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碎嬰渡凡劫，玉碎引故人
陸吾的骨爪，還在那只沾滿灰燼的血手中，紋絲不動。
那一爪下去，本是要撕裂金石、洞穿神魂的狠厲勁兒，撞上這輕描淡寫的“一包”，就跟快刀剁在了千年老樹的疤瘤上——刀口崩了卷，那樹皮連個白印子都沒留下。骨爪尖端縈繞的、能蝕骨化金的幽冥煞氣，“滋滋”地響，像是燒紅的鐵塊淬了劣質(zhì)的臭水，光冒煙，使不上勁兒。
“吼？！”
陸吾喉嚨里滾出一聲純粹的驚愕，魂火在空蕩蕩的眼眶里猛縮成了兩顆抖動的綠豆。他想抽回手，卯足了吃奶的力氣往回拽，全身的骨節(jié)都跟著“咯咯”作響，可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卻像長在了他的爪子上，更好像把他整條胳膊都釘進了這片被血和灰浸透了的土地里！
紋絲不動！
戚華楠（林蕭凡）終于抬起了臉。
臉上凝固的灰燼和干涸的血痂簌簌往下掉。那雙抬起的眼睛，陸吾只看了一眼，腦子里就“嗡”的一聲——啥也沒了。
那是雙什么眼啊？
不是兇，不是怒，不是狂，也不是冷。是……空！空得嚇人！就像兩口打在萬仞絕壁上的窟窿，望進去黑黢黢一片，深不見底，刮出來的風能把人骨髓都凍透。那眼神根本不是在看陸吾，像隔著他厚厚的骨甲、越過這片燃燒著尸堆的焦土、甚至戳破了頭頂這片翻滾著血月的鬼天，直勾勾地釘在了某個地方……某個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坍縮在一起的、終極的虛無點子上。
一股寒毛倒豎的驚悚感，比幽冥凍氣還要邪乎，猛地從陸吾那純粹由死靈怨念捏合的靈魂核心里炸開！攥著他骨爪的手掌明明還帶著活人的溫度（雖然極其微弱），這股子寒氣卻凍得他魂魄都僵了半拍！
就在他魂火僵滯的這眨眼功夫——
尸堆灰燼里的人，動了。
動作……怪，太快了?？斓貌幌袢四芘こ鰜淼淖藙?。
被死死攥住的左臂沒有抽開半分，整個人卻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泥里拔了起來，右肩那道恐怖的傷口還在無聲地逸散著淡金血霧，身子卻已如同拉滿又被強弓繃斷的弦，“嗖”地一下彈到了陸吾近前！右臂揚起，五指張開，對著陸吾那驚駭放大的幽綠魂火面門，就那么——
抓了過去！
快！太快了！根本來不及反應！
“砰！”
又是一聲悶響！不是金石碰撞，是……肉巴掌拍上硬骨頭的鈍響！
陸吾那顆包裹著堅硬顱骨的腦袋，被那只沾滿泥灰血跡的手，結(jié)結(jié)實實、五指箕張地整個攥住了！
“呃…嗬……”陸吾的喉骨（如果那算骨頭的話）被擠壓得只能發(fā)出意義不明的氣音。他想掙扎，可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那只攥住他手腕、又扣住他天靈蓋的兩只手抽空了！一股碾壓性的、源自生命層次本身的絕望，如同冰冷的鐵水倒灌進他每一寸骸骨！
戚華楠的臉，幾乎貼在了陸吾那燃燒著魂火的頭顱上。那股混合著仙道傷勢、混沌暴動、幽冥污穢以及……灰燼和尸體焦臭的味道，直沖陸吾的靈魂感知。他看著那雙近在咫尺的空洞眼瞳，那里面倒映著他自己幽綠魂火驚恐搖曳的樣子，也似乎倒映著……
祠堂的方向？
沒等陸吾想明白這詭異的感覺——
“?。。 ?/p>
一聲凄厲到靈魂都在撕裂的尖叫，猛地刺穿了粘稠的血色空氣！
是小石頭！
一直蜷縮在尸堆角落、用盡力氣隱忍的小石頭，在目睹了陸吾被瞬間反制的震撼后，目光卻越過了戰(zhàn)場，死死釘在了祠堂門口！
祠堂本就搖搖欲墜的大門，被一股血污凝聚成的巨力轟然撞碎！
一片飛濺的木屑磚石中，一道枯瘦如鬼魅的身影（血無妄那凝實了許多的投影），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怨毒，閃電般從祠堂內(nèi)掠出！那只如同枯枝般的手爪，正死死扼在一個老者的脖頸上——林家碩果僅存的族老！而在那枯爪下，還拖曳著一個單薄瘦小的身影——小石頭不知何時竟爬了過去，死死抱住了血無妄的大腿，張嘴狠狠咬在那枯爪的手腕上！用他那僅存的一點力氣和憤怒！
