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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集

夕陽玫瑰 飛鳥 0 字 2025-07-02 02:3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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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的余威黏在省立一中高一三班的空氣里,風扇葉徒勞地攪動滯重的悶熱,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像一頭困獸的喘息。日光燈慘白的光柱里,粉筆灰無聲浮沉。

講臺上,語文老師張秀芹的聲音溫吞如隔夜茶:“……故此處‘燈塔’,乃理想不滅之象征……”她頓住,目光掃過底下昏昏欲睡的人頭,“標準答案第三點,記否?”

陳默盯著卷子上紅筆圈死的閱讀題,胃袋沉沉墜著,像塞滿了粉筆頭。那篇被選入考卷的傷痕小說,字里行間透出的分明是荒誕與無力。燈塔孤懸于風急浪高的海岬,燈罩銹蝕如潰爛的瘡疤,微光連丈許礁石都照不亮,航標圖冊上早已刪除了它的位置——怎就成了不滅理想?

鬼使神差,手舉了起來,不高,卻似一根不合時宜的刺,戳破了教室里溫馴的沉寂。

“老師,”聲音在粘稠的寂靜里裂開一道縫,“那‘燈塔’……怕不是諷刺?破敗如斯,光弱如豆,航路照不見,倒像個……粉飾太平的擺設(shè)?”

空氣驟然凍結(jié)。張秀芹臉上那層溫煦的薄霜瞬間消融,露出底下冰冷的鐵板。高跟鞋敲擊水磨石地面,咔嗒、咔嗒,清脆如鐐銬響。她停在他桌旁,俯視,指尖點著攤開的卷面,那“59”的血紅刺目,像一道未愈的刀口。

“陳默,”聲音不高,淬了冰,精準地釘死他耳膜里每一個掙扎的念頭,“分數(shù)在此?!彼D了頓,目光如探針,刺探他眼底殘存的不服,“聰明,要用對地方。”六字落下,一字一錘,砸得人脊骨發(fā)涼,皮肉下的反骨隱隱作痛,“站起來,醒醒神。”

粉筆灰在光柱里旋舞。他站起,視野里是前排同學繃緊如弓弦的后頸,是張老師裙擺旋出的一道冷漠弧線。墻角剝落的綠漆,第一次在他眼中顯露出監(jiān)牢鐵柵般的質(zhì)地。

風扇單調(diào)的嗡鳴,卷起試卷一角,那“59”的紅,烙鐵般滾燙,燙穿了少年心中剛剛萌生的、對真實與荒謬進行分辨的觸角。

同桌李薇,那個總在草稿紙上畫奇怪符號的女孩,飛快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復(fù)雜,旋即低下頭,用力擦掉紙上一顆剛畫好的、帶刺的星星。

…………

十年光陰,足以將少年意氣的棱角浸泡在省城大學這口渾濁的染缸里,泡得發(fā)軟、變形??諝馐橇畠r消毒水與陳年紙頁腐朽氣息的混合體。

學生會所在的行政樓,走廊幽深,德育處的門厚重如棺,陳默抬手敲去,指節(jié)撞擊實木,發(fā)出悶啞的回響,似叩問一口深井。

門開,強勁的冷氣如無形刀鋒刮過皮膚。室內(nèi)亮得慘白,巨大的辦公桌后,德育處主任趙德寬的臉在寬屏顯示器冷光的映襯下,平滑如蠟像。身后墻上,“厚德載物”的墨字條幅,每一筆都透著不容置疑的方正,墨色濃重得化不開。

他將打印好的材料——學生會主席王鵬系統(tǒng)篡改志愿時長、竊取貧困生專項獎學金的詳盡證據(jù)——輕放在光潔如鏡的紅木桌面上。紙頁邊緣摩擦,發(fā)出細微的“嚓”聲,竟成了這冰窖里唯一的活氣。

趙主任的目光如高倍探照燈,緩緩舔過表格、簽名、時間戳、銀行流水截圖,眉頭漸漸蹙成一道深思熟慮的“川”字紋。

“小陳同學啊,”他終于開口,聲音醇厚如窖藏老酒,帶著一種安撫鄰里糾紛的腔調(diào),“這些材料……嗯,看得出來,你下了功夫,用了心?!鄙眢w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擱在桌面,姿態(tài)顯得語重心長,“不過呢,我們看問題,要全面,要有大局觀。”

