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頂層的廢棄閱覽室，像一座被時光遺忘的方舟，光柱從高窗縫隙斜射而入，無數(shù)塵埃在其中無聲沉浮、旋轉，如同宇宙誕生之初的星云。
薛珩坐在最深處一張蒙塵的長桌旁，面前攤開的不是金融學巨著，而是厚厚一疊邊緣磨損的心理學文獻復印件和幾本寫滿批注的硬皮筆記本。
空氣里彌漫著舊紙?zhí)赜械奈⑺釟庀⒑退砩夏枪扇粲兴茻o、清冽如冷泉的薄荷香氛他修長的手指正快速翻閱著一份關于《認知失調與行為改變閾值》的前沿研究報告，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專注，像精密的掃描儀捕捉著每一個數(shù)據點和理論漏洞。
宋歡檸的出現(xiàn)，對他而言，最初只是一個極其偶然、卻完美契合他研究興趣的“高價值樣本”。
一個被“幸存者偏差”理論點醒，開始艱難對抗根深蒂固行為模式的個體。
一個在父母“為你好”的高壓下，試圖在金融廢墟上為自己搏一條生路的“反抗者”。
她的掙扎、她的痛苦、她每一次笨拙的“命名”和“拒絕”，都像實時生成的、鮮活無比的行為數(shù)據，完美印證并補充著他筆記本里那些冰冷的理論和模型。
他遞出的每一顆薄荷糖，每一次精準的“在場”，每一句看似引導實則觀測的言語，都是實驗設計的一部分，觀察變量在特定刺激下的反應模式，記錄其行為軌跡和情緒波動，分析其認知重構的路徑與阻力——這才是核心目的。
利用？
薛珩從不覺得這詞帶有貶義，科學探索需要樣本，如同星圖需要觀測點，他只是恰好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具研究價值的、動態(tài)的觀測點，并基于研究倫理給予了適當?shù)?、非侵入性的“干預”，僅此而已，至于那些微妙的、被他刻意忽略的心緒波動？那只是觀測過程中儀器偶爾的靜電干擾，需要被冷靜排除。
他的指尖停在一行關于“壓力閾值臨界點伴隨的生理性退行反應”的描述上，眉頭微蹙，正思考著如何設計實驗驗證這一現(xiàn)象——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硬物斷裂聲，自身側不遠處傳來。
薛珩翻閱文獻的手指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他沒有立刻抬頭，但所有的感官已經如同精密的雷達，瞬間鎖定了聲源方向——那個被他標記為“高價值樣本”的固定觀察位。
宋歡檸坐在靠墻的老位置，單薄的身體深陷在舊木椅里，像一張被拉滿到極限的弓，她低著頭，濃密的長發(fā)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一小截繃緊的下頜線和死死咬住下唇的牙齒，唇色泛著不正常的白。她面前攤開的不是心理學導論，而是厚厚的《金融風險管理》和一堆寫滿狂草般演算的草稿紙，一支廉價塑料中性筆被她緊緊攥在手里，剛才那聲“咔噠”，正是筆尖承受不住指力而發(fā)出的悲鳴。
她的肩膀微微聳動，不是哭泣，而是一種極度壓抑的、近乎窒息的顫抖，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濃重的、混雜著汗味、絕望和微弱血腥的氣息，光柱落在她面前的草稿紙上，照亮了上面一片被反復涂改、線條狂亂到近乎猙獰的演算區(qū)域，旁邊用紅筆狠狠圈著一個刺眼的公式：β = Cov(Ri, Rm) / Var(Rm)
貝塔系數(shù)，衡量系統(tǒng)性風險的指標。
薛珩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穿透了那狂亂的筆跡，她的計算邏輯從第三步就出現(xiàn)了根本性錯誤，她把協(xié)方差的計算對象混淆了。
一個基礎卻致命的錯誤，這種錯誤出現(xiàn)在一個試圖沖擊全科85+、爭取張教授推薦信的人身上，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的大腦在巨大的認知負荷和情緒壓力下，已經進入了低效甚至混亂的“退行”狀態(tài)，這正是他剛才在文獻中看到的現(xiàn)象！
完美的實時印證！
一股純粹的、屬于研究者的興奮感瞬間攫住了薛珩，冰冷的血液似乎都加快了流速，他幾乎能立刻在腦海中調出相關文獻的頁碼，預判她下一步可能出現(xiàn)的情緒崩潰或行為反應。
他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更加專注銳利，像鎖定獵物的鷹隼，準備記錄下這寶貴的“臨界點”數(shù)據。
