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墻去偷鄰家柿子時,被那懶散世子抓了現(xiàn)行。他斜倚柿樹啃西瓜:“丫頭,
我那院里果盤隨便端,你何必費這力氣?”我攥緊衣角:“我丫鬟病了,
只想討幾個新鮮果子給她甜甜嘴?!惫芗彝蝗慌豕@奔來:“姑娘,世子今早吩咐備好了。
”次日他翻進我院里,端來熱雞湯:“偷柿子的手藝稀爛,燉湯倒不錯。
”丫鬟偷笑道:“小姐,這雞原是世子養(yǎng)在后院最心愛的烏毛將軍?!彼馕⒓t:“咳,
它打鳴太吵?!?.清晨的陽光,懶洋洋地趴在窗欞上,像是剛蒸熟的饅頭,又暖和又軟和,
還裹著一層薄薄的、蜜糖似的甜意。空氣里,藥罐子在小爐子上咕嘟咕嘟地吐著泡,
一陣陣辛澀的苦味慢悠悠地往外爬,熏得墻頭探頭探腦的小黃花都蔫蔫地垂下了腦袋。
“咳咳……”里屋傳來細細弱弱的咳嗽聲,像是小奶貓的爪子,輕輕撓在人心尖上。
我放下手里搓到一半的藥草葉子,指尖染了一片墨綠。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
撩開洗得有些發(fā)白的布簾子朝里探去。春杏那小丫頭縮在炕上,
蓋著那床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薄被,一張小臉燒得紅撲撲的,原本圓溜溜的眼睛也沒了神采,
蔫頭耷腦的。聽見響動,她費力地掀起一點點沉重的眼皮,
嘴角努力想往上彎一彎:“小姐……你起啦?”看她這樣,我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擰了一下,
又酸又澀。快步走到炕邊坐下,忍不住伸手去探她滾燙的額頭,
聲音不自覺就放得更輕更軟了:“醒了就吵吵,省點力氣吧你。難受就別吭聲,老實躺著。
”掌心下的溫度燙得嚇人,她的嘴唇干得有點起皮。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悶悶地傳出來:“……嘴里發(fā)苦,想吃點甜的……”我連忙給她掖緊被角:“嗯,知道啦。
給你熬糖水喝?”春杏小幅度地晃了晃腦袋,大概是嫌膩,過了會兒,
又小聲呢喃:“……要是,有個新鮮果子甜甜嘴就好了……”果子?我心頭一動,
抬眼望向那個緊挨著我們小院墻壘得高高的宅子。那是靖王府,真正的高門大戶。
高高的粉墻黛瓦圈著一片清幽的園子。其中一角,隔著院墻便能瞧見幾株茁壯的柿子樹,
枝丫霸道地伸出來,到了深秋時節(jié),熟透的柿子沉甸甸的,橙紅透亮,
像是樹上掛滿了無數(shù)盞可愛的小紅燈籠,又好看又招人饞。以前聽隔壁嚼舌頭的阿婆念叨過,
那宅子里如今住著靖王府的小世子,是個頂頂沒出息的紈绔,整天游手好閑、吃喝玩樂,
心思就沒放在正道上,脾氣倒也還算隨和。我捏了捏袖子。王府嘛……總不會缺幾個果子吧?
我去廚房討要……不行不行,那看門的婆子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念頭一生出來,
就像剛冒出芽的藤蔓,噼里啪啦地瘋長。心頭那點小火苗被風一吹,呼啦就竄了起來。
救人……也算,半個急吧?偷偷摘幾個,就幾個……算不得偷!我猛地站起身,
囑咐春杏好好躺著別亂動,然后直奔屋子角落那個落了灰的小矮柜,
從最底下扒拉出來一條半舊不新的靛青色長布裙子。管他什么王府不王府,爬!