目光投向窗外——那里只有一片被園丁修剪得整整齊齊、綠得毫無生機的草坪。

“學生會工作,千頭萬緒,牽扯方方面面。王鵬同學呢,這幾年確實為學校爭取了不少榮譽,付出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嘛。”目光收回,重新落在他身上,鏡片后的眼神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示,“年輕人有正義感是好的,但更要懂得維護集體榮譽,維護來之不易的團結(jié)局面。內(nèi)部的小摩擦、小問題,我們提倡內(nèi)部消化?;ハ嗬斫?,互相包容,這才是成熟的表現(xiàn)。你說是不是?”

指尖輕輕叩擊桌面,篤、篤、篤,聲音不大,卻像敲打在一個不懂事孩子的腦殼上。

那“厚德載物”四個大字,懸在他頭頂,沉甸甸地壓下來,墨色濃得如同凝固的血。

陳默張了張嘴,喉頭像被這滿室凜冽的冷氣徹底凍住,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

桌上那份凝結(jié)了他半個學期追蹤心血的證據(jù),紙頁邊緣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十年,似乎只是從一間彌漫著粉筆灰的牢籠,走進了另一間裝備著中央空調(diào)的囚室。

…………

宿舍的夜,被劣質(zhì)煙草、過期泡面與青春期荷爾蒙的汗味塞滿。臥談主題,永恒而躁動:理想女友。

“找對象?當然要盤靚條順!前凸后翹!”斜對床的孫浩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在昏暗里飛濺,“就外語系那個蘇蔓,那身段!那氣質(zhì)!嘖嘖……”

“膚淺!”鄰鋪的“眼鏡”劉明推了推鏡架,鏡片后閃過精光,“找伴侶,核心是看內(nèi)涵和未來發(fā)展?jié)摿?!首選學生干部,資源整合能力強,或者家里有礦的,直接實現(xiàn)階層跨越!這叫戰(zhàn)略投資!”

陳默仰躺在硬板床上,盯著上鋪床板縫隙漏下的慘白燈光,胃里那些沉埋的粉筆頭又開始隱隱硌人。圖書館靠窗那個永遠安靜的角落,那個總捧著一本《局外人》或《1984》、劉海遮住半邊眼睛的女孩周曉,有一次曾指著書上某段話,低聲問他:“陳默,你覺得……燈塔真的能照亮所有想看見光的人嗎?”那一刻,她眼中閃爍的,不是標準答案的反射,而是一種近乎危險的探尋光芒。這光芒曾短暫地灼痛過他。趙德寬主任“維護團結(jié)大局”的冰冷訓誡,輔導(dǎo)員“在校期間應(yīng)以學業(yè)為重、集體為先”的日常箴言,此刻如同復(fù)讀機般在耳邊嗡鳴。

“找對象,”他喉嚨里擠出刻意模仿社會人成熟的沙啞腔調(diào),“得現(xiàn)實。溫順,懂事,別太有主意,省心。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關(guān)鍵時候支持男人事業(yè)的,頂頂重要。太有想法的……”他頓了頓,眼前閃過周曉那雙過于清澈、過于銳利的眼睛,“累人,麻煩?!?/p>

“通透!兄弟活得明白!”孫浩的哄笑聲和拍床板聲炸開。劉明也露出贊許的推眼鏡動作。

窗外,月光慘白,冷冷地映照著陳默貼在墻上的“優(yōu)秀學生干部”申請表。

在“思想表現(xiàn)”一欄,“成熟穩(wěn)重”四個字,墨跡被他下意識地描了一遍又一遍,粗黑如枷。愛情尚未破土萌發(fā),已被他親手澆灌上名為“實用”與“省心”的砒霜。