“孽畜！松口！”血無妄怒極！干癟的腕骨傳來一絲微痛，更多的是被螻蟻褻瀆的暴怒！他甚至懶得低頭，抬腳就沖著腳下的身影狠狠踹去！
砰！
咔嚓！
小石頭瘦弱的身體如同斷線的破風箏，被猛地踢飛！撞在祠堂外半截斷裂的石柱上！脊椎撞擊石柱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他連慘叫都沒發(fā)出，整個人如同一灘軟泥般滑落，大股暗紅的鮮血瞬間從他身下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漫開一片刺目的紅……
他的眼睛還睜著，空洞地望著血月籠罩的天空，嘴巴微微張著，似乎想喊什么，又似乎想呼吸一口這污濁的空氣，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響了。
懷里的燒火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滾。
“……小……石……頭……”林嘯天的嘶吼卡在喉嚨里，帶著血沫。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
血無妄猙獰得意的狂笑仿佛還在耳邊，陸吾骨爪在手中掙扎的觸感依舊無比清晰，祠堂內(nèi)殘存的零星打斗聲也變得縹緲……所有的聲音、畫面、感覺都模糊了，褪色了，遠去了。
只有那雙空洞的眼睛，沒有動。沒有看那斷裂的脊椎，也沒有看那在青石地上迅速蔓延的、粘稠鮮紅的……血泊。
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碎裂。不是悲痛欲絕的嘶吼，也不是撕心裂肺的尖叫，是……是某種更深沉、更原始的東西，像冰層下萬丈深淵的堅冰，在絕對的死寂中，裂開了一道巨大的、貫穿核心的口子。
裂痕蔓延。咔啦啦……仿佛靈魂深處冰河解凍的哀鳴。
啪嗒。
一滴滾燙的……液體，落了下來。砸在緊攥著陸吾頭顱的手背上。不是血，也不是汗。晶瑩，帶著滾燙的溫度，在沾染著灰燼和暗金血污的手背上暈開一小團濕痕。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
淚水？那空洞得像個冰冷窟窿的人，居然……流淚了？
陸吾魂火猛地一顫！他清晰地“感覺”到，那攥著他腦殼的五指指尖傳來一絲細微卻無法忽視的……顫栗！不！不是顫栗！是震怒！一種壓縮到了極點、即將毀滅一切的狂怒！就像是沉寂千萬年的火山，核心的巖漿已經(jīng)開始沸騰、膨脹，下一秒就要把整片天地都撕裂、吞噬！
就在這臨界點即將爆炸的前一秒——
嗡??！
戚華楠胸口！那枚幾乎被他血肉融為一體的九劫輪回玉，在接觸到那滾燙淚水的瞬間，再次猛然爆發(fā)出遠超之前的灼熱！
這一次，不再是溫潤的暖流！是尖嘯！是悲鳴！是玉質(zhì)承受不住內(nèi)部磅礴沖擊即將碎裂的哀嚎！
玉璧深處，那道屬于太陰玉髓的微弱神韻，如同被這極致的悲痛與狂怒點燃引信般，瘋狂地旋轉(zhuǎn)起來！冰寒刺骨！卻又帶著一股焚盡萬物的寂滅之意！
冰與火的極限刺激！前世浩渺仙尊烙印那冰封的、高踞云端的冷漠！今生凡塵卑微執(zhí)念那滾燙的、至死不忘的牽掛！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玉髓寂滅之力強行拉扯、撞擊！
轟——！??！
戚華楠那強行被幽冥污穢和混亂混沌之力“縫合”起來的意識，如同被投入萬鈞巨錘砸中的琉璃鏡面，瞬間炸裂成億萬塊碎片！
混亂！
無邊的混亂！
仙與凡！守護與毀滅！天道因果與螻蟻之愛！混沌本能與人倫之情！無數(shù)矛盾的念頭、情感的碎片、痛苦的回憶在識海的風暴中尖嘯、碰撞、撕扯！那滴眼淚帶來的短暫通路，瞬間被這爆炸般的沖突徹底淹沒！
他的頭猛地向后仰起！一個完全不是他發(fā)出的、破碎嘶啞的聲音，如同兩塊生銹的廢鐵在喉嚨深處摩擦擠壓、混合著無法承受的痛苦和混亂的囈語，強行撕裂空間沖了出來：