2.這條裙子是我偷偷改的,把裙幅在膝蓋上方用粗線密密地縫了幾道,讓下擺收得緊緊的,
好能利落邁開腿。當初只是想方便幫阿婆家劈柴挑水,
誰能想到今天能用上這身“行頭”去干這等不光彩的事?心口咚咚咚地敲著小鼓,
我深吸一口氣,貓著腰,避開廚房那邊可能有人走動的前院,
專門溜到后院最角落那堵斑駁的矮墻邊。抬頭望望,院墻確實高得很,
但緊挨著墻邊長了一棵歪脖子老榆樹,虬結的枝干正好斜斜地伸過去,
搭在王府那高高的粉墻上頭。真是天助我也!我搓搓手心,咬咬牙,
攀著榆樹粗糙的樹皮就開始往上爬。細小的樹杈刮擦著裙擺和褲腿,
碎石子簌簌地從腳邊滾落下去。汗水一下子就在額角冒出來,風一吹帶著點刺刺的涼意。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喘得像個破風箱,我終于笨手笨腳地扒到了王府那道光溜溜的墻頭上。
往下一瞄,心里又是一沉——完了,比爬上來看著更高!王府院內靜悄悄的,
眼前不遠處就是那棵最靠近外邊的柿子樹,枝繁葉茂,
上頭綴滿了剛長成但尚未完全變紅、還帶著點生澀青綠的圓柿子,像是翡翠綴在玉盤之上。
我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手腳并用地試探著往墻頭里面的方向挪,努力把自己往下放,
只想離那沉甸甸的枝頭近一點、再近一點……“咔嚓!”一聲細微但清晰的脆響。
我身下一沉,只覺得右腳踩著的墻磚猛地一松!糟糕!我魂飛魄散,身體頓時失了平衡,
整個人像個麻袋似的往墻上栽去,臉頰狠狠蹭在粗糙冰冷的墻面上,火辣辣地疼。
裙子被墻磚裂開的棱角勾住了,撕拉一聲,扯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口子。人總算沒掉下去,
卻也卡在了半中間——上半身懸在王府那邊,屁股卡在墻頭豁口處,兩只手死死扒著磚石,
兩條腿在自家院子那邊徒勞地亂蹬。狼狽到了極點!完了完了!
這下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是偷柿子不成丟大人了!心跳快得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又慌又急,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墻灰里,最好當場就化了。死寂。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和我自己粗重又慌亂的喘息聲在耳邊無限放大。3.突然,一陣懶洋洋的,
極其不合時宜的啃咬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咔嚓…咔嚓…嗯…這瓜還算脆生…”我渾身一僵,血液都快凝固了。
脖子像是生了銹的鐵軸,咯吱咯吱、極其僵硬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往下轉。
視線艱難地越過亂糟糟的發(fā)絲,落到下方的青石板地上。一棵濃密的柿子樹投下大片的陰涼。
樹底下,放著一張竹制的、看起來就特別涼快的躺椅。一人斜斜倚在上面,
姿態(tài)閑散得不成樣子。那人穿著件月白色云紋的寬袖錦袍,
軟料子服帖地勾勒出略顯清瘦的身形,墨黑的發(fā)絲只用一根普通的烏木簪子松松垮垮地挽著,
有些碎發(fā)散落在頸側。手里正捧著一牙兒紅壤黑籽的沙瓤西瓜,鮮脆欲滴。
他不緊不慢地又咬了一大口,瓜瓤飽滿,汁水順著他修長的手指往下淌。
他像是壓根沒看見墻頭上趴著個灰頭土臉的大活人,慢條斯理地嚼著,還微微瞇起眼,
似乎是嫌棄日光有些晃眼。
一直到我那兩條腿在墻頭豁口絕望地蹬了好幾下、帶下更多碎磚屑的時候,
他才像被這輕微的噪音擾了清夢似的,極其散漫地、慢悠悠地撩起眼皮。
目光不咸不淡地掃過來,恰好對上我那幾乎要驚懼到魂飛魄散、羞窘得無地自容的視線。
空氣凝滯了大概有三息。那人似乎覺得嘴里的瓜格外清甜似的,
喉間甚至還漫不經(jīng)心地滾動了一下。然后,他才用那咬過西瓜、帶著清爽水汽的薄唇,
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又像被西瓜汁沁過的慵懶和微沙,
順著風就飄到了我耳朵里:“丫頭——”他慢吞吞地拖長了調子,
尾音像是裹了蜜又浸了水一樣微微上揚,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戲謔,“偷個柿子,
用得著把自己掛墻上演猴戲?我那院里,果盤天天擺著,你看上哪碟子,端走就是,
何必費這么老鼻子勁兒?”末了,他還不忘輕輕晃了晃手里那水當當?shù)奈鞴?,“喏?/p>