幾天后,他在食堂遠遠看見周曉,她似乎想打招呼,他卻迅速低下頭,把自己淹沒在打飯的人流里,像一滴水急于匯入渾濁的河。

…………

城市森林的鋼化玻璃幕墻將正午的陽光切割得支離破碎,投射在“銳點廣告”總部會議室巨大的、冰冷的長桌上。空氣里彌漫著藍山咖啡的焦香、昂貴皮革座椅的氣息,掩蓋著無形硝煙的辛辣。

投影光束刺破半明半暗,打在幕布上,映照著客戶總監(jiān)李進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的臉:

“諸位!‘悅動’新款能量飲料,市場定位清晰無比——極致活力,挑戰(zhàn)極限!”他手臂揮舞,肌肉賁張的運動員形象和色彩炸裂的包裝設(shè)計在幕布上沖擊著視網(wǎng)膜,“核心傳播點,就是突破自我,超越不可能!廣告語備選:‘榨干每一秒潛能!’‘極限,才是我的安全區(qū)!’讓消費者聽到就血脈賁張!”

會議室里一片應(yīng)和的嗡嗡聲,像一群工蜂圍繞蜂后。

陳默的目光卻死死釘在面前那份薄薄的產(chǎn)品檢測報告附件上,一行蠅頭小字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他的瞳孔:“……經(jīng)第三方檢測,部分樣本中咖啡因及?;撬岷砍^國家食品安全標準上限約150%,長期或過量飲用存在引發(fā)心悸、失眠、焦慮等風險,心血管基礎(chǔ)疾病患者風險顯著增加……”

胃袋里沉埋多年的粉筆頭,十年后不僅未曾消化,此刻又沉甸甸地墜了下去,帶著冰冷的棱角。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咖啡因與成功學氣息的空氣似乎變得稀薄而灼熱。

他舉起了手,像十年前在語文課上那樣,只是這一次,動作有些遲緩滯澀,仿佛關(guān)節(jié)生了銹。

“王總,李總監(jiān),”他的聲音在過分安靜下來的會議室里響起,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這個傳播方向……沖擊力確實很強。但附件里的檢測報告明確顯示,產(chǎn)品核心成分含量存在嚴重超標問題。我們主打‘突破極限’、‘安全區(qū)外’的概念,會不會……存在誘導(dǎo)消費者,尤其是青少年群體,進行危險嘗試的風險?是否應(yīng)考慮……”

話音未落,老板王洪臉上的笑容像被瞬間速凍,隨即又以一種更快的速度融化、扭曲,最終沉淀為一種深不見底的陰沉風暴。

客戶總監(jiān)李進嘴角則夸張地向下撇去,形成一個毫不掩飾的、充滿譏誚與不耐煩的弧度。

“陳默!”王洪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狠狠鑿擊大理石地面,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聲音,“客戶要的是市場尖叫!是腎上腺素飆升!是銷量報表一飛沖天!”他銳利如刀的目光掃過陳默,帶著赤裸裸的審視與驅(qū)逐意味,“不是他媽的藥品說明書!更不是杞人憂天的風險評估報告!”他猛地轉(zhuǎn)向李進,瞬間切換成春風和煦、諂媚逢迎的語調(diào),“李總您千萬放心!銳點的創(chuàng)意實力和執(zhí)行力,絕對保證‘悅動’一炮而紅!這點小問題,我們內(nèi)部馬上協(xié)調(diào)解決,絕不耽誤進度!”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回陳默身上,已不含任何情緒,只剩下冰冷的處置,“陳默,你暫時把手頭所有創(chuàng)意工作交接給琳達。后勤部那邊新系統(tǒng)上線,原始數(shù)據(jù)堆得比山高,亂成一鍋粥,急需人手理順。你去支援,現(xiàn)在,立刻,馬上!”

會議在一種詭異的靜默中草草收場。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門口,帶著意猶未盡的低語、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換和咖啡杯輕碰的脆響,那是勝利者之間的致意。

陳默留在原地,緩慢地收拾著桌上那本幾乎空白的會議記錄本和一支始終沒來得及擰開的簽字筆。電梯鏡面冰冷如手術(shù)臺的無影燈,清晰地映照出一個微微發(fā)福、被挺括西裝和緊繃領(lǐng)帶束縛著脖頸的中年男人影像,眼神空洞。

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沉寂多年的高中班級群炸開了鍋,信息一條接一條快速滾動:

“喜訊!恩師張秀芹老師光榮退休!春風化雨四十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師恩難忘!張老師您辛苦啦!”

