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那聲生澀卻清晰的“我不去”，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沒有擴散，反而被一種更沉重的寂靜吞沒。
程予白沒有再沖進來質(zhì)問，沒有歇斯底里的電話轟炸，他只是在宋歡檸捏著票、將它丟進木屑灰塵里的那一刻，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眼神從震驚到茫然，最后凝固成一種宋歡檸從未見過的、冰冷的陌生。
他什么也沒說，甚至沒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腳步有些踉蹌地跨過地上碎裂的木門殘骸，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盡頭。
那是一種徹底的、無聲的割裂。
許昕然小心翼翼地探視過幾次，帶來外面世界關(guān)于那場燒烤攤風(fēng)波的零星碎語，有人說宋歡檸瘋了，有人說程予白活該，更多人只是把這當(dāng)作一場短暫又狗血的校園八卦，熱度很快被新的趣聞取代。
許昕然看著宋歡檸在廢棄閱覽室里日漸蒼白的臉和眼下濃重的青影，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把一盒溫?zé)岬呐Ｄ谭旁谒诌叄骸皺帉?，你得吃飯，廢墟上也得有體力才能重建?！?/p>
重建？宋歡檸看著高窗縫隙里漏下的、在塵埃中跳舞的光柱，茫然地想，她的廢墟在哪里？是程予白碎裂的友誼？還是她自己那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名為“習(xí)慣”的舊世界？她只知道，那片廢墟之上，空茫茫一片。
薛珩沒有再出現(xiàn)，那顆落在書架旁的薄荷糖，像他留下的一個無聲的句點，沒有引導(dǎo)，沒有逼迫，只剩下她獨自一人，站在呼嘯的風(fēng)里，面對著一地狼藉和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無。
身體深處那座噴發(fā)過的火山，只留下冰冷的灰燼和空洞的灼痛，低燒退了，但一種更深沉的疲憊感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她。胃里空得發(fā)疼，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對食物提不起絲毫興趣，她像一縷游魂，機械地往返于宿舍和圖書館的廢墟之間。
直到第三天中午，胃部一陣劇烈的痙攣終于將她從麻木中拽了出來，尖銳的疼痛提醒著她，這座廢墟上的第一個現(xiàn)實問題：
她需要進食。
食堂里人聲鼎沸，熟悉的油煙味和餐具碰撞聲撲面而來。
宋歡檸端著空餐盤，排在長長的隊伍末尾，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蔫蔫地貼著墻壁，她刻意避開了程予白那群人常坐的區(qū)域，目光只盯著腳下光潔但沾著點點油污的地磚。
隊伍緩慢前移，終于輪到她，不銹鋼餐臺后面，系著油膩圍裙的阿姨胖乎乎的臉上堆著慣常的、略顯疲憊的笑容，手里的大勺子在幾個冒著熱氣的菜盆里靈活地翻攪著。
“同學(xué)，吃點啥？”阿姨的聲音帶著食堂特有的洪亮。
宋歡檸的視線掃過面前熱氣騰騰的菜盆，醬色油亮的紅燒肉，裹著濃郁醬汁的土豆雞塊……然后，她的目光定在了角落里那一盆深褐色的、油光發(fā)亮的香菇燉肉上。肥厚的香菇片吸飽了油脂和肉汁，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散發(fā)著濃郁的菌菇香氣。
胃部猛地一陣抽搐！不是饑餓的抽搐，而是那種熟悉的、帶著厭惡和輕微恐懼的生理性排斥！喉嚨深處仿佛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癢。幾天前燒烤攤上那盤被推到她面前的、同樣油亮的烤香菇，程予白那張理所當(dāng)然的笑臉，瞬間沖破記憶的閘門，帶著強烈的畫面感和窒息感，狠狠撞在她的神經(jīng)上！
食堂阿姨見她盯著香菇燉肉不動，以為她猶豫，熱情地舀起一大勺，那深褐色的、吸飽油脂的香菇片在勺子里顫巍巍地堆疊著，散發(fā)著更濃烈的香氣，勺子懸在宋歡檸的餐盤上方，只等她一個點頭。
“同學(xué)，香菇燉肉來點不？今天燉得可爛糊了，香得很！” 阿姨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推銷感。