“……仙……碑……守……靈……石頭……別睡……”
“混沌……吃……了……都給我……吞?。?！”
最后一個“吞”字，扭曲變形，如同億萬兇獸在喉嚨里同時咆哮！帶著撕裂耳膜的血腥氣！他右手依舊死死攥著陸吾的頭顱，左手猛地松開了被他捏得幾乎變形的骨爪手腕，五指如鉤，閃電般刺向自己劇烈搏動的胸口——那個正灼燙悲鳴、即將碎裂的玉佩所在！
噗嗤！
血肉被撕裂的輕響！比之前任何仙光切割都來得清晰！指尖深深沒入胸膛！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再次席卷全身！
嗡！?。?/p>
玉佩的哀鳴達到了頂點！一絲清涼、空寂、卻帶著絕對鎮(zhèn)壓力量的氣息，如同太陰星深處凍結(jié)萬古的寒潮，順著他刺入胸口的指尖，猛地灌入他沸騰爆裂的識海！
混亂到極致的識海風暴，被這股冰寒刺骨的力量瞬間凍結(jié)！
萬念！
俱寂！
所有仙尊的印記！混沌的咆哮！凡塵的哭泣！血色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感覺，所有的一切！
都在這一剎那！
徹底消失了！
他臉上所有的表情——那破碎的痛苦、瘋狂的撕裂、空洞的漠然——瞬間剝離！
只剩下一種……
純粹到令人窒息的平靜。
那雙眼睛，重新聚焦。
瞳孔深處，不再是空洞。
是兩輪旋轉(zhuǎn)的、混沌未分的……漩渦！沒有情緒，沒有意志，只有最原始、最本能的……進食與歸墟的欲望！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右手掌心下那顆被他攥得骨骼“嘎吱”作響、魂火瘋狂搖曳掙扎的陸吾頭顱。
“林家，”一個平靜得毫無波瀾、甚至帶著點微微困惑的聲音，像陌生人第一次踩進這片染血的廢墟，“我的?！?/p>
聲音不大，卻如同冰冷的鐵砧在空曠的鑄造間落下。
話落的瞬間！
右手五指！
收攏！
咔嚓嚓嚓——?。。。?/p>
密集得如同暴雨傾盆的骨裂聲！
堅韌無比、堪比玄鐵的幽冥鬼骨顱骨，在那五根血肉淋漓的手指之下，如同風干后酥脆的陶俑！毫無滯澀地——
向內(nèi)！
塌陷！
碎裂！
擠壓！！
陸吾最后一聲尖利的魂嘯剛沖出喉嚨就被捏得粉碎！那兩顆代表著生命（如果幽冥鬼物有這東西）的幽綠魂火，如同被石頭碾碎的流螢，噗地一下——
熄滅了！
濃郁到實質(zhì)化、散發(fā)著惡臭與不甘的幽冥精粹魂源，如同找到宣泄口的污水，被那只緊攥的右手狂暴地吸入！一絲絲灰黑色的氣勁順著筋絡流向手臂！
戚華楠卻看都沒看那碎裂坍塌的無頭骨甲軀殼一眼。他抽出了深深刺入胸膛的左手，帶出一串粘稠的血液和……一小片帶著血絲的、晶瑩剔透的碎片——正是九劫輪回玉因為剛才的沖擊和自殘行為而崩落的一角！
那輪猩紅的血月，似乎都被這一幕定格了，凝固的邪光，映照著他平靜側(cè)臉上濺落的骨屑和魂火殘余的慘綠光點。
他握著那枚帶著自己鮮血的玉碎片，微微歪了歪頭，像在感受指間傳來的、混合著幽冥骨屑和玉石冰冷的奇異觸感，以及……一絲似乎剛剛被撕裂下來的、關(guān)于某種冰冷笛音的記憶……
空洞的混沌漩渦眼眸深處，第一次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度隱晦的茫然。
“這東西……”他看著碎片，喃喃自語，聲音平靜得像在讀一本毫不相干的書，“有點……苦。”
他抬手，隨意將溫熱的玉碎片抹進嘴里。
嘎嘣一聲，嚼碎了。
然后，他抬起頭。那雙旋轉(zhuǎn)著混沌漩渦、平靜得毫無生氣的眼睛，轉(zhuǎn)向了半空中因為陸吾瞬間湮滅而驚駭欲絕、正對著小石頭尸身狂怒吼叫的血無妄投影。
無言。
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感。
殘破的身軀踏過陸吾碎成一地的骨片，踏過燃燒的灰燼，向祠堂前那片迅速擴大的血泊，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