“張老師那句‘聰明要用對地方’真是至理名言,學生受益終生!”

“桃李滿天下!張老師功成身退,實至名歸!”

屏幕上“桃李滿天下”幾個滾燙的字眼,在鏡面電梯門反射的慘白冷光里,像一串串跳躍的、無聲燃燒的火焰,灼烤著視網(wǎng)膜。

鏡子里那張中年男人的臉,木然僵硬,領(lǐng)帶確實勒得太緊了,緊得讓人窒息。

電梯下降時帶來的輕微失重感,像極了某種無法挽回的、直墜深淵的沉淪。

…………

一個被刻意安排成“合適”時段的周末下午,市中心某連鎖品牌咖啡館。

空氣里漂浮著廉價的香精味和背景音樂的靡靡之音。冷掉的拿鐵在杯中攪出一個小小的漩渦。

對面,小學教師林芳,妝容是精心計算過的得體,笑容是反復(fù)練習過的標準弧度,話語清晰、條理分明,如同計算器精準的輸出:

“我媽常說,女孩子嘛,青春寶貴,早點安定下來才是正經(jīng)。”

“聽說貴司是行業(yè)龍頭,福利待遇應(yīng)該很有保障吧?”

“關(guān)于未來五年的家庭財務(wù)規(guī)劃,我初步做了個Excel模型,核心是學區(qū)房首付累積、教育基金定投比例,以及對抗通脹的資產(chǎn)配置……”

“雙方父母贍養(yǎng)責任需要提前劃分權(quán)重,我建議按經(jīng)濟能力和居住距離進行系數(shù)加權(quán),避免日后矛盾……”

陳默機械地攪動著咖啡,棕褐色的液體泛著膩光。他試圖提起昨天路過藝術(shù)區(qū)瞥見的一張先鋒話劇《鐵皮鼓》的海報,那扭曲變形的意象莫名觸動了他麻木的某處。

林芳眉尖不易察覺地輕蹙了一下,隨即舒展,用一種“為你好”的溫和語氣說道:“那種先鋒藝術(shù)啊,票價又貴,內(nèi)容又晦澀難懂,純粹是浪費錢和精力。有那個時間,不如看場爆米花電影,或者研究研究理財,更實在,你說對吧?”

那句涌到嘴邊的“其實…好像有點意思”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像當年面對德育處那扇厚重的實木門,沉重得無法推開。

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閃現(xiàn):大學時那個曾短暫交往、渾身散發(fā)著不安定氣息的藝術(shù)系女孩沈瞳,喜歡不由分說拽著他去看地下?lián)u滾樂隊的演出,在震耳欲聾的噪音和迷離燈光中,她會湊到他耳邊大聲嘲笑他“陳默,你活得像個裝在套子里的人!”,眼神灼熱又放肆。

最終,還是他無法忍受她的“顛沛流離”、“不顧家”、“對未來毫無規(guī)劃”,主動斬斷了那根連接著些許鮮活色彩的線。

此刻,林芳口中吐出的“實在”與“條理”,像后勤部那些規(guī)整到令人窒息的數(shù)據(jù)表格,冰冷,卻散發(fā)著一種他無法抗拒的、窒息的安全感。這安全感如同溫水,緩慢地淹沒他。

“你說的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平穩(wěn),低沉,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妥協(xié),“過日子,柴米油鹽,還是得實際?!?/p>

半年后,婚禮在父母精挑細選的、號稱“性價比全市最優(yōu)”的三星級酒店宴會廳舉行。

空氣里充斥著人造香精、油膩菜肴和過度噴灑的香水混合的刺鼻氣味。

司儀用煽情到夸張的語調(diào)問:“新郎陳默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林芳女士為妻,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健康還是疾病,都愛她,忠于她,直至生命盡頭?”