要不先下來吃塊瓜墊墊?剛冰過,甜得很?!蔽业哪槨膀v”的一下,徹底紅到了耳根,
像煮熟的蝦子。渾身的血都沖上了頭頂,燒得厲害。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惱的,
其中又混雜著無地自容的窘迫。我使勁埋著頭,恨不能鉆進那墻縫里。
可總不能一直這樣上不去下不來地掛著吧?心一橫,眼一閉,我憋住氣,
兩只手硬是狠狠發(fā)力一撐,趁著他話頭剛落、我還沒羞臊至死之前,
連滾帶爬地把自己從那該死的墻頭豁口里“拔”了出來!落地太急,腳下一個趔趄,
往前沖了兩步才勉強站穩(wěn)。站穩(wěn)后第一件事就是手忙腳亂地去理那被刮壞得不成樣子的裙擺,
試圖把那條撕開的口子勉強按平,臉頰燙得能烙餅,聲音又急又細,
像蚊子哼哼:“誰……誰稀罕你那瓜……”我攥緊了拳頭,指甲都要嵌進掌心里,
勉強維持著最后一絲硬撐的倔強,嘴里的話卻全擰巴了,
要偷你……我就是……”腦海里瞬間閃過春杏燒紅的小臉和她那句軟綿綿的“想吃點甜的”,
那些硬撐著維持的話頭頓時泄了氣,堵在喉嚨里,竟帶著一絲自己也未料到的委屈,
“我……我院里的丫頭……她病了……”4.剛剛還理直氣壯斥責他誣人清白的氣勢,
不知怎么就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癟了下去。我吸了口氣,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扎和不易察覺的懇求:“……就想……就想摘倆新鮮果子……給她甜甜嘴……”風吹過樹葉,
沙沙作響,一時間四周只有這單調的聲音。躺椅上的那人,似乎沒什么反應。
我偷偷抬起一點眼皮,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瞅他。
那懶散的世子爺依舊不緊不慢地啃著他的西瓜,
紅潤的汁液順著他干凈的下頜滑落了一點痕跡,他也渾不在意,連眼皮都沒再朝我掀一下。
仿佛剛才那番對話只是耳旁風。我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滯悶堵得難受,
剛涌起的那點委屈和微弱希望,被他這徹底忽視的態(tài)度踩得稀碎。算了!算我倒霉!
就在我咬緊嘴唇,準備憋著一股氣,
像個落荒而逃的野貓一樣轉身溜走的時候——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伴隨著中氣十足卻又刻意放輕了的低呼:“世子爺!沈世子!”只見王府的老管家,
那位平日里神情嚴肅、走路板正的孫伯,此刻竟捧著一個不算小的提籃竹筐,
快步朝這邊走來。他跑得微微喘氣,鬢角幾縷白發(fā)都被汗粘在了額頭上,
神色間帶著一種不尋常的焦急,仿佛籃子里裝著什么了不得的金貴東西。更奇怪的是,
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竟直直地、牢牢地鎖在我身上。沈世子終于放下手里快啃光的瓜皮,
拿起旁邊雪白的手巾慢條斯理地擦著手,連眼皮都沒抬,只懶懶“嗯?”了一聲。
孫伯在距離我還有幾步遠的地方猛然剎住腳步,
目光從我亂糟糟的頭發(fā)、沾著灰的裙角和臉上那被墻蹭出的紅痕上一掃而過,眼神復雜,
混合著難以言喻的訝異與一絲了然。他轉向那依舊懶散地靠在躺椅里的沈確,聲音洪亮,
響得幾乎能震掉樹上剛長成的小柿子:“世子爺!您今兒一早不是特意吩咐,
讓把新送來的水靈果子備一份……給‘鄰院那位好清早爬上樹看風景的靈巧丫頭’送嗎?喏,
都在這兒了!” 他像是怕我聽不清似的,
把“清早爬上樹看風景的靈巧丫頭”這幾個字咬得格外清晰響亮,邊說,
那精光四射的眼睛還意有所指地直直瞟向我。5.“……”靈巧丫頭?!
“……” 我盯著那籃子果子上覆蓋著的一片碧綠的寬大芭蕉葉子,眼睛瞪得溜圓,
嘴巴微張著,徹底傻了。腦子里轟轟隆隆,像是開了鍋的熱水,
炸出一片片混沌又滾燙的漿糊。沈確什么時候吩咐的?今早?可那會兒我還沒翻墻?。?/p>
沈確終于擦干凈了手,把絲帕隨意地拋在旁邊的石凳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慢悠悠地站起身。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甚至沒有停留片刻,只帶起一陣若有似無的風,
卷著淡淡清冽的皂角味,還有一點點他剛吃過的西瓜的清甜氣息。他像是順手一樣,
隨意地抬起那只骨節(jié)分明、剛擦凈的手,屈起指節(jié),
朝著那堵害慘了我的斑駁院墻——那豁口下方的一塊——輕輕叩了兩下。梆!梆!