他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動作無聲無息，像一道深灰色的影子滑過布滿塵埃的地板，他徑直走到宋歡檸桌邊，沒有寒暄，沒有詢問，甚至沒有給她任何反應的時間。
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專業(yè)姿態(tài)，精準地抽走了她面前那張布滿狂亂演算的草稿紙。
“這里，”薛珩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穩(wěn)，毫無波瀾，卻像冰錐般刺破了她緊繃的沉默結界。他用指尖點了點草稿紙上那片混亂風暴的核心，“你的貝塔系數(shù)計算邏輯錯誤，協(xié)方差對象混淆了，Cov(Ri, Rm) 中的 Ri 是個股收益率，你代入了組合收益率?！?/p>
他的語調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每一個字都精準、冰冷、高效，如同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一個錯誤的程序代碼，他甚至在腦海中快速組織著更詳細的錯誤分析，準備作為下一步“干預”的數(shù)據補充。
然而——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宋歡檸猛地抬起了頭，
薛珩所有準備好的分析、所有作為研究者的冷靜觀察，在看到那雙眼睛的那一刻，被徹底擊碎！
她的眼眶通紅，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像熬了無數(shù)個晝夜，濃密的睫毛被淚水濡濕，黏連在一起，微微顫抖著，那雙總是盛滿隱忍、迷茫或倔強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一種薛珩從未見過的、近乎絕望的脆弱和……被逼到懸崖邊的憤怒。那憤怒不是針對他，而是針對這該死的公式、這無望的任務、這壓得她喘不過氣的一切，淚水在她通紅的眼眶里蓄積、打轉，倔強地不肯落下，卻讓那份脆弱和憤怒更加觸目驚心！
她的嘴唇被咬破了，滲著一點刺目的鮮紅，襯得臉色更加慘白如紙，她就那樣死死地盯著他，盯著他手里那張宣判她“錯誤”的草稿紙，像一頭被逼入絕境、傷痕累累卻仍不肯倒下的幼獸。
轟——
薛珩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高強度的電流瞬間貫穿，
研究者那條精準的邏輯鏈條，
崩斷了，
預設的觀測程序和冷靜分析，
也接連死機。
那股純粹的、屬于發(fā)現(xiàn)“臨界點”樣本的興奮感，被一種更加洶涌、更加陌生、更加失控的情緒瞬間沖垮、淹沒。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粗暴地扔進了一臺高速離心機，一種從未有過的、劇烈的、完全脫離掌控的失序感，猛烈地沖擊著他的胸腔。
咚咚！咚咚！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窒息的悶痛和……恐慌？
恐慌？！
這個認知像一顆炸彈，在薛珩精密如儀器般的大腦里轟然炸開，他研究情緒，剖析行為，卻從未讓自身成為情緒的載體，恐慌？！這種低級、原始、完全違背理性的東西，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他身上，是因為樣本出現(xiàn)了預期之外的劇烈反應，不！樣本的反應雖然強烈，但仍在“認知失調伴隨情緒崩潰”的理論框架內。
那是為什么？
他的指尖還捏著那張輕飄飄的草稿紙，卻感覺重逾千斤，他試圖維持表面的平靜，試圖將目光重新聚焦在紙上的錯誤公式上，試圖用冰冷的理性重新接管這失控的局面，可視線卻像被磁石吸住，無法從那片刺眼的紅和驚心的白上移開。
喉嚨深處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那句準備好的、更詳細的分析解釋，被堵得嚴嚴實實，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他只能聽到自己失控的心跳在耳邊轟鳴，感受到一種陌生的、名為“灼痛”的感覺，正順著被草稿紙邊緣劃過的指尖，一路蔓延至手臂，再狠狠灼燒著他的神經。
薄荷的清涼氣息仿佛在瞬間消散殆盡，空氣里只剩下舊紙的霉味和她身上傳來的、絕望而倔強的氣息。
他第一次，在精心設計的數(shù)據模型之外，在冷靜的觀察者立場之外，嘗到了失控變量的滋味，
如此灼熱，
如此……令人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