陳默的目光掃過林芳妝容精致、充滿務(wù)實期待的臉龐,掃過臺下父母如釋重負、欣慰滿足的笑容,掃過作為證婚人出席、臉上掛著程式化贊許的老板王洪。

“我愿意?!比齻€字脫口而出,異常流暢,仿佛排練過千百遍。心中卻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蕪戈壁,寒風呼嘯。

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宣誓,而是在一份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風險評估、精算師反復(fù)核算過的、關(guān)于后半生所有可能性與激情的賣身契上,按下了冰冷的手印。

婚禮進行曲激昂高亢,淹沒了心底那座早已破敗不堪的燈塔最后一絲殘喘的微光,也徹底封死了所有逃逸的路徑。

…………

兒子陳小遠就讀的市實驗小學三年級二班教室,彌漫著一種熟稔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孩童未干的汗味、消毒水刺鼻的氯味、廉價蠟筆的甜膩氣息。

淡藍色的墻壁上,“小樹苗成長園地”和用七彩卡通字體書寫的“團結(jié)友愛”標語,鮮艷得近乎虛假。

講臺上,班主任吳老師,一位妝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都力求完美的年輕女性,聲音清脆、穿透力十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我們班大部分同學,表現(xiàn)都非常好!學習努力,遵守紀律!”她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精準地掃過坐在后排的陳小遠,又迅速移開,仿佛那目光停留多一秒會灼傷她精心維護的秩序,“但是!也有個別同學,”她刻意加重了“個別”二字,“思維活躍本來是好事!說明有潛力!”她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如同冰錐刺下,“然!不分場合,課堂上隨意插話,質(zhì)疑老師講解,質(zhì)疑標準答案!這就嚴重擾亂了教學節(jié)奏!拉低了班級整體的課堂評分!”她的指關(guān)節(jié)在講臺邊緣輕輕敲擊,發(fā)出清脆而警示的“叩叩”聲,“同學們!集體榮譽感!紀律性!才是我們現(xiàn)階段最最重要的基石!個別同學過于強烈的、不合時宜的‘個人想法’,必須收一收!家長的理解和配合引導(dǎo),非常非常關(guān)鍵!”

小遠坐在父親陳默旁邊那張矮小的塑料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棵被強行拉直的小樹苗,小小的腦袋卻深深地垂了下去,幾乎要埋進胸口,盯著自己那雙用力絞在一起、指節(jié)發(fā)白的小手。

教室里異常安靜,只有中央空調(diào)低沉的送風聲在頭頂盤旋。

其他家長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飄過來,帶著含蓄的同情、輕微的不贊同、事不關(guān)己的審視,或者純粹是松了一口氣的慶幸。

那目光像無數(shù)細密的牛毛細針,扎在陳默早已習慣性包裹起來、布滿老繭的靈魂皮膚上。

一股強大的、無比熟悉的推力,從記憶最深處那個彌漫著粉筆灰的冰冷墻角、從大學德育處那口深井般的辦公室、從銳點廣告會議室那張象征權(quán)力與秩序的巨大長桌下,猛地洶涌而上。

它如此自然,如此順滑,仿佛已成為一種無需經(jīng)過大腦思考回路的本能反應(yīng)。他的嘴唇像被那雙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撬開,一句清晰、響亮、帶著一種近乎諂媚的、急切的認同感的話語,破膛而出,響徹在死寂的教室里:

“老師說得對!”

聲音落下的瞬間,他自己都感到一陣強烈的耳鳴般的眩暈。

小遠猛地抬起頭,那雙小鹿般清澈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愕、深切的困惑,還有一種迅速彌漫開來的、被最信任最依賴的人從背后輕輕推下懸崖的鈍痛與受傷。

他怔怔地望著父親,那眼神像一面驟然被擦得雪亮的鏡子,瞬間無比清晰地映照出陳默臉上那副連自己都感到無比陌生的面具——那上面堆砌著“贊同”、“配合”、“懂事”,唯獨沒有一絲屬于父親的溫度與庇護。

胃里那塊沉埋了二十多年、早已與血肉長成一體的粉筆頭頑石,被兒子這絕望的眼神狠狠擊中,猝然碎裂!無數(shù)尖銳冰冷的粉末爆開,帶著陳年累積的塵埃與屈辱,狠狠刺穿他的五臟六腑!

