秀芹老師光榮退休!春風化雨四十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師恩難忘!
張老師您辛苦啦!”“張老師那句‘聰明要用對地方’真是至理名言,學生受益終生!
”“桃李滿天下!張老師功成身退,實至名歸!”屏幕上“桃李滿天下”幾個滾燙的字眼,
在鏡面電梯門反射的慘白冷光里,像一串串跳躍的、無聲燃燒的火焰,灼烤著視網膜。
鏡子里那張中年男人的臉,木然僵硬,領帶確實勒得太緊了,緊得讓人窒息。
電梯下降時帶來的輕微失重感,像極了某種無法挽回的、直墜深淵的沉淪。
…………一個被刻意安排成“合適”時段的周末下午,市中心某連鎖品牌咖啡館。
空氣里漂浮著廉價的香精味和背景音樂的靡靡之音。冷掉的拿鐵在杯中攪出一個小小的漩渦。
對面,小學教師林芳,妝容是精心計算過的得體,笑容是反復練習過的標準弧度,
話語清晰、條理分明,如同計算器精準的輸出:“我媽常說,女孩子嘛,青春寶貴,
早點安定下來才是正經?!薄奥犝f貴司是行業(yè)龍頭,福利待遇應該很有保障吧?
”“關于未來五年的家庭財務規(guī)劃,我初步做了個Excel模型,
核心是學區(qū)房首付累積、教育基金定投比例,
以及對抗通脹的資產配置……”“雙方父母贍養(yǎng)責任需要提前劃分權重,
我建議按經濟能力和居住距離進行系數加權,避免日后矛盾……”陳默機械地攪動著咖啡,
棕褐色的液體泛著膩光。他試圖提起昨天路過藝術區(qū)瞥見的一張先鋒話劇《鐵皮鼓》的海報,
那扭曲變形的意象莫名觸動了他麻木的某處。林芳眉尖不易察覺地輕蹙了一下,隨即舒展,
用一種“為你好”的溫和語氣說道:“那種先鋒藝術啊,票價又貴,內容又晦澀難懂,
純粹是浪費錢和精力。有那個時間,不如看場爆米花電影,或者研究研究理財,更實在,
你說對吧?”那句涌到嘴邊的“其實…好像有點意思”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像當年面對德育處那扇厚重的實木門,沉重得無法推開。
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閃現:大學時那個曾短暫交往、渾身散發(fā)著不安定氣息的藝術系女孩沈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