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痕崖的霧,濃得像化不開的愁緒,纏繞在每一塊巖石的縫隙里,也纏繞在步塵風(fēng)每日必經(jīng)的練劍路徑上。肖艷娘與令玉嬌的兩次登門,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雖未驚起滔天巨浪,卻也讓這潭沉寂多年的深水,底下暗涌微瀾。步塵風(fēng)表面上依舊是那個嗜酒、練劍、靜坐的崖上客,只是在無人注意的片刻,他望向崖外的目光,偶爾會多停留半盞茶的時間。
這日清晨,霧氣尚未完全散去,帶著濕潤的涼意撲在人臉上。步塵風(fēng)剛練完第八式劍法,竹劍帶起的風(fēng)刃割破霧靄,落下幾滴凝結(jié)的水珠。他收劍而立,胸口微微起伏,額角的汗珠混著霧水,沿著冷俊的下頜線滑落,滴在青布長衫的領(lǐng)口處,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他習(xí)慣性地走向矮桌,想去拿那只永遠(yuǎn)不會空的酒葫蘆——昨夜他剛趁著月色,去崖后那眼隱秘的山泉旁,用葫蘆換了新打來的烈酒。然而,指尖即將觸碰到葫蘆粗糙的表皮時,他的動作卻猛地頓住了。
不是因為酒葫蘆不見了,而是因為在酒葫蘆旁邊,矮桌那布滿劃痕的木板上,靜靜地躺著一封信。
那不是一封尋常的信。
信封是暗黃色的牛皮紙,邊角已經(jīng)磨得有些發(fā)毛,似乎經(jīng)過了漫長旅途的顛簸。信封上沒有貼郵票,也沒有任何字跡,只是在封口處,用一種暗紅色的蠟油封著,蠟油上似乎蓋著一個模糊的印記,但隔著霧色,看不真切。
步塵風(fēng)的眉頭瞬間蹙起,如同一把擰緊的鎖。
無痕崖隔絕于世,莫說信件,便是活物也鮮少踏足。這封信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是何人所留?又是如何在他練劍的這短短半個時辰內(nèi),悄無聲息地放在這桌上的?
他環(huán)顧四周,崖頂除了他自己,空無一人。晨霧依舊彌漫,山風(fēng)依舊嗚咽,仿佛剛才那練劍的聲響,已經(jīng)耗盡了這方天地所有的生氣。但他能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氣息,如同藏在霧中的毒蛇,悄然侵入了他這片凈土。
他沒有立刻去拿那封信,而是先走到崖邊,極目望向霧靄深處。視野所及,只有連綿的、被霧氣籠罩的山巒,看不出任何有人活動的跡象。他側(cè)耳傾聽,除了風(fēng)聲、鳥鳴,以及遠(yuǎn)處偶爾傳來的幾聲模糊獸吼,再無其他。
是誰?
步塵風(fēng)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種名為“警惕”的情緒。這種情緒,在他隱居無痕崖的近十年里,幾乎已經(jīng)快要遺忘了。他曾以為,江湖的恩怨情仇,早已隨著年少時那段短暫的漂泊,埋葬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他收回目光,重新回到矮桌前。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封信。牛皮紙的質(zhì)感粗糙而厚實,入手微沉,似乎里面不止一張紙。封口的蠟油印記,此刻在漸漸亮起來的天光下,依稀能辨認(rèn)出,那是一個簡單的圖案——像是一朵半開的蓮花,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
他微微用力,指甲刮開蠟封,抽出了里面的東西。
果然,不止一張紙。
最上面是一張同樣泛黃的信箋,紙上的字跡是用一種勁瘦的鐵線篆寫成,筆力遒勁,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虛弱,仿佛寫字的人,已是油盡燈枯。
信上的內(nèi)容很短,只有寥寥數(shù)語:
「步兄如面:別來無恙?某已油盡燈枯,恐難再茍延。昔年蒙君一飯之恩,今有一事相求,望念舊情,移駕江南『聽竹軒』,一解某身后之困。信末附信物,見之如見某。盼速來,遲則生變?!嗜?墨玄」
“墨玄?”步塵風(fēng)低聲念出這個名字,眼神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波動。
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撬開了他記憶深處一道塵封已久的門。
墨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他剛離開師門(如果那算師門的話),在江南一帶漂泊的時候,遇到的一個落魄書生。那人似乎懂些醫(yī)術(shù),也懂些奇門遁甲,卻潦倒不堪,有一次在破廟里餓暈了,是步塵風(fēng)看他可憐,把自己僅有的半塊干糧分給了他。后來又偶遇過幾次,彼此交換過一些江湖上的零散消息,算不上深交,甚至連對方的真實身份,步塵風(fēng)都不甚清楚,只知道他自稱“墨玄”。
算起來,至少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前的一面之緣,一頓半塊干糧的恩情,竟然在十五年后,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里。
步塵風(fēng)的手指微微收緊,信箋被捏得有些發(fā)皺。他知道,墨玄口中的“身后之困”,絕不會是簡單的家事。能讓一個懂得奇門遁甲的人,在臨終前如此鄭重地相求,必定是牽扯到了極深的恩怨,或是某件足以掀起江湖風(fēng)波的秘事。
而他步塵風(fēng),一個只想在無痕崖上喝一輩子酒的隱士,為何會被卷入其中?僅僅因為十五年前的半塊干糧?