淡藍色墻壁上,“團結(jié)友愛”的卡通字體,此刻在他模糊的視線里扭曲、變形,猙獰成一片無聲嘲笑的背景板。

…………

晚餐時間。頂燈慘白的光線打在鋪著廉價塑料桌布的餐桌上??諝饫飶浡t燒醬油膩的甜香和米飯蒸騰的水汽。

電視里地方新聞頻道正播放著一則社會新聞:某地方媒體記者因深入調(diào)查并揭露一家大型化工企業(yè)長期違法排污,遭遇不明身份人員毆打恐嚇,住進醫(yī)院。

小遠扒拉著碗里的飯粒,小腦袋轉(zhuǎn)向電視屏幕,清澈的眼睛里映著記者纏著紗布卻依然倔強的臉龐,閃爍著懵懂而奇異的光彩:“爸爸,那個記者叔叔……他是不是英雄?”

話音未落,林芳的筷子“啪”一聲敲在碗沿,發(fā)出清脆而刺耳的警示。

她眉頭緊鎖,臉上是班主任看到“問題學生”發(fā)表危險言論時慣有的嚴厲與不耐:“什么英雄!凈是惹是生非!工作丟了,家也不顧,讓老婆孩子跟著擔驚受怕!這種人就是自私!幼稚!不懂事!”她迅速轉(zhuǎn)向陳默,目光灼灼,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尋求同盟軍的鐵砧來共同捶打這萌芽的“危險思想”,“你說是不是?做人最要緊的就是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強!瞎折騰什么!”

陳默埋頭用力扒拉著碗里的飯粒,味同嚼蠟。

新聞畫面里記者眼中那份熟悉的、近乎偏執(zhí)的倔強光芒,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早已荒蕪廢棄的靈魂荒原上。

銳點廣告會議室那份被他親手“理順”掉、最終塵封在后勤部數(shù)據(jù)庫深處的、關(guān)于“悅動”安全隱患的提案,此刻如同幽靈般浮現(xiàn)眼前。

胃里那些碎裂的粉筆粉末劇烈地翻攪起來,帶著陳年的苦澀和銹蝕的味道。

“嗯,”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聽見自己干澀粗糲的聲音響起,如同砂輪打磨鐵器,“你媽說得對。”他不敢看兒子的眼睛,“平平安安……最最要緊。莫學那些……惹麻煩的。”

他幾乎是本能地伸出筷子,夾起一塊油光發(fā)亮的紅燒肉,穩(wěn)穩(wěn)地放進小遠碗里,動作熟練、精準而麻木,仿佛在給一臺精密儀器上某個可能產(chǎn)生摩擦、發(fā)出異響的微小齒輪,涂抹一層厚厚的、名為“順從”與“安穩(wěn)”的潤滑劑,確保它能繼續(xù)在既定的凹槽里沉默、順暢地運行下去。

慘白的燈光下,一家三口低頭吃飯的影子被清晰地投射在身后的墻壁上,輪廓規(guī)整,姿態(tài)僵硬,沉默無聲,像一組被剪好、被釘死的、沒有生命的黑色紙人。

…………

城市的夜,被無數(shù)霓虹與LED屏強行撐開一片虛假的光明,卻照不穿頭頂那層永遠灰蒙蒙、飽含塵埃與廢氣的厚重天幕。

所謂星空,不過是宇宙深處幾縷微弱嘆息般的光,掙扎著穿透這污濁的屏障,在視覺中留下幾點模糊、黯淡、近乎虛幻的光斑。父子倆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間隔著幾步令人窒息的沉默。

方才家長會上那句石破天驚的“老師說得對!”,仍在陳默的耳蝸深處尖銳地回響,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小遠猛地抬頭時,那雙清澈鹿眼中碎裂的光芒在腦海中殘忍地重播。

“爸爸?!毙∵h的聲音很輕,像一聲疲憊的嘆息,在車流低沉持續(xù)的轟鳴背景中幾乎被淹沒。

他停下腳步,仰起小小的臉。

昏黃的路燈光暈給他茸茸的發(fā)頂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金邊,如同一個短暫易碎的夢境。