周圍的嘈雜聲仿佛瞬間遠(yuǎn)去，宋歡檸的呼吸停滯了，她盯著那勺懸在餐盤上方的、油膩膩的香菇，像盯著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過去二十年的慣性思維瞬間啟動：算了，一點而已，挑出去就行；阿姨都舀起來了，拒絕多麻煩；反正……也沒人在意她到底喜不喜歡……
“習(xí)慣”的幽靈，在她意志最薄弱的時刻，悄然附體，試圖將她拉回那個沉默接受的、安全的泥潭。
就在這時，一絲極其清冽、若有似無的氣息，仿佛穿透了食堂渾濁的油煙味，極其微弱地拂過她的鼻尖，
是薄荷？還是僅僅是幻覺？
宋歡檸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一種被無形注視著的錯覺讓她頭皮發(fā)麻。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抬眼，慌亂地在人頭攢動的大廳里掃視。
沒有薛珩的身影，只有嘈雜的人流和彌漫的蒸汽……
但那絲氣息，或者僅僅是那瞬間的錯覺，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擊穿了試圖卷土重來的“習(xí)慣”迷霧！
她不要回去！她不要那片廢墟！她潑了啤酒，說了“我不去”，不是為了重新縮回那個吞下“香菇”的殼里！
一股混雜著憤怒（對自己的）、恐懼（對習(xí)慣的）和破釜沉舟般決絕的力量，猛地從腳底沖上頭頂！她的指尖死死摳進了冰冷的塑料餐盤邊緣。
“不！”
一個干澀的、帶著明顯顫抖的單音，驟然從她緊咬的齒縫里迸了出來！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堅硬的石子，砸在油膩膩的餐臺上，也砸在食堂阿姨堆著笑容的臉上。
阿姨舉著勺子的手頓在半空，笑容僵住了，眼神里充滿了錯愕和不耐煩：“啊？你說啥？”
“我……” 宋歡檸感到喉嚨被巨大的阻力扼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味，她強迫自己抬起眼，看向阿姨那張寫滿不解的臉，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句在心底咆哮了無數(shù)次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晰地擠了出來：
“不……要……香菇?！?/p>
她頓了頓，目光艱難地移向旁邊那盆清炒時蔬，綠油油的青菜在白瓷盆里顯得格外清爽。
“換……換成那個青菜。” 最后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
食堂阿姨臉上的錯愕慢慢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嫌棄和不悅，她撇了撇嘴，手腕一翻，那勺油亮的香菇燉肉“啪嗒”一聲被粗暴地倒回了菜盆里，濺起幾點油星。然后，她沒好氣地用勺子舀起一小撮青菜，幾乎是摔進了宋歡檸的餐盤里，青菜寡淡的湯汁濺了幾滴出來。
“事兒真多！下一位！” 阿姨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不再看她。
宋歡檸端著餐盤，指尖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還在微微顫抖。餐盤里，一小撮翠綠的青菜可憐兮兮地躺在格子里，旁邊是寡淡的湯汁，沒有誘人的油光，沒有濃郁的香氣，只有蔬菜最本真的、甚至有些寒酸的青澀味道。
她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背對著整個喧囂的食堂，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拿起筷子，指尖冰涼，抖得幾乎夾不住那幾根纖細(xì)的青菜，她夾起一根，送進嘴里，
寡淡
甚至有點澀
完全沒有香菇燉肉那種濃油赤醬帶來的、瞬間刺激味蕾的滿足感。
可就在這寡淡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的瞬間——
一股奇異的、近乎尖銳的酸楚猛地沖上鼻梁，眼眶瞬間發(fā)熱！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壓抑著那洶涌而上的淚意，指尖狠狠掐進自己的掌心，指甲深陷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
不是因為難吃……
而是因為這口寡淡的青菜，是她親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一片狼藉的廢墟之上，為自己壘起的第一塊磚。
它如此微小，如此寡淡，甚至帶著屈辱的湯汁。
但它真實，
它屬于她，
宋歡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