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驕陽，像個不知疲倦的鼓手，把熱浪一波波砸在操場的塑膠跑道上。
高一新生的軍訓(xùn)，就在這能曬化柏油路的熱度里，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沈悅寧覺得自己快變成一塊滋滋冒油的烤紅薯了。
墨綠色的迷彩服吸飽了陽光，沉甸甸地裹在身上，汗水順著額角、鬢角、后頸一路蜿蜒，癢得她忍不住想撓，卻又被教官一聲洪亮的“站軍姿！不許動！”釘在原地。
她努力繃緊身體，試圖模仿旁邊同學(xué)挺拔如松的姿態(tài)，奈何四肢像是剛認識不久，協(xié)調(diào)性差得離譜，總覺得自己站得像個歪脖子樹。
“唉……”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溜出唇縫。
沈悅寧悄悄轉(zhuǎn)動眼珠，試圖尋找點樂子轉(zhuǎn)移注意力。
操場很大，好幾個班同時訓(xùn)練，口號聲此起彼伏。
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一張張同樣被汗水浸濕、帶著稚氣和疲憊的臉。
然后，她的視線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落到了隔壁班的方陣邊緣。
那是一個清瘦的男生。
和其他人一樣穿著迷彩服，戴著軍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小半張臉。
但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沈悅寧也感覺到一種與眾不同的“靜”。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因為酷熱而微微晃動，也沒有因為教官的巡視而緊張得繃緊下頜。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棵扎根在喧囂中的竹子，挺拔、沉默，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近乎透明的疏離感。
教官在方陣前訓(xùn)話，聲音洪亮。
沈悅寧沒聽清具體內(nèi)容，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個男生身上。
陽光太烈，晃得她有點眼花。
她瞇起眼睛，努力想看清他帽檐下的樣子。
就在這時，一陣熱風(fēng)卷過，吹起了他額前幾縷微濕的黑發(fā)，露出了他好看的面容。
少年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瞳孔是深邃的墨色，像沉靜的湖水。
但湖水之下，似乎蘊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沉重，與他略顯青澀的臉龐格格不入。
他的眼神沒有焦點，平靜地落在前方某處虛空，仿佛周遭的烈日、汗水、口號都與他無關(guān)。
沈悅寧的心，毫無預(yù)兆地，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輕晰地撞了一下！
咚！
那感覺如此鮮明，如此陌生，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性，瞬間穿透了她平時總比別人慢半拍的神經(jīng)。
不是小石子投湖的漣漪，更像是一顆種子，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直接在她心尖最柔軟的地方扎下了根。
“啊……”她極輕地吸了口氣，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按在了自己迷彩服下的心口位置。
那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跳動著，咚咚咚，像是在擂鼓，又像是在宣告著什么。
一種前所未有的、滾燙又清晰的認知，在她還有些懵懂的腦海里炸開：
——她喜歡他！
——就在這汗水淋漓、陽光刺眼的操場上，就在這第一眼看清他眼睛的瞬間！
沒有理由，沒有鋪墊，慢半拍的沈悅寧，在“喜歡”這件事上，卻像被按下了加速鍵，快得連自己都感到驚奇。
她眨了眨眼，圓圓的杏眼里第一次盛滿了純粹的、帶著點傻氣的驚喜，直勾勾地盯著那個身影。
幸運的是教官在前面訓(xùn)話，沒有看到沈悅寧的小動作。
什么酷熱，什么站姿，什么教官的訓(xùn)話，在這一刻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那個沉默的竹影，和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很快，休息哨聲響徹操場。
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放松，人群瞬間像泄了氣的皮球，哀嚎著奔向樹蔭下的水壺。
沈悅寧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也跟著人群沖向自己的水壺，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水，感覺喉嚨里的干渴被澆滅了，但心口那簇剛剛點燃的小火苗，卻燒得更旺了。
“啊！活過來了！”她滿足地喟嘆一聲，用手背豪邁地擦了擦嘴邊的水漬，臉上重新綻開她那標(biāo)志性的、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
但這次，這笑容里似乎多了一點別的東西——一種帶著明確目標(biāo)感的、亮晶晶的光芒。
她習(xí)慣性地環(huán)顧四周，目光卻像自帶導(dǎo)航，精準(zhǔn)地、迫不及待地再次鎖定了隔壁班的休息區(qū)。
那個沉默的男生獨自一人坐在稍遠一點的樹蔭邊緣，沒有像其他人那樣三五成群地聊天打鬧。
他微微低著頭，手里拿著水壺，卻沒有喝，只是無意識地用拇指摩挲著壺身。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照不進他低垂的眉眼，那份沉甸甸的孤寂感，即使在熱鬧的休息區(qū)，也清晰得像一道無形的墻。
沈悅寧歪了歪頭，心口那簇小火苗被那孤寂的身影輕輕撥動了一下，燒得更旺了，甚至帶上了一絲急切。
“他看起來……好安靜啊?！边@個念頭清晰地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
沈悅寧拿起自己還剩下一瓶未開封的水，邁開步子，帶著她那暖洋洋的、此刻還混合著一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的笑容，徑直朝著那個沉虎的男生走了過去。
她的腳步輕快，帶著一種未經(jīng)世事的天真和莽撞。
“同學(xué)！”沈悅寧在他面前站定，聲音清脆響亮，像敲響了一枚小銀鈴。
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因為確認心意而更加飽滿的熱情：“你是不是沒水了？我看你坐這兒半天沒喝喏，我的分你一點？”
她大方地把自己的水往前遞了遞，笑容真誠得晃眼，眼睛亮晶晶地直視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和那份剛剛萌芽的、熾熱的好感。
男生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和靠近驚動，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頭。
帽檐下的臉完全展露在沈悅寧眼前。
皮膚是冷調(diào)的白，鼻梁挺直，唇線很薄，抿成一條略顯冷硬的直線。
最讓她心頭那簇火苗猛地躥高的，還是那雙眼睛。
近距離看，那墨色的瞳孔更加幽深，里面清晰地映出她傻乎乎舉著水的樣子，也清晰地映出那份拒人千里的疏離和一絲……來不及完全掩藏的、被打擾的微愕？
他看著她，聲音平靜：“不用”
眼神平靜無波，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投下石子也激不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