他固執(zhí)地抬起手臂,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指向那片被城市光污染稀釋得近乎虛無、難以辨認的夜空深處。

“你看那顆,”他努力地瞇起眼睛,在渾濁的光幕中艱難地分辨著,“還有……那邊那顆……它們?yōu)槭裁础灰话懔聊兀俊彼难劬υ诨璋档墓饩€下顯得格外大,也格外亮,像兩汪未被世俗塵埃污染的深潭,盛滿了純粹到令人心痛的疑惑與好奇,“書上說,星星都是自己發(fā)光的,那為什么有的看起來……好使勁,好亮,有的……好像沒什么力氣,快睡著了?它們……是不是也有人給定了規(guī)矩,必須一樣亮?”

“規(guī)定”二字,如同兩根剛從冰窖里取出的、寒氣森森的鋼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陳默勉力維持的、行尸走肉般的平靜。

一股積蓄了三十八年的、龐大而污濁的洪流——混合著張秀芹老師冰冷的“用對地方”、趙德寬主任“大局觀”的訓誡、王洪老板“別浪費大家時間”的斥責、家長會上脫口而出的諂媚“說得對”、林芳日復(fù)一日“安穩(wěn)要緊”的灌輸——裹挾著那句早已融入他血液骨髓、成為本能應(yīng)答的“按規(guī)定發(fā)光!”,如同潰堤的洪水,狂暴地沖上喉頭,眼看就要沖破齒關(guān),噴射而出,將他最后一點作為父親可能存在的、扭曲的“保護”噴濺在兒子仰望星空的純真臉龐上!

就在那句帶著馴化烙印的毒液即將噴濺而出的剎那,小遠仰望著那片虛假星空的眼睛——那雙盛滿了未被規(guī)訓的、純粹疑惑與星辰微弱召喚的眸子——像一面終極的、澄澈的明鏡,猛然撞入了陳默渾濁的自我意識!

鏡中,清晰地映照出一個被反復(fù)捶打、層層包裹的扭曲靈魂:一個被“用對地方”、“維護團結(jié)”、“別添麻煩”、“老師說得對”、“安穩(wěn)要緊”……無數(shù)條冰冷鎖鏈反復(fù)鍛造、最終被成功馴化、熟練背誦并執(zhí)行一切“規(guī)定”的空洞軀殼!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一股劇烈的、源于靈魂最深處的惡心感猛地攫住了他!那滑膩冰冷、即將脫口而出的“按規(guī)定發(fā)光!”硬生生卡死在了痙攣的喉間!它不再是一句話,而是一塊巨大、冰冷、棱角分明、帶著血腥銹蝕味的頑石!

它不上不下,死死地堵住了氣管,堵住了所有聲音,更堵住了他茍延殘喘的魂靈!他猛地弓下腰,像一只被無形巨手扼住咽喉的蝦米,撕心裂肺地、劇烈地咳嗆起來!仿佛要將那塊卡在喉嚨深處、梗在心口整整三十八年的頑石,連同那些早已內(nèi)化為血肉、化為呼吸、化為本能的“規(guī)定”,一同從這具腐朽的軀殼里徹底嘔出,砸碎在這骯臟的人行道上!

咳得眼前陣陣發(fā)黑,金星亂冒!咳得胸腔撕裂般的劇痛,仿佛五臟六腑都要被這劇烈的痙攣絞碎!