他放下信箋,看向信箋底下壓著的另一件東西。
那是一枚玉佩。
玉佩呈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材質(zhì)似乎是上好的和田墨玉,通體漆黑,觸手冰涼。玉佩的一面光滑,另一面卻雕刻著一些極為繁復(fù)的紋路,像是星圖,又像是某種陣法,在晨光下流轉(zhuǎn)著幽微的光澤。最奇特的是,玉佩的一角,有一個明顯的、像是被利器斬過的缺口,缺口處的斷口異常平滑,顯然是被極鋒利的兵刃一劍削斷的。
步塵風(fēng)拿起玉佩,放在掌心。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他混沌的思緒瞬間清醒了幾分。他認(rèn)得這枚玉佩。當(dāng)年與墨玄分別時,對方曾拿出這枚玉佩,說此玉與他有緣,想送給他做個紀(jì)念。但步塵風(fēng)當(dāng)時覺得無功不受祿,又不喜身外之物,便婉言謝絕了。沒想到,今日,這枚玉佩卻以這樣的方式,到了他的手中。
缺口……
步塵風(fēng)的目光落在那處斷口上,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似乎是當(dāng)年,墨玄拿出玉佩時,不小心手滑,玉佩掉在地上,被旁邊一塊尖銳的石頭磕出了這個缺口。當(dāng)時墨玄還惋惜了許久,說這是一塊傳世古玉,缺了一角,便不再完整了。
看來,這確實是墨玄的信物。
信是真的,信物也是真的。
墨玄……真的出事了。
步塵風(fēng)將玉佩和信箋重新放回信封里,然后走到那塊巨大的巖石旁,背靠著粗糙的石壁,緩緩坐下。他拿出酒葫蘆,拔開塞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卻無法澆滅他心中升起的那股煩躁。
去,還是不去?
去,意味著他必須離開這住了近十年的無痕崖,重新踏入那個他早已厭倦的江湖。那里有恩怨,有殺戮,有他不想再觸碰的一切。而且,他甚至不知道墨玄所求之事,究竟是什么,會將他卷入怎樣的漩渦。
不去,十五年前那半塊干糧的情分,雖輕,卻也是一份情分。他步塵風(fēng)雖冷情,但并非無情無義之輩。更何況,墨玄在信中說“遲則生變”,顯然事情已經(jīng)非常緊急。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墨玄當(dāng)年那副落魄卻眼神清亮的模樣,又閃過肖艷娘和令玉嬌那兩張充滿誘惑卻目的不明的臉。無痕崖的平靜,似乎從肖艷娘第一次登崖開始,就已經(jīng)被注定要打破了。
這一紙舊帖,像是一個預(yù)兆,一個引子,將他強行拖回那個他極力想要逃離的世界。
山風(fēng)穿過石縫,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在為他即將做出的決定而嘆息。
步塵風(fēng)睜開眼,眼中的猶豫和煩躁已被一種冷硬的決絕所取代。他將酒葫蘆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后站起身,將空了的酒葫蘆掛在腰間。
他走到那簡陋的木箱旁,打開箱子。里面除了幾件換洗的、同樣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衣衫,就只有一些簡單的干糧和一個裝火石的小布包。他拿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長衫,又找出一個破舊的行囊,將干糧和火石放進(jìn)去,最后,他猶豫了一下,將那封牛皮紙信封和墨玉玉佩,小心翼翼地塞進(jìn)了行囊的最里層。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靠在長凳旁的竹劍前,彎下腰,將其拿起。
竹劍入手,依舊是那股熟悉的、帶著竹子清香的涼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這個住了近十年的地方。簡陋的矮桌,破舊的長凳,冰冷的土灶,還有那片他每日練劍的空地。無痕崖的霧,似乎比剛才更濃了些,將遠(yuǎn)處的山巒完全吞噬,只留下一片茫茫的白。
這里的平靜,結(jié)束了。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霧氣的濕冷和泥土的腥氣,再也沒有了往日那股讓他安心的、純粹的寧靜。
他提起行囊,將竹劍斜挎在背后,劍柄露出肩頭,那截青色的竹柄,在霧中顯得格外醒目。
沒有回頭,步塵風(fēng)邁開腳步,朝著崖邊那條通往山下的、被雜草掩蓋的小徑走去。
他的步伐沉穩(wěn)而堅定,每一步都踏在熟悉的路徑上,卻又仿佛踏在了一條未知的、充滿荊棘的道路上。
就在他即將消失在霧中的那一刻,他似乎聽到了身后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幾乎被風(fēng)聲掩蓋的嘆息。
是錯覺嗎?
步塵風(fēng)沒有停留,只是將背后的竹劍握得更緊了些。
江湖風(fēng)波起,一紙舊帖來。
他知道,屬于他步塵風(fēng)的江湖,在沉寂了十年之后,又一次,以一種他無法拒絕的方式,向他張開了懷抱。而這一次回去,等待他的,將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債,總是要還的。有些路,即使不想走,也必須走下去。
霧氣越來越濃,很快便將他的身影完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