渾濁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模糊了頭頂那片虛假的、灰蒙蒙的夜空,也徹底模糊了小遠驚慌失措撲上來的小小身影和他臉上清晰的恐懼與無助。

昏黃的路燈,將父子倆一大一小兩個扭曲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得很長很長,又在遠處被更深的黑暗無情地吞噬、嚼碎。那塊卡在喉嚨里的石頭,終究沒能被他咽回那個早已習慣黑暗的胃袋,也終究沒能痛快地嘔吐出來。它只是永恒地、頑固地梗在那里,成為一具喑啞的、仍在微弱呼吸的活碑——銘刻著一個“合格廢物”煉成的全部恥辱與無聲的哀鳴。

…………

夜,沉如墨錠。陳默僵直地躺在雙人床屬于自己的那一側(cè),身下的床墊仿佛變成了冰冷的鐵板。身旁林芳均勻的呼吸聲,在此刻聽來如同某種冷漠的計時器。

白天公司茶水間聽來的零星碎語——“后勤部要優(yōu)化”、“非核心支持崗位首當其沖”、“35歲以上高危”——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jīng)。輾轉(zhuǎn)反側(cè),身下的床單被擰成了麻花。

終于,一股混雜著巨大惶恐與卑微求證的需求沖破了他的沉默,他伸出手,帶著自己都厭惡的顫抖,推了推身邊熟睡的妻子。

“芳……醒醒,”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生銹的鐵皮,“公司最近……風聲不對。后勤部……怕是要動刀子……我這年紀……”后面的話哽在喉頭那塊巨石之下,變成模糊不清的嗚咽。

林芳猛地睜開眼,睡意瞬間被一種警覺的清醒驅(qū)散。黑暗中,她的眉頭習慣性地擰緊,形成兩道班主任面對學生棘手問題時特有的、冷靜而刻板的豎紋。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分析腔調(diào),甚至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枕邊人這份惶恐的輕蔑:

“慌甚?”她側(cè)過身,黑暗中她的輪廓像一尊冷酷的雕塑,“錢是不多,可勝在一個字:穩(wěn)!沒風險!不惹事!像你這樣老實巴交、悶頭干活、從不給領(lǐng)導(dǎo)添一絲麻煩的螺絲釘,”她刻意加重了“螺絲釘”三個字,“裁誰,也裁不到你頭上!”她嗤笑一聲,帶著洞悉世情的優(yōu)越感,“那些有‘想法’的、不安分的刺頭,才最懸乎!懂不懂?”

她利落地翻過身,將冰冷的脊背留給他,嘟囔聲從被子里悶悶地傳來,卻字字如冰錐:“睡吧,瞎琢磨這些沒用的。明天小遠家長會,別忘了。記得態(tài)度好點,多笑笑,別跟老師頂半句嘴。他評‘三好學生’,就差吳老師這一票了。咱家下個月的房貸……”她頓了頓,吐出最后一句,精準地釘死了他存在的全部意義,“……還指著你這份雷打不動的‘安穩(wěn)’呢?!?/p>

無邊的黑暗如冰冷的鐵水,瞬間灌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沉重地包裹、擠壓著陳默僵直的身體。

妻子林芳的話語,像一把在寒冰中淬煉過的、鋒利無比的手術(shù)刀,精準、冷酷、毫無憐憫地剖開了他作為“廢物”在這個世界上賴以茍延殘喘的全部“價值”:穩(wěn)定、不惹事、是家庭這架精密計算、高效運轉(zhuǎn)的機器上一顆不生銹、不卡殼、也永遠不可能被看見的螺絲釘。

最殘酷的諷刺在于,這種深入骨髓的“廢物屬性”,竟成了他在冰冷現(xiàn)實齒輪碾壓下唯一能抓住的、不被立刻拋棄的救命稻草,并且被這世間最親近的人,用如此“清醒”、如此“務(wù)實”的語言,蓋章認證,供奉在名為“生活”的冰冷祭壇之上。

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璀璨流淌,匯成一片沒有溫度的欲望之河。但這虛假的光明,一絲一毫也照不進他內(nèi)心那片被“安穩(wěn)”徹底冰封、萬古死寂的荒原。

他存在的全部意義,被壓縮到了極致,僅剩下一個卑微的指令:確?!安怀鲥e”——以確保銀行的房貸扣款短信能準時響起,以確保兒子陳小遠那張“三好學生”的獎狀能如期貼在墻上——他最終成為了一個龐大社會機器中,一個被成功鍛造、完全馴化、功能單一、標簽清晰、隨時可被無痛替換的“標準件”。

在漫長的、無聲的運轉(zhuǎn)中,等待著最終的磨損與報廢。


更新時間:2025-07-02 02:3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